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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24年第1期|杜宇:90后的女兒和60后的父親
來源:《北京文學》2024年第1期 | 杜宇  2024年01月15日08:21

杜宇,陜西人,日本東京某大學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是夏目漱石的小說代表作《心》。本篇系小說處女作。

導 讀

90 后的女兒和 60 后的父親將會是怎樣的關系和父女形象?代際突顯的標題背后涌動的是年輕一代女兒扎心的記憶,是對潦倒無能的父親刻骨銘心的恨與愛。

90后的女兒和60后的父親

杜 宇

父親總是不在家。

在我們村里,男人不出門找點活計做,是件很可恥的事。所以情況經常是,在我睡醒時,父親就已經不在了。他終日出門游蕩在村子里,像一股風,在街巷中吹來吹去,哪里有動靜,哪里就有他。哪里人多哪里肯定會有他。

小商販叫賣的吆喝聲,總是如同海浪一般,順著村子中心的十字街,一波一波穿過胡同和院墻,傳到村中的角角落落。婦女們坐在墻根,一邊做著手里的針線活,一邊支棱著耳朵聽,醬油、醋、香油和豆瓣醬,頭繩、襪子和褲頭,哪樣是自家需要添置的,哪樣不需要,這都是過日子頂重要的。那吆喝聲渾厚猶如鼓,激蕩著下學后三心二意的娃娃們,各不甘人后地跑出去看熱鬧。而父親,早已從那一聲聲誘人的吆喝聲中回到了現(xiàn)實的家,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推開了破舊的屋門,在母親陪嫁的樟木箱子上放上一些不花錢的小玩意兒,隨后兩袖一捋又走了。傍晚間,父親又請來村東頭那個神神道道的算命人,兩個人喝酒吃菜,稱兄道弟,屁股都不抬一下,既喝就喝到大半夜,杯盤狼藉,半夜到了人家告辭了,他卻并不睡,又一甩袖子,吊兒郎當著跟客人的腳跟重新到村子里,在寂靜的街上晃來晃去,就像村里一個沒有家的魂。

這就是大我二十幾歲的父親。

他常去大槐樹底下跟抽旱煙的老人打花牌,又總是嗆得自己直咳嗽;和丈夫外出的婆娘們打麻將,發(fā)生口角后,都由母親出面迎戰(zhàn)那家的人。村里的紅白事,父親殷勤十分,從來沒有落過一次,買菜待客,樣樣腿勤不含糊。逢年過節(jié),人家殺豬了,他是第一個買到豬大腸的人。他沒像其他在外忙碌的男人那樣因提前招呼一聲才買到,只是屠戶住的離我家近,人家動刀的時候一喊他,他就熱情地去幫一把手,刮豬毛,燒熱水,提豬腿,遞屠刀。自然呢,最后父親買到的豬大腸,多得像屠戶送給村主任家的禮。父親把豬大腸捧回家里交給母親又出門晃蕩了。其他人家在置辦年貨準備團圓過年時,母親就得在院子里一寸一寸、翻來覆去洗那豬腸子。那裝腸子的盆,仿佛大得不著邊。母親在小板凳上坐了一下午,傍晚時候直了直腰,只見她“呸”一聲,把一口濃痰吐進了卡在小腿下的不銹鋼大盆里,又如夢初醒般,掬起手掌把痰舀起甩出去。

父親如飄魂一樣在外游蕩著,在家的時間少得如一個手掌捧著一粒芝麻樣,而在外的時間卻多得仿佛一片戈壁捧著一個河灘的沙。我知道,是全村的街道把父親的人生吃掉了,是全村的閑人把父親的時間吃光了。

