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鍛造中國現(xiàn)代藝術的革新 ——從吳大羽、林文錚120周年誕辰談起
1920年代,國立藝術院創(chuàng)辦人林風眠(左)、林文錚、吳大羽(右)
吳大羽、林文錚先生今年都恰逢120周年誕辰,他們亦當之無愧可被視為美術界的代表和案例之一。在他們的身上,可以追溯到一條或許后來惜斷于戰(zhàn)火的中國現(xiàn)代主義之路。對今天的藝術家來說,所要面臨的一個共同難題,是如何在一個急速變化的世界中保有藝術的意義,并能參與建設更好的生活。
曾經(jīng)是革命友誼的同道者,如今是歷史長河中兩顆璀璨的星辰。許是緣分,吳大羽、林文錚先生今年都恰逢120周年誕辰。時光的槳聲燈影,船過無痕;文脈汩汩而流淌,無形勝有形,無聲勝有聲。而學者陳寅恪的那句“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正是那個大時代下,一群有志之士的心聲與畢生追求。我想,吳大羽和林文錚亦當之無愧可被視為美術界的代表和案例之一,在他們的身上,可以追溯到一條或許后來惜斷于戰(zhàn)火的中國現(xiàn)代主義之路。
中國美術學院在12月初連著兩日舉辦吳大羽、林文錚專題研討會。兩位都是杭州藝專建校史上的先驅(qū),而兩場研討會不僅對國美本身具有紀念意義,也是鉤沉中國近現(xiàn)代史料中的一段空白。如吳大羽先生曾被吳冠中譽為“杭州藝專的旗幟”,但生前未得到充分關注;吳大羽的藝術涉及東西方藝術兩個體系,默默探索著中國藝術的現(xiàn)代性命題,為中國現(xiàn)代藝術的發(fā)展起著重要的推動作用。
曾將吳大羽譽為“中國色彩派之代表”林文錚,也是知名的美術史論家和教育家,是蔡元培“美育代宗教”的堅定追隨者,更是彼時藝術運動的鼓吹者和核心推動者,并身體力行推廣西方美術教育理念、翻譯西方美術史著作。林文錚也極為強調(diào)愈是艱難時世、愈應注重藝術之美的重要性。他的很多觀點在今天看來依然富有啟示意義。
吳大羽之色彩
“懷同樣心愿者——吳大羽誕辰120周年紀念學術論壇”的主題致敬了吳大羽的同道精神,他是一位善于點亮學生眼睛的恩師,其名言:“藝術的根本在于道義,師生之間是道義關系”。出席研討會的專家學者們也都是“懷同樣心愿者”,多年潛心研究,終延續(xù)了這一微光而匯聚成今日之明燈。
吳大羽之所以被今人推崇為中國油畫的先驅(qū),正在于他是當時“西風東漸”時風下的一位卓然的色彩派。眾所周知,中國傳統(tǒng)繪畫因媒介的關系,素來注重筆墨、意境;且在繪事之前,思想站位和文學功底為先。所以我們說“繪事始于言”——“言”即美學。公元300年陸機作《文賦》,公元530年蕭統(tǒng)作《文選》,皆提出新的詩文創(chuàng)作的評判標準,這種標準不是道德禮法,而是美學觀。南齊謝赫《古畫品錄》為第一篇中國畫論著作,提出“六法”,并有直接的可供參照模板——顧愷之。同一時期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中國山水畫之畫論濫觴,其標志是唐代王維的《山水訣》,開篇第一句即概括之后漫長千年中國文化水墨繪畫的精髓:“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蝈氤咧畧D,寫千里之景?!?/p>
可見,中國繪畫是文學性的,是詩意的,也是文人士大夫精神的托物言志之載體。這必然是和西方重視視覺寫實和感官刺激的表達不同,不僅僅只是媒介不同,更是兩種藝術表達之訴求。因此,色彩感是較難把握的,尤其是作為一種抽象意味的色彩,那必然是和主體審美能動性以及獨立思想表達密切相關的。因此,色彩的出現(xiàn)必然是現(xiàn)代主義精神的一種體現(xiàn)。
