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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xué)港》2024年第1期|人鄰:那一片深冬白雪大地
來源:《文學(xué)港》2024年第1期 | 人鄰  2024年01月15日08:32

1

十幾年過去了。那地方很遠,可在地圖上,用手指觸摸,量著,距離也不過一巴掌遠近。地方也冷,奇冷,冬天最冷時候,零下二十七八度,甚至更低。鵝毛風(fēng)刮起來,日夜不停,連著幾天遮天蔽日。雪過去,下得太深,近乎兩米,窗子堵住了,門也堵住了。人要出門,得用鐵鍬,挖一條戰(zhàn)壕一樣的通道。

寂靜半日,人憋不住了,家家的男人,拿著鐵锨,從家門口挖出去,挖到門口的路上。通道挖好了,縱橫交織,出門的人,都只有頭頂露出一點。人,不管男女,一律頂著厚厚的皮帽子,只聽見“咯吱、咯吱”的腳步聲,身子是看不見的。聽說話,才知道是老王老趙,還是老李家的女人。

不下雪時候,天也冷,干冷干冷。女人嫌屋里有味,男人出門撒尿,一泡尿剛剛尿出來,馬上就結(jié)冰,成了尿棍。有人說,冬天出門尿尿,得拿著一根小棍,尿出來,凍上了,趕緊敲一下,再接著尿。人也都縮手縮腳,但凡外面的鐵器,手一摸,瞬間就凍在一起。要扥下來,一層皮揭去了。冷,半天血才慢慢滲出來。血剛一出來,也凍住了。

清晨到機場,從一處飛到另一處,再換飛機,小飛機,先飛佳木斯。三十幾座的小飛機,似乎是淘汰的軍用飛機,還涂著軍綠色,巨大的蜻蜓一樣。我的位置靠近發(fā)動機,機器發(fā)動起來,震耳欲聾,彼此說話,要貼著耳朵喊。

我一個人,那些日子無聊,知道那兒冷,冷,似乎也是解決無聊的辦法。冷一下,冷透了,人就不無聊了。

飛機飛著,飛得不高。半個多小時以后,沉一下,又沉一下,明顯感覺到飛機高度的下降。很快,飛機低低盤旋,看見佳木斯了。正是十一月,大地一片白,灰白,也有一些黑灰。一片冷色里,大地阡陌縱橫,像是棋盤。棋子,是一些樹,零星的建筑,偶爾的一個、幾個人。落了雪的并不分明的路上,偶爾一輛車,隔好遠,才又是一輛,像是一只只瑟縮的小甲蟲,慢慢蠕動。太冷,無事,人是不出門的。

飛機再次降低,看見很小的機場,小的像是一件舊時的玩具,黑白灰的玩具。時光,忽然倒退一樣。

飛機很快落地,因飛機的小,跳了幾下,終于停穩(wěn)。乘客下機,風(fēng)忽地撲過來,人緊忙背過身子?;疑牡桶驒C樓,在一百多米處。擠著的一堆人,棉帽子、棉手套、圍巾,一個個捂得嚴嚴實實,提著行李,像是風(fēng)雪或戰(zhàn)爭中的逃亡。

頂著風(fēng),低頭拉著行李箱過去,朋友在候機樓門口等著。要去的雙鴨山,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正是飯點,于是先去吃飯。外面路邊一個飯店,大廳中間,是一個火燒得旺旺的大鐵皮爐子。多年前的三等小火車站常有這樣取暖的爐子??看耙蛔溃齻€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東北人叫大姑娘的,幾個人正吃到半截,滿桌的菜、碟子、盆,令人驚訝的是桌上林立的空啤酒瓶。幾個人竟然喝了不下二十瓶。因外面的寒冷,一切瑟縮著,女子的大嗓門,大大咧咧近乎夸張的動作,大口地喝啤酒,并不叫人覺得不好,而另有一種人生的豁達。從外面的冰天雪地進來,人捂得嚴嚴實實,屋里火爐溫暖,褪去棉帽、棉衣的臃腫,人怎么也得舒爽一下,不然憋屈死了。東北人,愛說憋屈。看著女子大口喝酒的歡愉,呈現(xiàn)的生命熾熱,灑脫,覺出自己的不堪。