父親總也不換衣服。一是他不愛換,二是他沒有可換的。在我的記憶中,他總是在冬天裹著一件手工厚襖子,連罩衣也不穿;大夏天,他光著膀子,把一件黑色的圓領汗衫兒,捋成一股鞭,左肩一甩,右肩一甩,像牛尾巴似的忽閃忽閃地揚來揚去。父親是瞇瞇眼,留著小平頭,身子又瘦又單薄,下半身吊搭著半截褲,上半身隨意地把汗衫搭在肩膀哪一端,走起路來卻比誰都靈活而自如,活像一個老練的挑山工,挑著一個永遠不會落地的俗世的擔??墒沁@個擔子又是很輕很空的,父親挑著一晃一晃就無影無蹤了。

父親終于有了兒子了,可父親還是那個人,一點也沒變。反而圓潤的母親很快變得干瘦起來了。仿佛她是被一口氣吹大后,又被一口一口吸癟著。在她皴黑的臉頰上,長滿了更黑的斑,像麻雀屎粘在臉蛋上。還是坐在那個小凳上,母親抱著懷里的弟,把飽脹的乳頭往弟的嘴里塞,一邊說道:“我的兒啊,你快吃,吃了你好長大大?!比欢@母子剛一對上眼,弟弟的嘴就咧到另一邊。母親耐著性子三番五次地將奶子朝著弟弟嘴里塞,她的奶水總如瞄不準的箭,最后都一滴滴射落在了土地這面靶子上。

有時候,母親一邊對我囑咐著什么事,一邊把她的奶頭往衣服里裝。她的奶水在抖動中滴滴答答,雀躍著從襯衣滲出來,然后暈開去,就像那沒有擰緊的水龍頭。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望著奶暈舍不得走。這時母親會抬抬懷里的弟,突然右腳狠狠一跺說:

“快去把你爸那驢日的尋回來!”

我身子一顫,像掉了魂似的跑掉了。

我去找父親。村東村西找,南岸子、北岸子,整個村子都找遍了,可我還是找不到。可我這樣找尋著,就把自己給找丟了。沿著尋找的路,我越走越遠,直至出了村。后來我遇到了一個叔叔,叔叔認識爸,我就問他我爸在哪里。這個叔叔平時喜歡我,以前還跟我一起在十字街口新修好的水泥馬路上玩過堵圍墻游戲呢——他讓我像猴子一樣纏在他身上,背起我,把我架在他的脖子上,像抬著轎子一顛一顛的,從村子的東頭晃到西頭去。我得意極了,騎在他身上,就能看到每家每戶的房頂子。風呼呼地吹,我看得那么遠,遠得好像能看到另外一個世界了。一路上,叔叔不停地問:“你爸叫啥?”我回答:“叫爸!”叔叔說:“不對不對,你再說。”我又說:“那叫我爸!”叔叔急起來:“不對不對,以后你要叫你爸——牛娃。”他教了我一路,等我學會了,便把我送回到我家的平房前。我用兩只手抱緊叔叔的脖子,我喜歡被人架在脖子上的感覺,架在脖子上我就看到村子外面的世界了。到了我家門前,我被從脖子上卸下來,叔叔說喊你爸出來接你呀,我便扯著嗓子喊:“牛娃!牛娃!出來接你娃!”父親被女兒叫了小名兒,卻并不生惱火,只見他不慌不忙從屋子里走出來,把他肩膀上的汗衫換個肩,便從叔叔手里接過我,將我拉到他身邊,然后教我道:

“快叫你利和大大(我們管叔叔叫大大)?!?/p>

父親做什么事情都是半截子。他跟大伯分家時,把大大的老院子讓給了大伯,自己卻在老村旁邊的新莊子里,購置了一塊要填埋的狹巷宅基地。那塊宅地原先是坑塘,滿是野草和飛蟲,村子發(fā)展起來后,又布滿了垃圾和泥水。村里的青年都一天天地長大了,要成家生子了。這一個巷道被分給了五戶人家,沒有統(tǒng)一的規(guī)劃,也不分先后,誰家蓋房誰家就去填埋。在母親的再三敦促下,父親終于填上土,打上了地基蓋了三間房。然而卻是不圍院墻,不修門樓的。有了這房子,他拍拍褲子上的土,就又出去打牌了。蓋房用剩下的邊角料,磚頭、石塊、水泥包,就都堆在墻邊房檐下。一遇暴雨天,街道變得坑坑洼洼、汪汪洋洋,大雨小雨聚集著,盤尋著更低的坑塘奔流著。我家院子的土,剛剛被夯實,現(xiàn)在卻又被水浸泡融化了,匯集著漂流過來的雜草和垃圾,黃黃渾渾,溜滑不斷地向我家兩邊的坑塘里涌。