吳大羽自身也推崇藝術的獨立存在,強調(diào)精神創(chuàng)造的價值,他是向中國引進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一面旗幟,而且也是號召中國畫家擺脫拷貝式傳承、建立獨特藝術個性的一面旗幟。彼時關于“西學東漸”之中西方融合在美術界的問題,已經(jīng)有林風眠的實踐。而無論林風眠、吳大羽、林文錚、徐悲鴻,還是更具國際知名度的趙無極,都是有著共同的留法經(jīng)歷,但他們每個人后來的人生走向迥異,這正說明了個性和獨立的重要性。
今天我們亦知,藝術創(chuàng)作中“觀念”是可貴的,且這種觀念在全球化語境下愈加可貴,使得好的藝術能具有打破國別、種族、語言、性別、階層等隔閡的力量。關鍵是我們?nèi)绾无D譯他山之石為我所用;而所謂文明的對話并不是說西方拿一個耶穌像、東方拿一尊佛像,放在一起面對面,就能形成對話了。這也是為什么早年趙無極的作品有非常明顯的保羅·克利的風格痕跡,但到了中期以后,他逐漸摸索出自己的風格,并在晚年回歸祖國唐宋的養(yǎng)分,最終走入“大道無極”的境界。
在吳大羽這里,他的色彩亦當如是觀。如吳先生的學生閔希文所言,“羽師對這些早期作品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它們只是表現(xiàn)了眼目所感的東西,是視覺的產(chǎn)物,好的作品則是屬于心靈的東西,要充滿幻想和奧秘,對人生的冥想和徹悟”。用吳大羽先生自己的話講,“中西藝術本屬一體,無有彼此。非手眼之工,而是至善之德,才有心靈的徹悟。”
林文錚對吳大羽的評價:“據(jù)我個人觀察,真可以稱為中國色彩派之代表者,當首推吳大羽氏無疑。……顏色一攤在他的畫板上就好像音樂家的樂譜變化無窮!西方藝人所謂‘使色彩吟哦’,吳先生已臻此神妙之境?!?/p>
學者沈洪波的一個觀點令我印象深刻,他認為吳大羽先生的藝術是一座豐富的礦藏;在他的作品中體現(xiàn)著超然性,有中國的美學,例如雄厚、高古、寬博,除了實象,還有虛象;他還有剛強的內(nèi)心,有對藝術的追求。吳大羽先生的內(nèi)修學養(yǎng),詩性是他的內(nèi)在組成部分,他有高潔的品行,他的油畫可以說也是文人畫。
林文錚之美學觀
與紀念林文錚先生誕辰120周年學術研討會同步發(fā)布的新書《林文錚美術文集》和《林文錚詩文集》,是迄今最全面呈現(xiàn)林文錚藝術理念的著作,其字里行間鮮明的觀點和尖銳的思考與批評,在百年后的今天依然振聾發(fā)聵。筆者愿擷取一些精彩片段的文字火花在此分享:
在1928年的《何謂藝術》一文中,林文錚提倡藝術的無功用目的:“藝術與各種技術不同之處,不特因其不希善、不希真、不希用,而且因為除它本身以外別無他目的?!薄治腻P是藝術無功用目的的倡導者,無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自由為其大綱,新穎為其法則,但是新穎并非奇怪,嬌偽造作,它是靈魂的個性內(nèi)心對于外界之反映,凡是真正的藝術家皆具有此種魄力。一種藝術品或抄襲實際,或修改實際,或為寫實派,或為理想派,或為滑稽派,與它本身的價值毫無關系?!薄@里談“新穎”的觀點,可與當下的創(chuàng)新理念聯(lián)系。
“談起改造新中國,就不能不談建設;欲談建設,就不能不談學術;欲談學術,就不能不談教育。教育之方針有二:曰提高,曰普及;教育之性質(zhì)有二:曰科學教育,曰藝術教育?!薄岢逃葒兔烙闹匾浴?/p>
“龐大的神州竟沒有一座像樣的藝術學?!瓥|至長江口,西至昆侖山,南至昆明北至庫倫竟沒有一座美術博物院!甚至于四百兆的民眾了解藝術這個名詞的人尚不及萬分之一,哀哉!……這便是五千年來中國民族保存藝術的態(tài)度!”——這一段還是非常感慨的,尤其是對比今天中國考古成就以及對文保付出的心血,林文錚先生該是欣慰。
