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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3年第11期|李一鳴:姨父的故事
來源:《北京文學》2023年第11期 | 李一鳴  2024年01月04日08:19

李一鳴,山東省博興縣人,作家,文學評論家,文學博士,教授,多次擔任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評委,出版《中國現(xiàn)代游記散文整體性研究》《文學批評作為一種生活》《在路上》等9部著作,發(fā)表散文、文學評論作品700余篇,數(shù)十篇作品被《中國散文年選》《中國年度散文》《中國散文年度精選》《中國最佳隨筆》《中國最美的生活散文》等十數(shù)種重要選集選入,多篇作品被譯介到海外,曾獲山東省大學生文學創(chuàng)作評選一等獎、《當代小說》全國優(yōu)秀作品獎、冰心散文獎散文理論獎、《北京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等重要獎項,獲“山東省十佳青年散文家”榮譽稱號?,F(xiàn)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工作。

大表弟來電話,說姨父喘得厲害,在醫(yī)院住了五天,回家臥床已半個月了,這幾天時不時地提起我。他說疫情像一陣風,把全村刮了個遍,村里上年紀的老人走了好多個。他讓我給姨父打個電話,聊聊天。

疫情三年了,一直未能回老家看看,父母墳上的草綠了黃,黃了枯,枯了又生。從哥哥發(fā)來的照片看,墳似乎瘦小了許多,心中頓有戚戚焉。

姨父和我們同村,我上中學時,他在縣安建公司上班,我每個周末回六十里外的家中帶一次干糧,若趕上他也回家時,他便騎自行車馱著我?;丶业木嚯x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特別是其中二十多里是坑坑洼洼的鄉(xiāng)間土路,姨父個子不到一米七,身體敦敦實實的,騎在自行車上,車座被壓得吱扭吱扭叫,他的頭一鼓勁兒地往前拱著,背一起一落,哼哼嗯嗯粗重地喘著氣,偶爾還發(fā)出吹哨一樣的哮鳴。我從車后座上跳下來,去搶車把,爭著要騎車帶他,他堅決不讓,兩手死死攥著車把,眼睛圓睜,兩腮通紅,說話都結巴起來:“你、你、你好好坐著,別、別耽誤工夫!”就這樣,一路無語,風呼呼吹過耳際,姨父的喘息聲、車座的吱扭聲、車鏈子咔咔的滾動聲混合在一起,姨父的背仿佛著了火,散發(fā)出烘熱的汗味。姨父一直騎到我家門口,順手提起我盛干糧的竹筐,把我送回灶屋中,向我媽咧咧嘴一笑,點點頭,才返回自個兒的家。

如果姨父不回家時,他周末便在汽車站西面那條公路上給我攔輛搭乘的車。那條路叫張北路,當時是一條繁忙的主干道,轟轟隆隆的拖掛大卡車,車頂上雜亂地摞著五顏六色行李的長途客車,突突突突地冒著黑煙的棗紅色拖拉機,不知從哪條小路上猛地竄出來的一輛手扶三輪車,偶爾靜靜劃過的幾輛小臥車,路邊丁零丁零一搖三擺慢慢騰騰的馬車、驢車、牛車,各種車輛像一波又一波的浪頭涌過河道,呼呼隆隆駛過馬路,汽車發(fā)動機的轟鳴和汽笛聲、人們的喊叫聲、間或響起的高拔昂揚的馬嘶驢鳴牛哞混成一團。仔細聽時,那馬嘶似笑、驢鳴像哭、牛哞如深情呼喚媽媽,讓人禁不住愣怔一會兒。姨父塌背含胸站在馬路牙石上,在彌漫的煙塵里,在嘈雜的市聲中,兩眼緊緊盯著由北往南的汽車。車過了一輛一輛又一輛,他和司機遠遠地招手,扯著嗓子打問,往往要聯(lián)系十幾輛車,才能讓我搭上車?,F(xiàn)在想來,那是一件多么具有挑戰(zhàn)性的難事。一個人完全和路過的司機不認識,就敢于到公路上攔車搭車,司機竟也可以答應!我猜測,姨父也是有選擇地攔車的,比如看那車牌號是我們縣的吧,比如司機面相是憨厚慈善的吧,比如那師傅的鄉(xiāng)音是老家方向的吧……和司機談好后,我就被姨父用力托著屁股推到車后廂里。那車有的是拉家具的,車廂里桌子椅子滿滿當當交叉著擺放,一層層疊上去,高聳得嚇人,每當要超車或是拐彎時,我的心都要從嘴里蹦出來,雙手沒抓沒撓,身子在桌背和椅腿的縫隙里晃來蕩去,不經(jīng)意間頭上便會撞個大包,那包摸上去像一層薄膜包著的一汪水,隨時都會從戳破的一個小口迸濺出去。有時搭上的是拉化肥的車,我縮在遮蓋的篷布里,刺鼻的氣味嗆得眼睛生疼,恨不得一直憋住不喘氣,衣服上的化肥味兒十幾天都散發(fā)不了。有時搭的是拉沙子的車,車上滑滑溜溜似乎總在運動的細沙,仿佛隨時就要傾瀉下去,我雙手緊握著,手心里是黏糊糊的汗,兩腳痙攣地蜷在灌進細沙的鞋里,就像被鐵夾子夾住身子的僵直的魚。好多年過后,我還會夢見從飛馳的沙車上滑下,從一身冷汗、張開大口卻喊不出一絲聲音的夢里驚醒。