我感到有水在侵蝕我家的墻,一點點地帶走我的人生和世界。

我覺得我仿佛獨自生活在一個孤島上,大海在奔騰。

母親又一次叫我出去把父親找回來。我看著外面的渾水一點點涌進院,水位越來越高像是海,我們家像一個小島要沉沒在大海里邊了。我面對大海后退著,膽怯猶豫著,尤其舍不得讓渾黃的海水弄臟母親給我做的新鞋子。母親一個勁地催促我去找父親,我只好急中生智,跑到墻根下抱來沒用完的磚,向前走一步,鋪下一塊磚。有時候抱的是碎磚頭,那就不得不鋪上兩塊或三塊??晌姨×?,動作慢,一次最多只能抱起三五塊的碎磚頭。每當我返回墻根下,抱起磚塊時,母親都透過窗戶憂傷地問:“你爸尋回來了沒?”

我老實聽話地說:“還沒呢。”

我又去鋪著路。又回來搬磚頭。母親在里屋又抬起了頭:“你爸尋回來了沒?”我依舊回答道:“還沒呢?!苯洿藥追螅赣H終于嘆了一口氣,說:“算了,讓那驢日的死到外面吧?!庇谑俏揖桶驯饋淼拇u又放下,覺得有點可惜,因為尋父的路,才剛剛鋪好不到一半呢。

又一次,我家加蓋二層樓,上梁那一天,親戚們都來祝賀蓋了樓。我跟著表哥們爬到房頂去,卻在下來時,一腳踩了空,從樓頂摔下,頭痛欲裂,一會兒就昏睡過去了?!鞍パ剑≌Π盐彝薜四?,快去叫牛娃!”是姑媽的尖叫驚醒了我。“完了完了,我爬高上低了,我媽肯定要打死我?!蔽疫@么想著哭起來,哭著哭著就掉轉了頭,把一張委屈的小臉埋進瓦礫之中。

這時父親不知從何處跑回來,他抱起我慌慌向外走。親戚們像浪潮一樣圍涌來。母親一邊罵我不讓人省心,一邊要求父親帶我去醫(yī)院檢查檢查看??晌乙槐桓赣H抱起,聽著父親心臟那溫暖的跳動,就一點不想再撕心裂肺去哭了。父親溫柔地把我抱到十字街口上,那里圍著好多人,都三言兩語問候著我。父親看我不哭了,問我還疼不。我?guī)е嗔舻目耷惠p聲說:“不疼了?!备赣H說:“那爸給你買個脆皮冰激凌!”我便高興極了,甚至忘記了自己從房上摔下的事。

母親總是罵父親,罵他跟人不一樣。她說父親是閑人大包,晃來晃去不像大男人。父親喜歡跟村里的傻子玩,那個傻子明明有個聰明的哥,但是家里沒人去管他。父親一會兒去捉弄那傻子,一會兒又給傻子送東西吃。母親一看見就說:“真是啥人尋啥人?!备赣H聽了麻搭著眼,恨巴巴地瞪母親,似乎強忍著怒,但也終究不是一座活火山,只是放不響的炮,刺溜一聲怨氣也就全都消散了。