正如中國美術學院院長高世名所言:“林文錚先生的學術是寬闊而開放的,在他的知識譜系中,有音樂有建筑,有文學有戲劇,有希臘羅馬,有文藝復興,有啟蒙思想,有浪漫主義,有波瀾壯闊的現(xiàn)代主義,更有對中國藝術和思想的深切關照。他的晚年,對佛學尤其藏傳佛教用力甚深,更是將思想融入生命的修行與體證?!?/p>
中國繪畫現(xiàn)代主義之路
談吳大羽、林文錚以及趙無極等人,就必須要談一談中國繪畫的現(xiàn)代主義之路,還有我們當下的創(chuàng)作可以從中獲得怎樣的啟示。我以前寫過文章指出,黃賓虹是中國繪畫現(xiàn)代主義之路上的一面旗幟。他和吳大羽、林文錚不同,不是留洋派,也不是激進革新派??v觀其一生,無論是在20世紀初盛行的各種“西風東漸”風口浪尖下,還是1949年后西畫占據(jù)主流話語權且推崇蘇派寫實主義風格的大環(huán)境下,黃賓虹都堅持做自己、摸索著自己的道路,致力探索出一條立足中國本體文化、從體系內(nèi)部催生新意的全新道路。黃賓虹自己也提到當時中西畫交鋒的問題,他的觀點可見于1935年他在無錫國專做的演講時所言:“西畫家看不起國畫家,國畫家也看不起西畫家,這是不合理的;其實中西繪畫在最高層次上是相同的,他們之所以會彼此瞧不上,是因為還沒有達到最高層次?!?/p>
之所以提及黃賓虹,是基于中國現(xiàn)代主義之路脈絡中去回看很多問題、鉤沉很多的細節(jié),串聯(lián)起來,或許我們可以借古鑄今。黃賓虹當之無愧是一位學者型的藝術家,他是努力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大自然日升月沉、造化的規(guī)律以及古人的作品之間,構建一種多層次的對話。這便是黃賓虹半個世紀前的實踐給我們的啟示,就其開拓性而言,已無既定范本可依,引起學術派爭議是必然的。
其實,若從觀念和思維而論,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新是一個每談每新的話題,每一個時代回過去看前人都有帶有自己時代的色彩。對今天的我們來說,特別是對藝術家來說,所要面臨的一個共同難題,是如何在一個急速變化的世界中保有藝術的意義,并能參與建設更好的生活。就說黃賓虹吧,值得關注的一個現(xiàn)象是,很多功成名就的中國當代藝術家,創(chuàng)作媒介是油畫,在藝術市場上也頗受歡迎,但他們其實多年來一直在研究著黃賓虹,并在近兩年的創(chuàng)作中逐漸有新的變化因素出現(xiàn)。比如周春芽,他的風格標簽似乎已被“桃花”“綠狗”系列所框定,但是他近期新作則是回歸中國園林景觀,嘗試在二維畫布上營造古人“空間”的意境;同樣在中國當代藝術中占據(jù)一方位置的尹朝陽,近兩年也在轉型,依舊是鮮艷的濃重油彩,但揮灑而出的山石卻揮出了水墨的輕靈和詩意。舉此二位油畫藝術家的例子,是想印證黃賓虹的理念之所以超前,是因為他根本無意糾結于所謂“中國畫”的沉浮問題,也無意探討技法,最重要的是精神和觀念,而它們是不囿于媒介限制的。
李澤厚先生在《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一書中曾指出,“傳統(tǒng)既然是活的現(xiàn)實存在,而不只是某種表層的思想衣裝,它便不是你想扔掉就能扔掉、想保存就能保存的身外之物?!彼J為,真正的傳統(tǒng)是已經(jīng)積淀在人們的行為模式、思想方法、情感態(tài)度中的文化心理結構。而歷史的解釋者自身應站在現(xiàn)時代的基礎上意識到自身的歷史性,突破陳舊傳統(tǒng)的束縛,搬進來或創(chuàng)造出新的語言、詞匯、概念、思維模式、表達方法、懷疑精神、批判態(tài)度,來“重新估定一切價值”,只有這樣,才可能真正去繼承、解釋和發(fā)展傳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