汽車駛出好遠,我透過霧塵,隱隱還看到姨父站在馬路牙子上,往這邊揚揚手,再揚揚手……

姨父是18歲那年當兵去的甘肅。

那個年代,農(nóng)村青年想改變土里刨食的命,一是靠升學;二是去當兵。升學,由于取消了通過考試錄取的辦法,改為群眾推薦,普通人家孩子想通過讀書到城里工作的路就基本堵死了。能當上兵,便是農(nóng)村青年一輩子的出頭之日。

姨父的父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一門心思種地,少與村民打交道,為了獨生兒子的前程,他一狠心把養(yǎng)了不到一年的豬賣到公社生豬收購站,硬著頭皮往大隊干部家跑了好幾趟,為姨父爭得應征入伍的報名資格。驗兵那天,聽說前一年村里有個小伙子因為血壓高沒驗過,又聽說降血壓的秘訣是提前多喝開水??赡苁且驗樾那榫o張,姨父感到有些頭暈目眩,擔心自己是血壓高,出門前咕咚咕咚喝了一暖壺開水。謝天謝地,在緊張不安和熱切期盼中,姨父接到了被批準入伍的好消息。

運送新兵的火車是一列悶罐車,每節(jié)車廂開著幾個小窗,車門離地面足有一米半高,需要攀著一架短小木梯上去。悶罐車里生著爐子,爐子上方懸掛著一盞煤油馬燈,散發(fā)出昏黃的光,隨著火車行進的節(jié)奏微微搖動著。車開得很慢,嗚嗚、咔嚓咔嚓、哐當哐當,姨父心里興奮得要命,至于他們要去哪里,車程多長,一律不知。白天透過窗子可以望見鋪展無際的田野,夜色里一道道山影掠過車窗。跑了三天三夜,火車開進莽莽蒼蒼、連綿起伏的大山深處,停了下來。

姨父清清楚楚記得,到了部隊吃第一頓飯時的場景。當一大盆熱氣騰騰的豬肉白菜燉粉條和一籮散發(fā)著麥香的大白饅頭端上來,他激動得心都顫抖了,這是夢里也會流口水的伙食啊。大口吞著饅頭、喝著菜湯,姨父說那會兒心中真是充滿了感恩,又想到幾千里外的老爹老娘享不到這福分,便增添了愧疚之情,淚水禁不住漫上眼角?!霸垡院蟛缓煤酶桑瑢Φ闷鹫l??!”