可就是這樣一位溫柔又軟弱的父親,日后卻在女兒的反叛中全面爆發(fā)了。

今天父親也守在家里。

我從廁所出來那一刻,正好碰到父親突然抬起的視線在看我。剎那間,他向右邊扭過去,又迅速把頭低下了。他的身后是液晶電視屏,有一面白茫茫的圖像在閃著。我喜歡濃眉大眼的人,可父親卻偏偏小眼睛,又是半截眉,身高和一般女人差不多,坐在涼椅沙發(fā)上,就幾乎淹沒不見了。要不是上身那個巧妙的身軀彎,我不僅看不到他,而且更不會看到他那騰飛的眉,仿佛一對信心滿滿、展翅高飛的鴿子突然降落在他的額門上,使他的眼睛被襯托得空洞又傷感。

于是我便大聲問,你咋了?

父親下巴壓著喉嚨低聲答,沒咋的。

然后他繼續(xù)拿著手機,坐在客廳的涼椅上,手指點撥著手機屏。我若無其事地抬起手,關了廁所門外的燈開關,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我的房間在走廊盡頭上,進到屋里我仿佛進入了幽深的黑暗里,從心底涌出一股十分難受的滋味。

我知道我沒能滿足父親的期許和希望。

那天父親喝醉了酒,并且打了我。這是他第二次把耳光摑在我臉上。第一次是在我上中學時,某天傍晚我放學回家,父親和母親在臥室里打了架。我書包沒放定,就進去勸阻他們倆??赡赣H把我趕了出來,還反鎖了主臥的門。我坐在客廳靠墻的涼椅上,他們臥室的房門正好鑲在對面墻壁間。我一遍遍聽著從房間傳來的母親的號啕聲,又一遍遍聽到號啕聲中的巴掌聲,渾身瑟縮著,使我又想起來剛才在臥室看到的滿屋凌亂了。那把老剪刀,母親的兩手攥著它。還有一根舊皮帶,父親的右手提著它。他們兩個扭打在一起,像村里扭在一起半伸半彎的那兩棵老槐樹。母親的鼻子流著血,從背后抱著父親阻止他發(fā)力,卻又不知怎么被父親甩到了墻邊去。在那墻下邊,扔著一地被剪成片狀、很少洗的白襯衣。而那襯衣的另一半,還依然穿在父親身子上。那一刻,母親拿著剪刀對著父親的襠,似乎是想讓他斷子絕孫樣。父親則用力抽著皮帶,像在調教一只獸性大發(fā)的驢。我記不清是誰去叫來了老鄰居,他們咚咚咚地敲開了臥室的門。父親終于走了出來了,我看到他臉色發(fā)白,衣著凌亂,臉上有血抹在嘴唇上。就這么待在屋里安靜一會兒,他過來在我旁邊坐下低著頭。母親一直在臥室哀號著,我感覺那低沉的號啕不斷從門縫底下鉆出來伸進我的耳朵里。我想起自己受了教育,是個大人了,應該保護母親。于是我惡狠狠地看了父親一眼,憤怒地罵了一句我操你媽,父親扭頭便給了我一記耳光。

這次被打后,我經常想那句話——貧賤夫妻百事哀,不窮哪有架打啊。后來我的這種想法奔著相反的方向應驗了,時代讓我們家的日子好過著,父母竟再也沒有架打了。再后來,就到好日子的現(xiàn)在了。

父親快60歲了,生活在一個不愁吃穿的年月里,每個月都有養(yǎng)老保險金,村子拆遷后就住進了有暖氣和天然氣的樓房里。他可以買得起幾乎所有自己想吃的東西,可以隔三岔五買些牛肉、羊肉回家進補身體,也可以拿著保溫杯喝著頂好的茶葉,只是再也沒有村子給他游蕩了。在這小康的日子里,母親每天嘮叨著上輩人的喪事和下輩兒女的婚事,而父親每天都縮在客廳的角落里,一直靜默著打開電視機,一遍又一遍播放著港臺地區(qū)的古裝片,卻又或看或不看地玩著手機和游戲。