2

雙鴨山到了,稍稍安頓一下身上的寒氣,來不及說幾句話,天就黑了。這邊靠東,東北偏東,比我的來處,早一個多時辰,冬季下午三四點,天就黑了。黑得早,似乎一天給砍去了一截似的。

晚飯,朋友說遠一點,去一家吃燉菜。出門,摸黑一樣,躡手躡腳,滿地冰雪,生怕摔了。出租車司機習(xí)慣,不僅是習(xí)慣了黑得早,更是習(xí)慣了路上的冰。路上滿是冰,尤其是高起來的冰溜子,車輪軋上去,左右滑著,司機卻不管,只是減一點速,等車輪滑完了,接著點油門開過去。一處下坡,車子轉(zhuǎn)彎時,因為冰,車子滑得幾乎橫了過去,司機把穩(wěn)了方向盤,一聲不吭,任車子滑到底。

飯店到了,因天黑,窗子透出的燈光,愈顯得明亮扎眼。黑暗的緣故,有燈光的地方叫人格外感覺親切。開門下車,耳朵忽地刀割一樣疼,太冷了。趕緊縮著脖子,豎起大衣領(lǐng)子。不大的飯店,掀一下棉門簾,竟然沒掀動。緊著上手,用兩只手去推搡,一推,才知道這包裹著人造革的棉門簾,有幾十斤重。用力推開門簾,肩膀抵住,斜著身子進去。只有七八張小桌子的飯店,朦朦朧朧,滿是霧一樣的熱氣。稍過一會,也因剛剛掀起的門簾,透進來一些外面的冷風(fēng),消散了一點熱氣,才大略看清了里面。

知道東北的菜量大,點了兩個菜,但端上來,還是幾分驚訝。兩只一尺出頭的盆子,滿滿當當,估計得四五個人才能吃完。一盆酸菜汆白肉,是我素來喜歡的。來自西北的我,父母在鐵路上工作,同事里有許多東北人。有東北人,自然會有東北女人,她們喜歡把自己叫“東北娘們”?!皷|北娘們”會渥酸菜,母親很早就跟她們學(xué)會了。無非是貧困的那些年,只有酸菜,沒有白肉罷了。酸菜要酸,酸到正好,白肉要兼有肥瘦,不肥不香。切得薄薄的白肉配上酸菜,一滾就熟,不膩不寡,真的是絕配。兼有粉條,吃了白肉酸菜,換幾口柔韌的粉條,調(diào)一下口味,正好。另一個菜是亂燉,里面是切成一截截的苞米,東北人叫苞米,也就是玉米,還有干豆角、干茄子、土豆干、排骨。燉的時候,要加入用豬大骨熬了幾個小時的原湯。

厚厚的門簾,半天沒人掀動,屋里的熱氣就又起來了??粗切┏燥埖娜耍粫r端出來的熱氣騰騰的盆子,人大聲地說話,到處的酒氣,繚繞的香煙,人又給半埋在霧里一樣。

吃完飯出來,因里面剛剛的亮,外面顯得更黑了。路邊瑟縮著等出租車,四周無人,偶爾一輛車過去,尾燈亮著,似乎是往另一個世界去了。

3

一覺醒來,天大亮了。遲了。也許是我寫了不少關(guān)于寺廟的詩和散文,去寺廟看看吧。雪后的寺,清靜得很。朋友說。

到一個地方下來。路邊,有騎自行車的男人,后架上綁著大塑料桶。朋友說里面是苞米釀的酒。看塑料桶大小,也許有五十斤。勞苦了幾個月,冬閑了,人該好好歇歇了。歇著干什么?喝酒、打牌、嘮嗑,也就是聊天說閑話??烧f完閑話,還是喝酒。新釀的苞米酒下來了,勾魂,男人們趕緊拎著去年喝空了的桶,急著去打酒。酒打回來,女人炒了花生米,拌了黃瓜拉皮(粉皮),燉了酸菜白肉,更貼心貼肉的女人,會燉了小雞蘑菇。要好的親戚鄰里請來,熱炕上就喝開了。有的人家,親戚朋友多,喜歡熱鬧,女人也愛喝幾口,會買兩桶、三桶。他們不說買,說整。整百十多斤,一直喝到開春。