好好干,爭取入黨、提干!從接到入伍通知那天起,姨父就在心底暗暗立下了志向。農(nóng)村孩子最不怕的是吃苦,最不服的是落伍。姨父說,在新兵連那會兒,每天早晨天不亮,戰(zhàn)友們就爭先恐后悄沒聲息地起床去打掃營區(qū)的院子。可是只有兩把掃帚,如何搶到掃把就成了大家拿愁的事。有的戰(zhàn)士動了心思,晚上悄悄把掃把藏了起來,第二天早起的戰(zhàn)友找不到掃把,急得團團轉(zhuǎn)也沒有辦法。姨父是個“悶葫蘆”,但“悶葫蘆”有“悶葫蘆”的主意,訓練結束,他連續(xù)幾天到營區(qū)周邊四處踅摸,想找到打掃衛(wèi)生的替代品。山坡上、溝壑里,漫山遍野是高高低低的樹木,塔形的油松,尖頂?shù)臋u柏,高挺的白蠟,舒展的刺槐,榆葉梅下落滿干枯的葉子,忍冬樹枝條上晃動著幾個扁圓的果子,還有剛剛知道名字的山蕎麥、珠芽蓼、馬先蒿、火絨草……他嘗試著用落在地上的松枝纏上黑麥草掃地,不好用;用檉柳的細長枝條制作,又難以成束。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林子深處,一條近乎干涸的河邊,他發(fā)現(xiàn)了一叢蘆葦。翌日,訓練完畢,姨父獨自帶上工具,趕到那里,割了二三十根蘆葦,擺到山坡上曬了幾天,扒除葦葉,抖去蘆花,密密實實將葦竿集束纏綁起來,一把結實的掃帚做成了。就這樣,姨父制造了自己的專用掃把,擁有了搶先打掃院子的“法寶”。當爭強好勝的戰(zhàn)友凌晨起床打掃衛(wèi)生時,天井里早已干凈如洗,只有隱隱幾道細細的帚痕和新鮮的泥土氣息,告知他們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拼上血命去努力,有時候并不能改變什么,而偶然的一個念頭,卻可能決定了某個人的命運。姨父所在的連隊屬于基建工程兵部隊,從事的是重體力勞動,修隧道,架鐵路,每日里與石頭、沙子、鋼筋、水泥打交道,起早貪黑,披星戴月,勞作一天,回到宿舍連說話的氣力似乎都沒有了。但對農(nóng)村兵來講,這活計并不是多么不堪。一覺醒來,他們就會滿血復活,繼續(xù)爭著上最苦的崗,搶著干最累的活。參軍后第二年秋天的一個晚上,指導員深入營房與戰(zhàn)士談心,到了姨父所在的宿舍,與戰(zhàn)士們談工作、拉家常,噓寒問暖。閑談中,他似乎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你們誰會干木工活?”大家彼此相互對視,房間里一時沉靜下來。指導員哈哈笑道:“沒事,我只是隨便問問?!逼鹕砭鸵x開時,姨父突然站起來,紅著臉,囁嚅道:“我會……”姨父平時話少,一說話就臉紅,聽媽媽說,姨父在村里外號叫“大閨女”,是出了名的憨娃子,笨嘴拙舌,為人實誠,從不說云天霧罩的話,不干虛頭巴腦的事。這次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脫口而出:“我會。”其實,入伍前,他僅僅見過當木匠的叔叔干木工活,自己連個刨子也沒摸過。我猜想,對于膽小甚至有點懦弱的姨父來說,可能是感到指導員提出了要求,大家沒人應答,怕讓首長失望,因而不忍?或是當初制造掃把的經(jīng)歷使他對做木工活平添了自信?多年后,我打問姨父當時是咋想的,他撓著頭,臉有些發(fā)紅,嘿嘿道:“早忘了,反正頭腦一熱就說冒話了”。

這一“冒”不要緊,第二天,姨父就被抽調(diào)到隧道木工隊。一個看似莽撞的行為,卻改變了他的人生。此后,他入了黨,成為優(yōu)秀的木結構工程師。也就在那時,經(jīng)人介紹,我媽做主,我漂亮善良的姨嫁給了他。作為部隊急需的技術人員,姨父很快轉(zhuǎn)為志愿兵。大表弟6歲、小表弟3歲那年,基建工程兵建制撤銷,組織上照顧姨父的實際困難,批準他轉(zhuǎn)業(yè)回到故鄉(xiāng),安排到縣安建公司。

也就在這時,在縣城上學的我和姨父有了密切交集。

安建公司與縣委、縣政府同在縣城中心大街上。安建公司大樓是縣城最高的建筑,整棟建筑主體框架是由大理石砌成,穹頂之上一根巨大的避雷針指向藍天,挺拔的乳白色立柱之間,半弧形的瓦藍的鋼化玻璃在陽光照射下閃著耀眼的光芒。

那個星期五上午四節(jié)課后,我急匆匆沖出教室,氣喘吁吁地向安建公司大樓跑去,我要讓姨父給媽媽捎話,學校周末開運動會,我不能回家了。這是我第一次進入這座大樓,滿頭大汗、興致勃勃步入大廳,我向傳達室一個黑紅臉膛的中年人說出姨父的名字,他一聽立即皺著眉頭不耐煩地擺手:“他不在這里上班!”我怯生生地問:“那他在哪里呢?”“二號工地!”“二號工地在哪里?”“農(nóng)裝公司不知道嗎?”一切都在意料之外!此前遠遠地望見這座大廈,想到有個親人在里面工作,心里便會生出一種莫可名狀的崇高感、滿足感,甚至還有幾份驕傲和得意,沒想到姨父竟然不在安建公司大樓上班!更沒想到第一次來到這里,就平白無故受了一頓搶白。卑微、怯懦、委屈、憤怒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我感到頭嗡嗡的,扭頭沖出大廳,差點撞到一個穿制服的人懷里。我定過神來,忙不迭道歉,又小心翼翼地向他打聽農(nóng)裝公司的方位,然后一溜小跑向“二號工地”奔去。