至今父親都喜歡看根據(jù)金庸小說翻拍的電視劇,崇拜那些披著斗篷的高大英雄們。這使得他總是把外套披在肩膀上,里面穿著一件薄薄的半袖衫,甚至在廚房煮碗面,也要忽閃忽閃地動著胳膊和肩膀,讓他披的外套如英雄披的斗篷一樣。我不知道金庸筆下的大俠到底什么樣,如楊過,是否也這樣披著斗篷在煤氣灶上去煮一碗面。除了崇拜英雄外,父親還特別喜歡自行車,討厭摩托和汽車。他有一輛十幾年前三千多元買的高配自行車,出門時總是扶著把,左腳遛著右腳跨上去,就像握著韁繩跨上一匹汗血寶馬那樣。

雖有高配自行車,父親卻一生從未離開過我們村。他去的最遠的地方是我外婆家。我小時候很好奇,對母親常要拳腳相加的他,何以跟母親的兄弟們稱兄道弟呢?不過父親有時也確實是個體面的人,他在母親的親戚前,從來都大方又從容。母親的娘家人,相當器重他,不像他的本村、本家人們多乜眼去看他。

我說父親沒有離開過我們村,可有一次他還是差點離開的。那年他16歲,他的父親去世了,而他的母親急不可待得撇下他和一家爛攤子,要跟著自己的男人一起走。在那個時代里,他的母親——我的奶奶成了全村人的笑話了。父親沒能力攔住自己母親的投河上吊心,便跑到隔壁村子找他的舅,讓舅舅幫忙把他找不到的母親找回來。他的舅舅站在門樓下,一邊拿著簸箕簸著豆子一邊一臉鄙夷地訓斥道:“你媽是個傻子你管她干啥啊!”父親站在三個臺階下的地面上,望著舅舅瞪著小眼睛,喘著粗氣沉默一會兒,便無可奈何地離去了。那個一米六的單薄背影,在蒼茫無邊的黃土地上,一起一伏直到最后消失不見。他就那么在蒼茫中一直地走,走到兩腿發(fā)軟、腳上磨出了水泡的三十幾公里,開始感到身體酸疼了。開始擔憂自己的人生了。他不知道這個世界怎么了,不知道往后自己的日子應該怎么過。就這么跌跌撞撞來到火車站,汗和眼淚淌濕了他的后背和前胸,滿心都充斥著委屈與怨恨。他想我這輩子也不回那個家了,隨便爬上哪趟火車、隨便朝著哪個未知的地方去??上胫?,木呆著,看著火車站上車下車的人流像望著一條涌動的河,到末了他又選擇回到那個擺放著父親的靈堂去,回到失去了母親的那個家。

我的母親總是嘲笑她的丈夫這段過往的事,像嘲笑一個人的女扮男裝樣。我向父親求證這些時,得到的是矢口否認和從急紅臉的嘴里連連噴出來的話:“瞎扯、瞎扯、凈瞎扯!”仿佛那個16歲的男孩,是母親和我杜撰出來的。我小的時候還是太小了,記不清父親的體樣和窘態(tài),而到了現(xiàn)在,又似乎和他過于生疏了,也總是會恍惚忘了他到底長得什么樣。不過我相信16歲的父親那時是去了那個火車站,至于為什么沒有離開村莊朝著不知道的地方去,或許是懦弱戰(zhàn)勝了勇氣吧;再或者,是希望戰(zhàn)勝了現(xiàn)實和恐慌。

不過,三四十年后,過去和現(xiàn)在都沒有什么關系了。說到底他后來成了家,變成我的父親了。

我的父親只上到初一就輟學了,母親總是自豪地說,她比父親有文化。因為她上了初三,還參加過兩次中考,只是實在沒辦法,考不上中專討不到“鐵飯碗”,只好背井離鄉(xiāng)嫁給了我父親。父親說,他小學算術可好呢,要不是因為看不懂應用題,絕對不會比我媽的學歷低。而母親則譏誚著說,你爸小時候他媽不管他,成天穿得爛糟糟,總是被老師同學笑,最后因為傷感才不去學校的。他們總是為一些小事吵。為這些雞毛蒜皮吵到這時候,好像水火不容似的,父親就跺著腳發(fā)誓般吼叫:“誰穿得爛?誰穿得爛了誰是豬!”這時候母親便識趣地不再說話了,可一臉都是勝利者的笑容。父親雖然用怒吼讓母親閉了嘴,可他瞇成縫的眼睛里,總是透著一種可憐巴巴的東西在里邊。

