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設計一套“繁花食譜”
緣起
2017年的10月,已經記不起來是因為什么,和一直住在巴黎的上海阿姐建平去了一趟里昂。秋日,我們散步去了盧米埃爾博物館(lnstitut Lumière)。在過街的地下通道里,一張巨大海報映入眼簾,是《愛神之手》,我最愛的電影,沒有之一。
院子里鋪著紅地毯,三天之后,這里即將舉行里昂盧米埃爾電影節(jié),“盧米埃爾大獎”(Lumières Awards)將頒發(fā)給王家衛(wèi)導演。彼時的我手里拿著一本有關電影節(jié)的小冊子,記得上面寫著“after all,dark glasses are undeniably classy”,完全預料不到,一個月之后,我正在辦公室一邊吃沙琪瑪一邊茄山河,金宇澄老師給我打電話,他寒暄了幾句就問我:“你有興趣來寫《繁花》的電影嗎?”我?guī)缀蹉蹲?,說不出話來,金老師見我猶豫,沉默兩秒,又說:“要么,你先來和導演見見面?”
沒過多久,在上海某酒店公寓的餐廳里,我第一次見到了導演,沒有戴墨鏡的。他一見面就聊起我在公眾號“山河小歲月”寫的幾篇文章,我當然受寵若驚,沒想到,導演也看過我寫的文字。我將這次見面的情形打電話告訴建平,她說,啊,沒有戴墨鏡的王家衛(wèi),會不會是騙子?我哈哈大笑,在如此歡樂的氣氛中,我開始了一段長達七年的“繁花”之旅。
導演一開始讓我找一百條《繁花》金句,后來又布置作業(yè),要寫十個《繁花》中的美食故事。2020年電視劇開拍,導演說,讓我設計一套“繁花食譜”。愛以閑談消永晝,中國人的閑談,嘴巴永遠停不下來,需要有美食陪伴,更何況,《繁花》中的兩處主要場景,一處黃河路至真園,一處進賢路夜東京,都是飯店。
至真園
關于黃河路,我們前期的資料調研小組同學做了非常多的功課,從飯店照片到當事人采訪,我見識了不少那時的故事,聽起來傳奇,但最終結局大多是黯淡的,積累了第一桶金的廚師因為濫賭而黯然回鄉(xiāng),攢下無數小費的啤酒妹以為可以在飯局里找到如意郎君,誰知卻是“放白鴿”的小白臉,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黃河路的霓虹燈那樣璀璨,終究有一日昏暗。
作為一個八零后,我對于黃河路的全部印象,就是兩樣菜,一樣椒鹽大王蛇,一樣龍蝦三吃,我兒時對玩伴許愿,茍富貴毋相忘,到時候天天請你吃龍蝦船,我吃龍蝦泡飯。話說得豪情萬丈,然而,苔圣園總經理祁文女士為我們從倉庫里找出當年的餐具、復刻出一套當年的“黃河路豪華套餐”時,那個瞬間,我卻是有點失望的。小時候心心念念的頂級豪華食物龍蝦船,在今天看來是那樣平平無奇,我忽然意識到,不是黃河路變了,而是時代變了,大家對于食物的見識,早已不是三十年前的懵懂,在經風雨見世面之后,我們對于美食的要求也變了。
我們討論了很久,究竟是要完全照搬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菜式,還是在此基礎上加以一些“濾鏡美化”,最終,我們選擇了后者,所以菜式擺盤并不完全遵照時代,但我們始終遵循的是梅蘭芳所說的“移步而不換形”,比如片中出現的“港式粵菜”,是黃河路切實刮過的風潮。仙鶴神針,這道充滿神秘感的手工名菜,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現于粵港地區(qū),據說名字來源于港臺武俠小說家臥龍生的封筆之作《仙鶴神針》。我第一次看見是在蔡瀾先生的書里,那時候香港電影產業(yè)發(fā)達,宵夜中居然流行點“仙鶴神針”,后來真的吃到,有夢想成真的感覺。
夜東京
說完了至真園,再說說夜東京。玲子有日本工作經歷,我們選擇了一些比家常菜尺寸小的碗碟。玲子這個人物,原著書中有,劇版的變化巨大,顯然不能照搬。夜東京前期,玲子做的是本幫菜,沒有什么花樣經,但是吃客們?yōu)榱艘姷綄毧偅缓觅I單。我們當時特別做了“斬沖頭”的迎財神的套餐,還分成春夏秋冬四季,除了常規(guī)菜之外,還有季節(jié)特色菜品。在常規(guī)菜當中,我想要突出的是玲子的“會做人家”,比如“紅燒劃水”這道本幫家常菜,我們的“對照組”是至真園的青魚禿肺,就是一盤用十二條魚的禿肺做成的名菜,這道菜我在蘇州吃過,第一次吃的時候就想,不曉得那十二條青魚的尾巴怎么辦,現在,一切有了答案,尾巴都去了夜東京,但在玲子的嘴巴里,這是最活的一塊肉,也是最上海的生活智慧。至真園有苔圣園老板娘親自坐鎮(zhèn)指揮,夜東京怎么辦?我請食廬的總經理朱俊先生幫忙,他從前也在黃河路工作過,是金宇澄老師的書迷,新開的福廬包廂里,掛著金老師的畫作,多虧食廬團隊,夜東京的火倉才開了起來。