農(nóng)裝公司院子全然是一個狼藉的建筑工地,兩座紅色的塔吊巍然聳立,腳手架縱橫交錯,攪拌機、升降機、鋼筋彎箍機嗡嗡然轟轟然作響,鋼筋、水泥、磚塊、沙石到處堆放。正是午飯時分,我輾轉(zhuǎn)問了幾個人才找到姨父。啊,姨父!他正蹲在工地北面一排簡易板房前吃飯,左手抓著兩個饅頭,地上擺著一個白色搪瓷缸子,缸子腰部印著“保衛(wèi)祖國”四個字,缸沿和把手好幾處露出星星黑點,缸子里晃蕩著半缸子西紅柿雞蛋湯,旁邊是一個圓圓胖胖的盛著蘿卜咸菜的罐頭瓶子。那時,姨父右手拿著筷子,正小心翼翼地從瓶子里夾出一塊半圓形碧綠的咸菜。我喊了一聲姨父,他抬起頭,臉上露出略帶驚異的表情,咸菜掉到地上。他腰歪扭著轉(zhuǎn)動著往上起,但終于沒有站直,兩腮鼓鼓地啊啊了兩聲,抻直脖子把食物吞咽下去,喉嚨才清爽了些,“你怎么找到這里了?我到食堂給你打飯!”我連連擺手,說我在學校吃過了,然后三言兩語講了給家里捎話的事,就轉(zhuǎn)過身,從成堆的建材形成的狹長夾道里穿過,快速跑上大街,抹一把臉,滿是熱熱的汗和淚。

我考上大學那年,安建公司實行改制,原來的經(jīng)理搖身一變成了董事長,由國家干部變成了民企老板。坊間說他稱得上絕頂“高明”,僅僅用了半年工夫,就把一個熱氣騰騰的國有企業(yè),做成了破產(chǎn)企業(yè)。聽姨父說,這個老板通過事務所大做手腳,經(jīng)過所謂的資產(chǎn)評估,公司賬面上的資產(chǎn)竟然成了負數(shù),大量應收款做成了呆賬,應付款列入破產(chǎn)程序……改制完成后,所有債權變成了大把大把收入,而那些虛假的債務也變現(xiàn)成“新”的資金增長,一個“虧損企業(yè)”突然就一舉“起死回生”。在全縣企業(yè)家表彰大會上,他風度翩翩走上主席臺,在熱烈的掌聲中微笑著接過“功勛企業(yè)家”的金色獎牌和100萬元獎金。

“他就是個皇帝,比皇帝還霸道!”姨父憤憤地說。董事長把公司當作自家的企業(yè),一應大事小事個人說了算。改制后,他首先整頓班子,一個一個清除公司原有領導層人員。有個副總和他發(fā)小,啥事也逢迎他,沒想到55歲那年,他將發(fā)小所占的股份按原價退給本人,讓發(fā)小退休出局。另有一個副總,受不了他的獨斷專行,和他弄掰了,拍著桌子和他爭吵了幾次,有天夜里在家門口附近被來歷不明的人打成骨折進了醫(yī)院,從此一蹶不振。公司監(jiān)事長不知什么問題被檢察院傳喚,不久就被公司開除,據(jù)傳監(jiān)事長曾向上級紀委舉報過董事長。此后,董事長把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全部安排進公司領導層,公司各部門和子公司負責人也都換成“自己人”,要么是他的侄子、外甥,要么是兄弟、哥們兒,甚至每個工程隊都有他安置的人。姨父平時沉默寡言,埋頭干活,大家議論公司的事,他只是聽,不插言,有一次連續(xù)倆月沒領到工資,實在憋不住,就發(fā)了幾句牢騷,沒過幾天,工程隊長就找他談話,說念他腰病纏身,干不了重活,提前讓他辦理退休手續(xù)。姨父堅決不同意,提出要通過勞動仲裁解決,但胳膊哪里能扭得過大腿?五十歲不到就離了崗。