雪后的空氣格外新鮮,猛吸一口,污濁的空氣呼吸慣了,新鮮空氣不適應(yīng),也有些冷,吸進去,肺覺出微微的生疼。

那座寺不遠,抄近道從樹林里穿過。林子里的雪,一尺多厚,一踩一陷,倒著腳,慢慢走,腳底下的雪“嘎吱嘎吱”響著。彎下腰,用手機錄了腳踩在積雪上的聲音?;胤乓幌?,“嘎吱嘎吱”,清涼涼的好聽?;厝ズ?,曾給一個朋友聽。她說,真好。從沒聽過這樣好聽的聲音,又冷,又干凈。

雪地上,不時有露出的一截截細細的斷枝。彎曲的樹枝,在雪地上,忽地彎向一邊,構(gòu)成很好看的畫面。這樹枝,也像是雪地里埋藏著什么,要暗示人,底下還有些什么。用相機拍下來,雪的冷,微微映著淡藍,樹枝呢,褐色的,顯出一點木頭的暖意。

寺在半坡。坡的下面,清空了一塊,有一些澆筑好了的水泥墻體,在等著來年開春。半坡的大殿,緊閉著。朋友常來,跟這兒的僧人熟識,于是直接去了僧寮。果然,那個年輕的僧人在。這邊的僧寮簡樸,甚至是簡陋,不像南方那般文雅,有文士書卷氣。屋里生著爐子,很暖和。年輕僧人拾掇了地方,請我們坐下,洗凈杯子,沏了茶。朋友跟那個僧人的閑話,不像是跟僧人,倒像是尋常百姓的熱絡(luò)問答。一邊床上,胡亂扔著還沒補好的僧衣。朋友拿起來,順手紉了針,一邊縫補。朋友還有一個朋友,是居士,有一段沒來了。他倆又說起她。我無事,到處看看,見一邊桌上,除了幾卷經(jīng)書,正有一個打開的本子,畫了些什么。可以看看嗎?僧人不好意思笑笑。笑笑,是允許的意思吧。

看那些畫,鉛筆的,隨意畫得那樣,近乎兒童畫,努力要畫得像成人那樣,幾個人、花草、房子、牛。僧人不會畫畫,只是畫著玩,可畫得認真。我喜歡這樣的畫,寺廟太過森嚴,我不喜歡。不管是什么樣的修行,都該是愉悅的。我在西北一家寺院住過幾日。僧人起得很早,天還很黑,睡不醒的樣子。早課枯燥,七八個僧人一個跟著一個,在大殿里圍繞著拜墊來回轉(zhuǎn)著,邊走邊念誦。一旁,年長的僧人,不時敲一下鼓。之后是早飯,灑掃庭除,再就是重復(fù)的一天數(shù)次的冗長念經(jīng),晚上八點就早早睡下了。我不喜歡。我覺得修行無須如此。不是用外力,壓抑人的內(nèi)心。被壓抑的欲望,依舊是欲望。若是有睿智通達的主持,幽默風(fēng)趣間就說透了,叫人醒悟了,那樣不好么?

也曾經(jīng)在一處寺院見到一塊牌匾,鏨刻著“了脫生死”。真正的“了脫生死”,是忘了還有這一句話。記在這里,是因為還不能忘記?。?/p>

跟僧人閑聊幾句,年輕僧人很是溫和,說話聲低低的。問為何出家?說是喜歡。從沒聽哪個僧人說是喜歡。喜歡真好。喜歡就是歡喜。外面的俗世,煩了,來這里清凈清凈。清凈了,就心生了歡喜,多好啊!

問師父去了哪里?進城了。大雪天氣進城去做什么?說是去做法事,還不知哪天回來。哪一天不回來才好,沒有拘束的年輕僧人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讀書、畫畫、縫補衣裳,看看外面的大雪,發(fā)一會愣。愣過去了,也許,就醒悟了。真正的醒悟,是發(fā)端于自己,發(fā)端于天意,不是因由外力。

出來走走,下雪的緣故,這里既沒香火,也沒聽到鐘磬聲,就是一處安靜,一處沒有塵世嘈雜的好地方。只可惜沒時間住一晚,感受一下雪夜中的寺,感受這僻靜中的萬籟俱寂。若住下的話,半夜不睡,不忍睡下,月下銀色大地,樹林茂密,明暗交織,密林里偶爾有什么野物發(fā)出的聲響,回它一聲,要聽聽它是怎么回我的。