當然,說到夜東京,不能不說寶總泡飯。泡飯,是頂頂家常的江南食物,說到底不過就是拿水泡剩下來的米飯,講究一點的在爐子上燒一燒,不講究的直接用開水泡,謂之“淘飯”,在南京也叫燙飯,是不用火的。不管直接泡還是燒,有一點是肯定的,泡飯必須用隔夜米。
我小時候只曉得用寶塔菜搭配泡飯,長大了則像過家家一樣,這里一碟那里一碟,黃泥螺蟹糊醬包瓜苔菜花生米蕭山蘿卜干炒毛豆子……我認識一位老伯伯,年輕時候是黃河路的???,后來賺日本人鈔票,是名副其實的老吃客,他教過我一道過泡飯的小菜,用臺灣白腐乳加黃酒浸一夜天,白腐乳成了酒香腐乳,腐乳汁用來蘸油條,真是妙不可言。劇中寶總的“滿堂紅泡飯”,是我的老琴師講給我聽的一個版本,他說穎若館主家中打麻將,當中上宵夜,如果上來一套紅碟小碗,就知道這是主人嫌棄手風不好,要“調手風”?!皾M堂紅”的出處是程派名劇《三堂會審》,此折過去就叫“滿堂紅”,因為審蘇三的三個人都是穿紅袍的。
吃再多的高級料理,其實到最后還是一碗泡飯。“隨意不做作”,恰恰是泡飯的本分,豐儉由人,跟做人的腔調一樣,這是我對于泡飯的理解,我想,也許這一點,阿寶也同意。我本來以為泡飯做起來最容易,沒想到到了片場,第一個給我“下馬威”的就是泡飯。導演要求這碗泡飯“要冒熱氣”,片場當時很冷,我們燒飯的“工地棚”離“夜東京”后廚雖然不遠,但每次等到正式開拍,燒好的泡飯早就冷掉了。怎么辦?想了很多辦法,我從食廬借了那種專門的煙霧槍,但這樣產生的煙霧看起來很薄,怎么看怎么假。最后,我把泡飯碗改成有蓋壁厚的蓋碗,每次燒到滾滾熱,一溜小跑送到“夜東京后廚”,開機之后,胡歌扮演的阿寶揭開蓋子,泡飯熱氣騰騰,畫面總算過關,只是苦了胡歌,第一口就被燙到,但老胡異常敬業(yè),面不改色地繼續(xù)演下去。之后幾次,他都“吃一塹長一智”,先吹一吹再入口。
玲子和阿寶拗斷之后,對夜東京進行了升級,是為夜東京2.0版本。導演當時給我的指令是,要高級,但也要符合玲子這個人物。玲子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我記得自己曾經給玲子寫過一個人物小傳,玲子當然是江湖兒女,愛錢,愛計較,其實,她頂頂講究的是一份情義。這也是上海灘許多老板娘的本質,這一百年來,從錦江飯店的董竹君到梅龍鎮(zhèn)酒家的吳湄,從春的老板娘到苔圣園的老板娘,她們風風火火,她們雷霆手段,她們打落牙齒往肚里吞,多少苦隱沒在脂粉中,多少恨都往事如煙,剩下的只有情義。董竹君和吳湄兩位老板娘發(fā)明了“川揚合流”,我忽然想,為什么玲子不能發(fā)明一個有日本風格的本幫菜呢?這就是夜東京升級版的“本幫懷石”。這當然是帶點戲謔風格的,里面的聰明智慧全屬于董竹君和吳湄兩位女士。
還要說說我自己特別喜歡的熱氣羊肉,當《繁花》里出現阿寶和雪芝吃熱氣羊肉的場景時,我的眼睛有些濕潤。所謂熱氣羊肉,指的是沒有冷藏冷凍過的新鮮羊肉,在江南一帶極為流行。我們調研小組的姜浩同學去洪長興采訪,不僅打聽到當年的物價:羊肉半斤四角錢,菠菜五分(可續(xù)),黃酒半斤一角,他甚至根據采訪,復原出了一張草圖,在屠楠老師的妙手下,還原出了現在我們看到的“共和”鍋(劇中叫大暖鍋)。
不響
“繁花食譜”中還有很多未能出現的菜,最大的遺憾便是屬于小毛和銀鳳的冷面:
銀鳳說,小毛不要緊,等于自家屋里,坐一坐,等阿姐汏了浴,下去買兩客青椒肉絲冷面,一道吃?!斗被ā返谑哒?/p>
我毫不隱晦自己對于小毛的偏愛,這大概因為我家就在小毛家附近。很多個夜晚,我在莫干山路靠近蘇州河邊的散步道上輕輕哼過《蘇州河邊》,微風蕩漾,夜留下一片寂寞,時不時想起的是小毛彌留時說,上帝一聲不響,像一切全由我定。只是“像”而已,這句話就是全部密碼,你以為你可以,其實只是仿佛,做主的是上帝,而我們只能不響。
《繁花》播出之后,各方反映熱烈,作為創(chuàng)作者,我實在應該不響,不過,講講食物背后的故事,幫助大家更好地理解劇情,也許也是配套服務之一,畢竟,這也是我第一次花七年時間設計一套食譜——談戀愛都沒這么久。
謹以此文獻給觀眾朋友們,祝福大家胃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