離崗后,姨父在家生了幾天悶氣,哮喘病復發(fā)住進醫(yī)院。想必是在醫(yī)院又花錢又受罪的經(jīng)歷刺激了他,或是想到兩個兒子還要蓋房子娶媳婦,生活哪里允許他生病啊!出院后,他先是通過戰(zhàn)友去交警隊駕校加上塞學開車,駕校報名火爆,想學駕駛的人太多,如果不找人通融,至少排號半年才能摸上方向盤。好在姨父手巧,三周學習結束,科目一二三均一次性通過,按時拿到了駕照。有了駕照,姨父就多了一份掙錢的本錢,但一時找不到駕駛員工作,他又托人介紹,到鄉(xiāng)建筑公司工地干活,這位當年部隊的木結構工程師,二十年安建公司的高級技工,繼續(xù)拾起了他的木工本行。鄉(xiāng)建筑隊爭取最大利潤主要靠拼時間,建筑工每天早晨6點就吃完早飯出工,中午在工地用半小時解決午餐,然后一直干到晚上8點才收工。盡管姨父的身體不太適應這繁重的勞動,但他一旦到了崗位,自然是全神貫注投入工作,“干啥說啥,干啥像啥,咱不能偷懶?;!币谈高@樣說,也是這么做,直到有一天暈倒在工地上。

人世間畢竟正事多,上天不會總讓老實人吃虧。鄉(xiāng)建筑公司經(jīng)理由于上繳利潤貢獻大,被選拔擔任了鄉(xiāng)經(jīng)委主任。經(jīng)委有輛豐田車,主任上任后憑著對姨父的了解,力排眾議選他做了專職司機。

話說否極泰來,禍福相依。姨父當了主任的司機,算是得來一個好差事,收入雖然不算高,但工作比較輕松,地位仿佛也比一個普通木工顯赫得多。經(jīng)委主任跑縣城、上省城、奔京城,姨父不僅開車,而且隨從保駕,端著茶杯、夾著公文包或是提著禮品袋緊緊跟在主任身后,主任向大家介紹他時說,“這是我們經(jīng)委的主任助理?!币谈复┲惶紫吹冒l(fā)白的舊軍裝,里面套著雪白假衣領,雙手戴著白手套,一雙解放鞋也干干凈凈,看起來又樸素又樸實又精干,確實像個忠誠忠實的助理。以至后來,姨父深受信任,主任連禮品的準備工作也由他來置辦。禮品從兩個固定商店采辦,考慮到經(jīng)委的實力和信譽,這倆商店同意采取分次記賬、集中結算方式辦理。不過這結算并不總是半年一結或是一年一結,姨父辭去工作到上??磳O女時,已有兩年沒結算,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兩年工夫,日積月累,那賬目總數(shù)竟然達到令人吃驚的數(shù)額。誰會想到,姨父去滬后,經(jīng)委主任突遭車禍去世,繼任者不認這賬目,商店聲言要起訴,姨父作為簽字者成為當然的被告,姨父連夜啟程趕回鄉(xiāng)里,把每一筆賬按何年何月何日送給何處何人等,列了厚厚一沓清單,交給了經(jīng)委。事情最終結果如何,詳情不知,總之姨父沒有接到法院傳票,也再沒接到經(jīng)委任何通知。

“全亂套了!”姨從上海打來電話,電流蜂音里傳來她焦躁沙啞的聲音,我仿佛看到她疲憊的臉上一雙發(fā)紅的眼睛。

小表弟是在滬上大學本科畢業(yè)后留校工作的。按說沒有博士學位,想留這類名校無異于天方夜譚??汕傻氖菍W校膳食中心一直物色不到合適的管理人員,校方?jīng)Q定在應屆畢業(yè)生中招聘一位,可招聘信息發(fā)布后,博士、碩士沒有報名的。校方最后確定破格從本科生中選拔,這個餡餅就正好砸到學習食品衛(wèi)生與營養(yǎng)學專業(yè)的小表弟頭上。小表弟是那種隨遇而安的性格,什么也不主動去追求,一切順著命運來,也是懶人懶福,當他和做實驗員的女友結婚時,正趕上學校分配最后一批自建房,姨父和姨把積蓄全部拿出來,又東借西湊,幫小表弟購了一套不到60平米的房子。為此,大表弟媳婦噘了半年嘴,在街上遇見姨父和姨,掄一陣風閃身掠過,也不準姨見小孩,害得姨想起來就抹眼淚,姨父只是一個勁兒嘆氣。