那樣的夜,明月下走走,會想起袁中郎的《答梅克生》:“時冰皮未解,一望浩白,冷光與月相磨,寒風(fēng)酸骨。趨至崇國寺,寂無一人,風(fēng)鈴之聲,與猧吠相應(yīng)答。殿上題及古碑字,了了可讀。”

可這兒的雪夜,該是不同,不是袁中郎筆下的“為樂未幾,苦已百倍”,是安靜、寂靜,困倦了,可以好好安睡一大覺,直到陽光照上這片白茫茫、干干凈凈的大地。

后來,看那天拍的照片,幾乎都忘了,卻發(fā)現(xiàn)從坡上往下,拍了幽暗的未竣工的寺。這邊坡上,有雜亂的腳印,雪地里踩得很深。不是沒有人么?不記得有這些腳印了。這些腳印是從哪里來的呢?深深的腳印,似乎踩透了這些雪,踩透了雪的寒冷。

4

這天,往黑龍江的最東邊走走,走得遠一些,去撫遠下邊一個地方烏蘇鎮(zhèn)。隔著烏蘇里江,對面是伯力,也就是俄羅斯的哈巴羅夫斯克。江面不很寬,不用望遠鏡也能夠看到對面的建筑??窗胩?,沒一個人出來,安靜得像是一幅無人的,只有幾幢不顯眼建筑的風(fēng)景畫。

江邊有船,一艘很大的船正維修,這船若是徑直開過去,最多半個小時就能抵達對岸。對面那片地方原先是清朝的領(lǐng)土,據(jù)說民國二十年代初,那里還生活著幾十萬中國人。

江邊走走,看著滾滾江水,心里很是復(fù)雜。這邊江岸上一座建筑,鑲嵌著大字“東方第一哨所”。哨所里有荷槍的軍人,但只能是嘆氣。撿起一塊石頭,朝江那邊扔過去。石頭沒扔出多遠,就無聲地落到了江里。

去赫哲人家里看看吧。朋友說。

好。我有些心不在焉。

以前的赫哲人捕魚為生,住的是“地窨子”“馬架子”。樺木、楊木搭了架子,用泥糊墻,屋頂鋪上幾層樺樹皮。也有為了江邊捕魚方便,臨時住的,更簡單,叫“撮羅子”,木頭的架子,外面用茅草圍裹?,F(xiàn)在,這些都沒了,赫哲人住的房子,跟到處可見的房子差不太多。

一家門口,開著門的院子里將好有人。問,能不能看看?

行啊!那人說。

真的是跟現(xiàn)在的房子差不多。唯一惹眼的,是院子里碼著成排的木柈子垛。木柈子是大約一尺半長,四五寸粗的原木。用的時候,再用斧子劈開。這邊燒火做飯,冬天燒火炕取暖,都用這個。

寒暄幾句,人家正忙,沒工夫也懶得搭話,只好出去。

從高處望下去,江汊里有小船,窄長窄長。更遠的江汊處,也有小船,船上有人,距離遠,那人一動一動,看不清在做什么。

晚飯時候,在一家赫哲人的飯店吃飯。赫哲人習(xí)慣吃生魚片。一尺五的大盤子里,鋪著切得極薄的生魚片,透過去可以看到盤子上的藍印花。早年的赫哲人,沒有醬油,不過是蘸一點鹽?,F(xiàn)在除了鹽,有辣椒和白醋。我疑心辣椒尤其白醋是后來才用的。吃到半截,朋友悄悄碰碰我,小聲說,店主,就是那個女人,攥了一把刀,藏在背后,不知要干什么。我裝作無意間抬頭,那邊,果然一個女人眼神凌厲地盯著我們。不知怎么回事,也不想試著去溝通,可能也無法溝通,雖然知道這里的赫哲人大多通曉漢語,至少是簡單的漢語,但還是決定什么也不問,趕緊吃完,一走了之。出門時候,那個女人一直盯著我們。及至走遠了,還覺得背后涼森森的,似乎有一柄刀子又冷又硬地抵著。