每次看到父親那雙含了可憐相的眼,我都會莫名地心酸。我總是抱怨父親的無能,抱怨他是個農民,除了種地就是賭博。賭博讓他整日游蕩在村里和村外,把家里的大小事務都交給他骨瘦如柴的妻??珊髞怼呛芎髞淼氖虑榱?,當我知道他是因為家境貧寒而去過早地扛沙袋掙錢導致的沒有發(fā)育完全時,我對他生出了一種難以言表的疼惜心。

我真的疼惜和愛他。

可是那晚上,他又打了我。我從沒有看到過他喝醉酒后的那樣子,因為我從來都沒有陪他喝過酒。弟弟說,父親喝醉了是個大嘴巴,什么話都說,而且都是掏心窩子的話。我沒跟父親喝過酒。因為讀書也很多年沒在家待了,這次回來我覺得我的父親不是我的父親了。老實說,他又打我的那件事——一萬塊——我沒覺得一萬塊是筆多大的數(shù)。村里分了錢,年終發(fā)紅利,每個人可以領到一萬元。我們一家五口人,總共五萬元。聽說今年村里效益好,紅利才比往年分得多。假期里我賴在家已經有些時日了,將開學前我突然想要做點事——隨便做些什么事。人活著總得做些事。我不能像他們一樣為了不花錢,總是窩在家里哪里也不去,就像一棵樹種在土里只需免費的雨水和陽光。不管是外出旅游還是去學習,抑或健身和同學聚一聚,反正我就是覺得我應該出去走一走,應該隨便做些什么事。我需要一點可以自由支配的錢。我滿以為這是一件異常簡單的事,父親愛我又寵我,平時我不要零花錢,他也隔三岔五轉給我錢,更別說現(xiàn)在我有事情了。然而當我在略有醉意的父親面前要錢時,父親卻回答:“我憑啥給你錢!”我頓時傻了眼,說:“分了五萬有我一萬元,我就是要要我的一萬元?!备赣H突然上前把我面前的凳子踢翻,又把電視機的遙控器甩在地上了,然后抓起一件衣服狠狠抽著摔在我身上。

我哭著去睡了。

我睡了父親又搬個凳子坐在我床前,像坐在村頭那個埋了死人的墳頭前,用手拍著床幫逼問道:“你說你為什么想要這個錢?要這個錢你要干什么?”他一連聲地問,我就吼著大聲回答他:“那是我的錢。那是村里分給我的錢。我要的是我的、不是你的錢?!蔽以诖采戏瓊€身:“村里按人頭分的錢,一個人頭一份錢,我的錢為什么你要拿著不給我?”我從床上折身坐起來:“你別以為你是我父親就可以管住我和我的錢,現(xiàn)在我讀大學了,我已經長大了,我自己可以管好自己,更可以管好我的錢!”吼著叫著我從床上跳下來:“我的錢你就要給我,你憑什么要拿我的錢!你憑什么要管我拿我的錢!”我吼著朝父親逼近著,像要用我的聲音沖到他的口袋將錢扯拉爭奪出來樣。這時候,還在讀初中的弟弟過來把我攔著推坐回到了床邊上,母親進來把氣得說不出話的父親拉到屋外去。

就是這一夜,睡到天將亮了時,我摸進父母親的屋里去,從床頭拿走了那屬于我的一萬元。天不亮時我到火車站買了車票上了去北京的車,到北京當天我就胡亂找了一個男朋友,當夜和他住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