小表弟有了小孩后,姨父和經(jīng)委主任喝了一場告別酒。和姨又是歡喜又是忐忑,帶著一籃子紅皮雞蛋、兩袋小米、兩袋白面,還有一包袱寶寶衣服,去上??磳O女。他們先是讓大表弟用三輪車送到索鎮(zhèn),乘公共汽車趕到張店火車站,又乘上綠皮火車,一天一夜才到上海。婆媳關系本就是天下最難處的關系,姨、姨父和兒媳沒經(jīng)過任何磨合就直接住到了一起,表弟小兩口也還處在婚后磨合期,房子又狹小得轉(zhuǎn)不過腚來,四個大人加上一個哇哇叫的幼嬰,實在不方便。姨父連續(xù)十來天在附近轉(zhuǎn)悠,有一天路過一個建筑工地,聽傳達室?guī)煾凳巧綎|口音,于是就湊過去攀談,他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不幾天工夫,兩人就熟絡起來。那傳達室十幾平米,分里外兩間,外間是值班室,一桌一椅,里間則放著一張小床。姨父等感情到位、時機成熟,就開了口,想晚上搬過來暫住。老鄉(xiāng)也爽快,一口答應。姨父從工地上搬來磚塊,搭起四個垛子,找了兩塊舊木板擔在垛子上,一張簡易的床就搭就了,從家里搬來鋪蓋,晚上就住到這里。

小表弟兩口好像只負責生孩子,養(yǎng)孩子的事就全落到姨父和姨身上。弟媳據(jù)說為了保持身材,按照產(chǎn)后身材保養(yǎng)指南,不給孩子喂奶。姨心里有氣,也不好發(fā)作,沒有辦法,只能給孩子訂制牛奶,間雜把小米粥最上面那層薄薄的“米油”撇出來喂孩子。牛奶不比人奶,開懷就能直飲,熱了不行,涼了不行,有時孩子餓得張著嘴嗷嗷叫,急得姨拿著奶瓶的手都發(fā)抖,姨父就在小小房間里來回轉(zhuǎn),嘴里嘟嘟囔囔。孩子要吃奶,大人也要吃飯啊,菜市場離家很遠,去買一次菜來回得走一個來小時,一個人在家看孩子沒幫手,連上廁所都難。姨父就買了一輛二手三輪車,一是為了買菜方便,二是有時還拉姨和孩子就近逛逛。

“你看看你姨都啥樣子了?!庇写螊寢屵吙匆粡堈掌厙@氣。照片上,姨頭發(fā)灰白,滿臉皺褶,嘴角生著一個泡,抱著眼睛細長的孫女坐在三輪車上,疲憊地看著鏡頭。姨父還是身著洗得發(fā)白的那套舊軍裝站在旁邊,憨厚地笑著。

三年過去,好不容易等著娃娃上幼兒園了,姨父和姨可以輕松一點了,然而弟媳又給孩子報了各種培訓班,每周兩次美術班、一次鋼琴班、一個“黃波英語班”,自然是安排在晚上和周末,姨父負責接送,三輪車增添了新的用場。

不久,聽說弟媳又懷孕了,國家放開了二胎政策,提倡一對夫婦生育兩個子女。據(jù)說姨父那段時間情緒很不穩(wěn)定,某一天非常高興,炒菜都哼著呂劇唱腔,隔一天又憂心忡忡,鐵著臉,不說一句話,好幾次讓姨勸弟媳到醫(yī)院查查?!芭螌O子呢,土巴佬!”姨不時給我媽打電話,心事說出來,也是一種自我解脫吧。

“又生了個丫頭!”媽媽在電話里嘆氣,“都六十歲的人啦,咋看孩子?。 钡芟鄙デ?,就決定雇月嫂。“一個月三萬??!”媽媽邊轉(zhuǎn)述從姨那里聽到的消息,邊搖頭嘆氣。盡管姨父和姨心里不舍,但娃是人家的娃,怎么看,怎么辦,都得人家說了算。

出了月子,月嫂離開,大孩二孩一起看,姨父和姨忙得更加連軸轉(zhuǎn)。

依舊是慌不迭喂奶喂飯。

依舊是用三輪車買菜、上超市。

依舊接送大孫女上幼兒園、上各種班……

“出了三胎政策了,你說咋辦?”姨尖利沙啞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媽媽木然拿著電話,房間里靜得一根針掉下都能聽得見。我推門而入,房間里只有電話電流的蜂音還在嗡嗡嗡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