5

去東北是要看“二人轉(zhuǎn)”的。電視上的“二人轉(zhuǎn)”不能算是真正的“二人轉(zhuǎn)”,沒有煙火氣、土氣,更是沒有看了一笑就解了困乏的塵世的葷腥氣。辛勞了幾個月,土里去土里來,筋疲力盡的男人,直爽,少有禁忌的潑辣女人,看看“二人轉(zhuǎn)”,不過是圍繞男女之間情事的戲謔、逗弄、開心而無大害的,怎么就成了文明的禁忌了呢?男女之事,在農(nóng)村地方,自然直白,無須也何須掩飾。人的肉體欲望、性事、生殖,本是自然的事情,又有什么需要掩飾,要死死壓抑的呢?這是文明之殤,虛偽的文明之殤。至少,不要無端地壓抑。東北農(nóng)村人說,“寧舍一頓飯,不舍二人轉(zhuǎn)”,就是這種人性欲望的表達。人的苦中作樂,就是這樣。要是連“苦中”都不許“作樂”,苦澀的生活中,人們怎么活得下去呢。

大地方看不到那樣的“二人轉(zhuǎn)”了,趁著去集賢,晚上找個地方看看。一個廢棄廠房一樣的地方正好有,朋友不想看,只是無奈地陪我進去。里面地方不大,有四五十人,多是中年男人。手里大都拿著大號的可樂或雪碧的空瓶子,里面裝著沙子,看到熱鬧處,就使勁搖一下手里的瓶子,里面的沙子就“嘩嘩”響起來。也有的,看爽了,瘋勁上來,搖著不過癮,干脆把手里的瓶子,在前面的椅子靠背上用力磕打。前排的人也不惱火,而是也用瓶子磕打前一排人的椅子背。高潮時候,滿場子都是裝了沙子的瓶子搖晃磕打的聲音,“沙啦啦,咣咣咣”亂響,人一邊還徹底釋放情緒那樣大叫著。

過道一邊,幾個男人好奇地看著我,看裝束他們知道我是從外地來的,他們的目光里有好奇,也有警覺。也許,這樣的演出,偶爾會有人來查。幾個節(jié)目,稍稍有些下作,下作的歡愉,但并非特別過分。一個是吊喪,三個人跪著,兩男一女。中間的男人跪下去祭奠,咧著嘴大哭的時候,他外邊上的男人就伸出雙臂,去抱另一邊那個探過身回抱的女人。女人探過身子時候,還有意挑逗觀眾那樣,往下拉拉松垮的胸衣,露出半個豐滿的乳房。中間的男人哭兮兮的,而他的背后則是一男一女一臉滿足地撩著騷情,這樣的反襯,令人們快樂,甚至是有點微微無恥的快樂。另一個節(jié)目,是小個子男人,猥瑣地將一只安全套吹起來,直到能夠?qū)⑵涮自谧约禾旯饬说念^上。其間,還有一個女子搭戲,嘲笑那套子里的腦袋,像是陽具。也有一個,近乎殘忍。表演的男子將大拇指粗細的鋼筋,纏繞在脖子上,要勒死自己那樣。為制造氣氛,還有一個似乎戀人或是妻子一樣的女子,憐惜得幾乎眼淚要流下來。但我沒想到的是,表演結(jié)束,主持的女子上臺,鞠一個躬,說,我們也有家,也有孩子,也有丈夫,也要臉。為啥?要生活啊。謝謝你們來捧場。謝謝你們給了我們生活費。

隨著雜亂的人群往外走著,忽然有點孤獨。跟我一起進來的女子看不下去,先出去了。我知道東北下崗的工人太多了,一大批一大批的。他們的老婆孩子也需要活下去。甚至我還知道,有的男人無奈,送自己的女人去黑燈舞廳陪舞甚至賣淫。女人在里面賠笑,她們的丈夫則在外面的暗處蹲著,麻木地等著。夜深了,他們騎著自行車,帶著自己的女人回家。

我沒想到,本來是去看世俗的喜劇、鬧劇,卻因著那個女主持人最后的幾句話,看了一出悲劇。

6

幾天后,從雙鴨山乘夜車,清晨到哈爾濱,轉(zhuǎn)呼蘭,去看看蕭紅的故宅。

出站,朋友說車站下面有一家小店的壇肉不錯。忽然想起,當年蕭紅和端木蕻良就在這個車站下面一個小店吃過壇肉。電影《黃金歲月》里,再現(xiàn)了蕭紅和端木蕻良倆人擠在一個熙熙攘攘的小店里吃壇肉的情景。

