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詩不可能靠“玩虛的”玩出來
1 幾乎可以說,每一個文學(xué)/文藝人,其精神深處,或者干脆說,其身體里面,內(nèi)置了一個放大器,他們的感覺、情緒、情感、思想的激進或保守的程度,無一例外地比一般人夸大、強烈、加深了許多,甚至許多倍。這是他們的職業(yè)性,或者說,這是他們的氣質(zhì)。這有什么問題嗎?沒有問題,只是這讓他們好像一雙特大號的腳,不容易找到跟他們匹配的鞋。
2 活得自我,不見得就是活得自由。許多人表現(xiàn)得非常自我,恰恰說明生活在枷鎖中,自我僅僅是一個有限的避難所。
3 小說家們常說,有生活跟沒生活是不一樣的。曾幾何時,也有人懷疑此說,什么叫有生活、什么叫沒生活?生活不是無處不在的嗎?你的生活、他的生活、工人農(nóng)民的生活是生活,我的生活就不是生活?卡夫卡有什么生活?但是,我從一些人空洞乏味的寫作中又的的確確感覺到了其中生活的闕如,就是沒有生活的寫作、無關(guān)痛癢的碼字。同樣,我也常常從并非職業(yè)化的寫作者的詩里,看到活生生的生活,他們的文字也許不是那么完美但是起碼還有氣血,還有真實的煙火,如果不算是特別好的詩,至少還是真詩,有真詩的模樣,我更愿意讀他們的文字。而前面說的那些讓人感覺不到生活的詩,只是徹頭徹尾的假詩。
4 文人身上最容易滋生的兩大毛?。阂皇翘摌s,一是狂妄;兩者又互為“燃素”,互相催發(fā),如風(fēng)與火的關(guān)系。
5 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在我對詩歌以及小說戲劇等的評判標準中,悄悄放進去了一個重要的考量因素——心力。作品透露出來的筆力,便是心力的直接反映(技術(shù)上的加工和提升對于心力有些作用但是不可高估)。一個心力不到的作者不可能力透紙背;而蒼白貧乏的文字,最容易暴露一個作者心力上的真實絕對值非常之低。心力之外,我還使用過“入世深”“感受力”之類的表述,都可算到心力所包含的范圍之內(nèi)。
6 好詩不可能靠“玩虛的”玩出來。真實比虛假強大一百倍,更準確地說,人們對于真實的感受,一定會讓虛假無所遁形、逃無可逃。
7 俄國形式主義理論之所以成立的一個前提,那就是反對“感覺的自動化”。這個理論前提,我認為很深刻。感覺的自動化,聽命,不過腦,就是“平庸的惡”。而文學(xué)藝術(shù),最反對的就應(yīng)該是這個東西。文學(xué)和藝術(shù)發(fā)明各種各樣的手法、表現(xiàn)形式,就是為了用來對抗感覺的自動化,恢復(fù)人的感覺能力,更新人對世界的認識、感受、理解。在終極處,這跟哲學(xué)、歷史學(xué)雖然路徑不同,意義卻是一致的。一個遲鈍的人,甚至感覺麻木的人,在一定程度上,就已經(jīng)失去了從事文學(xué)藝術(shù)的條件。
8 文人相輕只發(fā)生在那些半吊子的文人身上,最好的文人其實更多是惺惺相惜的,彼此欣賞或者互補,雖然某些時候也會存在一種競爭關(guān)系。
9 網(wǎng)絡(luò)使很多作家、詩人成為了大家熟悉的陌生人。比如,說起米沃什,許多人都知道,卻又沒有完整讀過一本他的著作,而且,這個名單可以繼續(xù)列舉下去。耳熟能詳?shù)?,其實只是許多的名字。于是,似乎擁有了廣闊的視野,具有不錯的精神資源,其實不過是淺嘗輒止,仍然很膚淺,仍然很貧瘠,如果就這樣開始了“寫作”,在我看來,這是不堪信任的。
10 《瓦爾登湖》的作者譏諷過這樣的人——他們一覺醒來就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有什么新聞?好像全人類都在給他放哨。而互聯(lián)網(wǎng)這個東西,正在試圖把我們所有人都塑造成這個樣子。
11 詩不拒絕機智,詩其實很青睞機智。那么,為什么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段子手其實卻非常乏味,更談不上有趣呢?因為他知道,卻又假裝不知道,他總是在最后做恍然大悟狀,把他的那個發(fā)現(xiàn)或者結(jié)論抖摟出來。而好的詩人,他的不解和困惑卻多于已知,他在努力看、洞察與探索。詩不是任何他可以用來炫耀和賣弄的結(jié)論,而是他沉浸其中的迷途。
12 將智性帶入詩歌也許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發(fā)明,困難的是如何帶入,以及帶入了怎樣的智性。換句話,問題實際上在于:作為詩人,你擁有怎樣的智力結(jié)構(gòu),以及如何將它融入到詩里。干癟癟不是智性,大詞滿天飛不是智性,掉書袋更不是智性,毋寧說是對智性的羞辱。沒有化學(xué)變化,沒有生命體驗的深度參與,就只能是霸王硬上弓式的裝模作樣。
13 力避言不由衷、力避陳詞濫調(diào)、力避詞語空轉(zhuǎn)、力避不知所云。這不過是一個寫作者的專業(yè)本能,其實談不上有多么深奧、多么苛刻,毋寧說,只不過是最起碼的要求。
14 任何不走心、不過腦的寫作,不僅僅是對語言功能的濫用,更是對人所擁有的才能的辱沒。必須維護有意義的寫作,堅持有意義的言說和交流。尊重語言,相信語言的有效性,更尊重心靈的精神存在,為它的秩序與健康而不懈努力。
15 有些所謂的“詩”,如果不是把讀者設(shè)置為白癡狀態(tài),肯定寫不出來、也不好意思寫出來。而最奇怪的是,加上一個什么先鋒或者口語的標簽,居然還就生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優(yōu)越感——要是你不喜歡,咂摸不出它們的好、它們的杰出,你就是不懂詩歌——邏輯果然非常自洽。
16 我不認為詩歌存在什么獨門秘籍,不是黑道也不是什么秘密協(xié)會,它明心見性,在這個意義上,詩歌的確不獨屬于精英或者大眾,它可以屬于任何人,但是起碼要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無聊人或者空心人。此外,詩歌的真?zhèn)闻c優(yōu)劣,絕不是由人多勢眾說了算的,詩歌的審美判斷和鑒賞遵循嚴格的標準(它有相當程度的等級意味),這個標準看不見、摸不著,但是的確存在。
(作者系湖北詩人、翻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