這家小店格局很窄,也顯得老舊,有點疑心那電影就是在這兒拍的。里面擠滿了人,清晨下火車急著充饑的人,還有附近好這一口的人,都趕在這里吃早飯??粗〉甑暮喡?,取飯的小窗口,尋常油膩,漆色斑駁的桌椅,似乎時光倒流,加之食客中也并無光鮮亮麗的人,即便是蕭紅和端木蕻良身著民國的舊衣服坐在這里,也并不叫人詫異。厚厚的門簾里,騰騰熱氣,人頭攢動,沒有空桌,只能跟別的人拼成一桌。

壇肉很快上來,一人一小罐,里面是燉得爛爛的切成小塊的五花肉。因加了豆醬和腐乳汁調(diào)味,壇肉的味道格外濃郁。另配了一小碟切得細細的芥菜絲,淋幾滴香油,醋,格外的解膩。米飯也喜人,不大的略略敞口的黑瓷粗碗,一碗一碗蒸出來的??粗車晨停际怯昧松鬃?,于是也要了勺子,學(xué)著將壇肉搗碎,連著濃郁的湯汁舀起,跟米飯拌在一起吃。身邊的人亂擠著,出去進來,只能迅速吃完。若不是趕著人多的飯口,可以來二兩高粱燒酒,就著壇肉和芥菜絲,安閑坐一會的。

蕭紅的故宅,迎門是一尊漢白玉雕像。女學(xué)生一樣,蕭紅眉宇間靜靜的,想些什么,也似乎什么也沒想。這雕像的平靜,實在是跟她后來的坎坷差的太多。院子里,白墻青瓦,兩面坡的屋頂,有十幾間房子。院子角落,不顯眼處,是當年雇工和傭人住的,厚厚的土墻,屋頂苫著探出屋檐的干草。

生母早逝,父親娶了繼母,蕭紅跟繼母甚至是父親都不親,反而跟祖父親近。盡管是女孩子,因祖父的憐惜,蕭紅前后差不多讀了十一年書。她的一生盡管短暫,卻滿是情仇愛恨。也許是祖父死后,她的心理依賴徹底崩塌,在莫名的反抗中,她渴望愛,可又沒能力去判斷什么是愛,才不斷陷入感情的漩渦。

有人評價,蕭紅是偉大的平民作家,是善于描寫私人經(jīng)驗的自傳體式作家。茅盾評價她唯美,說《呼蘭河傳》“不像是一部嚴格意義的小說,它于這不像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說更為誘人些的東西,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fēng)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魯迅一針見血,評價《生死場》,說她所描寫的“北方人民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jīng)力透紙背”。蕭軍對這個女人,說是“她單純、淳厚、倔犟,有才能,我愛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倍捈t則這樣宿命地解讀自己:“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為我是一個女人?!?/p>

蕭紅去世前寫下,“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下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之后再次寫下,“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睂懴逻@些絕望的語句,兩天后,蕭紅病逝,只活了短短三十一個春秋。

無人居住的緣故,這座空闊的故宅,盡管是白天,上午,也似乎有一些陰冷的氣息,在屋子的暗處藏著,冷冷地迂回,也窺視著陌生的來人。

回來,再次讀《呼蘭河傳》。寫得真好!《呼蘭河傳》的開頭,有這樣一節(jié):“原來冰雪封滿了他的腳底了。他走起來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著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這樣,也還是跌倒的。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饅頭箱子跌翻了,饅頭從箱底一個一個的滾了出來。旁邊若有人看見,趁著這機會,趁著老頭子倒下一時還爬不起來的時候,就拾了幾個一邊吃著就走了?!?/p>

寒冷的細節(jié),寫得逼真而結(jié)實。

7

再有兩天就返回了。朋友陪著去附近鄉(xiāng)下走走。到地方,天早黑了。這邊一年四季黑的早,尤其是冬天,好像就沒下午,也沒黃昏,中午過后,天忽地就黑了。

黑得早,天也就亮得早。早上,去一個屯子,也就是村子。這個屯子人口稠密,靠著路邊,是一戶人家的包子鋪。站在門口看看,里面,一屜包子正出籠。一個女人利落地抄起熱氣騰騰的籠屜,“咣”地扣在一個大案板上。幾十個包子,有碗口大小。我喜歡這樣的地方,這氣氛,每每遇到這樣的,會覺得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可以自在安妥我的慌亂匆忙。進鋪子里買包子的多是女人,能看出是匆匆忙忙洗了臉,梳了頭,還沒有梳利索,匆忙出來,趕緊買了提著回家,家里老人男人孩子正等著吃呢。這樣樸實的女子,有點大大咧咧的,可以是我的妻子。太講究的地方,那種雅致,所謂的斯文,人們的屏息靜氣,讓別人去喜歡吧。

為著保暖,屯子里的房子一律不高,可是墻很厚。窗戶則是雙層玻璃,冬天時候,玻璃外面還蒙著透明的塑料布擋風(fēng)。

一家家的院子外面,是收割后安歇著的拖拉機,有點生銹,疲憊,可這疲憊是愜意的,似乎一個一個的勞動者,勞累過了,苞米大豆高粱收進來了,有資格好好安歇了。這疲憊里有著說不出來的滿足。

人家門口,有低矮的路燈,老樣式的搪瓷燈罩。路燈背后,靠著低矮院墻,是堆得高高的苞米稈、高粱稈。日頭反復(fù)曬了,稈子褪了色,泛著灰,枯白的灰,也有的是雨水淋濕了,漚了的部分,變成黑灰色。襯著這些,連著矮墻,苞米稈、高粱稈,還有路燈,拍下來,很有點懷舊的樣子。

因這些苞米稈、高粱稈,我們?nèi)サ倪@家大姐跟我說,屯子里有的人得罪了人,敗壞了人,那人心里過不去,夜里將農(nóng)藥偷偷灑在這些稈子上。誰也看不見啊。一夜過去,風(fēng)一吹,就沒味了。牛一吃,就毒死了。這幾年前前后后,死了有七八頭牛。人看著牛抖著,哞哞叫著,吐著白沫,舌頭黑紫,眼看著,咔咔,就倒了。知道是人給下了毒??梢膊缓貌榘?。警察查了幾個月,查不著。農(nóng)藥家家都有。人是淳樸的,可也有例外的,心硬著呢??梢灿腥嘶钤?,待人太狠、太霸道,欺負人。

大姐抽煙葉,用舊報紙卷著。新報紙不行,有油墨味。小炕桌上,是紙漿做的裝煙葉的盒子。問了,知道是將廢報紙浸軟搗爛,用大小合適的鐵皮盒子做模子,將紙漿厚厚敷在里面。待紙漿干了,取下來,剪子收拾整齊了,里外糊一層蠟光花紙。

斷斷續(xù)續(xù)說話間,大姐很快將幾樣菜端上炕桌。大鐵鍋里烀熟了的土豆,蘸醬的小蔥,大豆腐,也就是豆腐皮,涼拌的山野菜。其中一種他們叫刺骨棒,也就是刺五加。小筐里是新蒸好的大餅子。說是大餅子,其實近似于饅頭,不過扁一些,苞米面摻和一些白面蒸的。白酒,啤酒,也都上來了。一會,從外面進來一個女人,端著鍋,里面是一只燉好的雞。大姐說,這是鄰居,好姐妹,知道我這兒來客人,燉了一只雞送過來。

城里家家戶戶閉著門,幾年了,甚至連對門的人都不認識。樓梯電梯上,見面次數(shù)多了,知道是一棟樓一層樓的,也是客客氣氣,心里卻是防賊一樣。更不要說會因為鄰居來客人,好心送一道菜過來。這里竟然還有這樣的事,心里忽地涌上一股熱。

炕上喝酒吃菜,叫我想起多年前在甘肅岷縣鄉(xiāng)下一個叫下白塔的村子,外面下著雨,我跟畫家朋友在一戶人家的炕上吃飯喝茶,熱茶熱飯,心里是暖的。累了,靠著炕里頭垛著的被子,可以自在地歇著。記得還給那戶人家的孩子拍了一些照片,沖印寄去了,也不知后來收到?jīng)]有。也還記得那天晚上,那人家的男人打著手電,照著我們下山的情景。一晃,三十年過去了。

炕上吃飯,一家人一樣。邊吃邊聊,知道大姐的男人不在了。一個兒子,種地,閑了做一點小買賣,還沒成家。

大姐開朗,話多,說山菜下來時候,過一下開水,晾干。冬天,我們有菜窖,儲存呀。白菜土豆蘿卜。還有曬的干菜、豆角、土豆干、干茄子。冬天吃的時候,水一泡,一炒一燉。還有酸菜。柴禾火做什么都好吃。一夏天,一秋,你想吃啥,早上上園子里,薅一把韭菜,摘條黃瓜,順手的事。

說話間,誰說起殺年豬的事。一起去的朋友,說年前去一個屯子,從一家選了紅毛豬,想請人殺了,帶回城,跟親戚朋友分分。殺豬匠幾個人都已經(jīng)摁住了,可那頭豬還是硬從幾個人手底下逃了。一會,那頭豬回來,到院子門口,不肯進來。豬的主人笑笑,說,算了,你們另選吧。今天它不該挨刀。

我見過殺豬,豬嗷嗷叫,聲嘶力竭,令人討厭。不過是一死,值得那么叫么!尤其是它一嚎叫,人就覺得,真是該殺。殺了不冤它,白吃得那么肥一身肉。不像牛羊,就吃一把草,人殺的時候,哀哀的,一聲不吭。牛的眼里還噙著淚珠,叫人不忍。同樣是面對生死,豬和牛羊,怎么不一樣呢?

幾個人正說著,地下進來一只母雞,昂著頭。

母雞抱窩,你知道吧?大姐問我。

知道。

你不知道。你知道啥?大姐說,母雞抱窩,快抱窩能看出來,“咯咯”叫著,毛也炸著,到處找地方。蛋抱完了,它還臥著,雞還沒醒。到最后,你得從一個地方,用針扎一下,這叫醒窩,不然它就老是迷在當媽的里面,總也不醒。

迷在當媽的里面,說得有意思。其實人也一樣,總是會迷在什么里面??墒侨说尼?,往哪兒扎呢?再說,也罕有那樣的針,罕有那樣會扎針的人。

天晚了,跟大姐道別。大姐說,早點來看我啊!晚了,興許就看不到了。我心里忽地難過。憑什么人家要對我這個陌生人如此貼心。憑什么?就憑是這里的朋友帶來的?我知道我自己,也反省,可有時還是莫名地有點冷漠,少一點人情??蛇@會兒,我的眼淚在眼眶里顫動著,要落下來。稍稍挪開幾步,我別過臉,也不敢擦,生怕大姐看見。大姐喊我,我不敢過去,只是遠遠揮揮手。

走遠了,忽然想,為什么沒給大姐留一點錢呢?那不是錢,是給一個大姐姐、姐姐一樣的人,留一點念想啊。

這一走,就是十幾年。偶爾想起,問那邊的朋友,她說,帶我們?nèi)サ哪莻€朋友走了。再去,也沒法找到了。

大姐,我還記得你黑黑的臉,圓臉。你說遲了,就看不到大姐了,是什么意思?難道你知道自己已經(jīng)有病,不說透就是。

十幾年過去,即便是再去,也能想辦法找到那個屯子,找到大姐的家,可是我敢去么?我敢臨近那個院子的門口么?萬一,萬一那個大姐早已經(jīng)不在了。她的兒子也該早成了家,孩子都十來歲了。他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早忘記了十幾年前,有一個外人去過他的家,那時候還是他母親的家。

大姐可能真的已經(jīng)走了,真的可能。畢竟十幾年過去,尤其是大姐還說了那樣的話。若是她真的走了,她的歸處,該是在屯子外面的一塊空地上。我敢去么?若真的去了,面對她的墳,我能說些什么?也許,我不過是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想起了還有那樣一個人。

寫到這兒的時候,又想起了跟大姐說的話。

你這地方真好,沒福氣,有時間真想在這里住上一陣子。

咋不行啊!你啥時候閑了,來住。住多前都行。多前,就是不管多長時間的意思。

俺們四點起床。四點,天就亮了。你不起來不行,雞在那兒叫。牛,狗,全叫。農(nóng)村生活挺好,空氣好,也肅靜。也不看電視。早早收拾收拾,就睡了。

也許,哪一年我會真的去了,試著找一下。也許,就不去了。這一生再也不會去。

人鄰,祖籍河南洛陽老城,現(xiàn)居蘭州。出版詩集《白紙上的風(fēng)景》《最后的美》《晚安》《我已寂寞過了》,散文集《閑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兒》《行旅書》,評傳《百年巨匠齊白石》《秋水欲滿君山青——楊立強的藝術(shù)道路》《李清照》《半蓑煙雨任平生——江文湛評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