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豐富的傳統(tǒng),我們如何做到“自得”
何謂“自得”
“自得”是中國古代用以討論學問的常見話語。孟子說:“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薄白缘谩弊置嬉馑技词亲约旱玫?,論學問時就是指自己領會知識的意思。孟子認為學問致道的關鍵在于“自得”,只有“自得”的知識才會取用自如、受益匪淺。孟子的討論涉及到學習的重要方面,他的“自得”之說涉及對知識的系統(tǒng)掌握和切身體會?!白缘谩弊鳛槠毡橐饬x的論學觀念,后來也被有些人用來討論詩學。對于詩人而言,“自得”是他們在生活中與前人經(jīng)驗相融匯的豁然明朗。如嵇康“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是領會老莊游心自然的意趣;陶淵明“屢空既有人,春興豈自免”是深契于簞食瓢飲而不改其樂的顏回;謝靈運“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是心賞于山水草木之表而悟入情理之間。這些詩人在不同的觸機與境遇中領會到儒道釋思想傳統(tǒng)中的箴言,吟誦于口而付諸筆端的詩歌是他們知識與生命體驗相交融的寫照,而不是為文造情,玩弄文字。對于讀者而言,當我們面對一首詩時,隨文解義是通文字者的自然反應。但即使是被人久經(jīng)傳誦的名詩名句,也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和感受到它到底有什么不一樣。如朱熹曾舉林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歐陽修、蘇軾等名公大家都道此句好,但它到底好在哪里呢?這一句的文義并不難理解。然而它的“言外之意”卻是要讀者自身去體會。朱熹認為,在理解詩語文義的基礎上能情不自已,獲得一種會心的快樂,如此便是“自得”,如此便是領會觀梅情境中的個人精神旨趣?!白缘谩辈⒎悄撤N天啟式的領悟,而與讀者個人的知識積累與精神體驗密切相關。
通往“自得”的技藝
先說“自得”與知識的關系。上文提到的林逋論梅詩句,蘇軾曾與友人議論其妙處。有人提出林逋此句用以描述桃、李、杏同樣沒有問題,蘇軾幽默地回答:“可則可,但恐杏與桃、李不敢承當?!币迷谧娙舜笮?。為何說只有梅花才能承當林逋詩句中的主角呢?梅花在中國古典思想傳統(tǒng)中向來是君子的象征,在詩歌“引譬連類”的表達傳統(tǒng)中,梅花的疏影橫斜與暗香浮動的特征是君子獨立于世且己德不移的化身。如果只局限在詩句本身,自然任何花都有可能開在水邊,而且香氣宜人。只是求其義而不求作詩者之意,缺乏對于古典傳統(tǒng)的知識,則讀詩自然淺而無味。
當然除了對于思想傳統(tǒng)的基本了解,要在閱讀詩歌中“自得”,同樣也需要了解關于詩歌本身的知識:一方面是詩歌源流的知識。在本體論意義上論詩歌,通常以“言志”與“緣情”作為詩歌發(fā)生的根本。功能論意義上論詩則是講“興觀群怨”。從詩歌史的角度講,通常古代詩論家會從《詩經(jīng)》《楚辭》講起,下及漢魏晉,以南朝沈約聲律之說為近體之開端,再降而論初、盛、中、晚唐之詩和宋元明清各代各體之詩。另一方面是關于“詩法”的相關知識。詩法的關鍵莫過于“辨體”,即對于詩歌體制的區(qū)分:既有文類意義上四言、五言、七言之別和古體、律體、樂府之別,又有風格意義上如雄渾、沖淡、沉著、纖秾等區(qū)別?!氨骟w”的重要意義在于幫助讀者對于諸體的要求和特征有基本認識。從早期曹丕論“詩賦欲麗”已有明確的詩體規(guī)范意識,到劉勰“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具體區(qū)分四言與五言的詩體關鍵。論家在詩歌辨體的意識和論述上逐漸細化,其中明人辨體之論更是大盛,如胡應麟論諸詩體,言“古詩之妙,專求意象;歌行之暢,必由才氣;近體之攻,務先法律;絕句之構,獨主風神。”雖然胡應麟意在為作詩指明方向,但也可知在讀詩過程中,面對不同的詩體時,關注的側重點也有所不同。除辨體外,詩法中常論及的自然還有“法度”,即篇章字句的安排問題。一般文人士大夫在文章中論詩,多從性情政教等詩歌本源問題上立說,少有討論詩歌具體的安排布置問題。這類問題的討論一般見于詩話、詩格、詩法等非正統(tǒng)的文體和著作中。如據(jù)傳為元人范德機所論詩法,講求“三宜十忌”,三宜分別是“意遠”“句佳”“字當”,“十忌”分別是“忌不知體面”“忌間架不齊”“忌意思不貫”“忌體用不交”“忌語句不倫”“忌文面重疊”“忌音節(jié)不調”“忌體制凡陋”“忌不歸正理”“忌體物太泛”。其中“體面”即上文所及“辨體”,“間架不齊”“意思不貫”等等都是具體討論上下句照應、屬序、虛實等關系。雖然詩法類著作旨在教人如何作詩,但也可知詩人用心結撰并非沒有法度可尋,而讀者自然不能無視詩法而囫圇吞棗地閱讀詩歌。至于詩法尚涉及音律、格律等諸多方面,此處不贅,這里想強調的是關于詩歌自身的知識無疑是讀者“自得”于詩歌的基本前提。
“自得”與主體心境
《莊子》中有一則齊桓公與輪扁討論典籍的對話。齊桓公自認為所讀是圣人之言,輪扁卻認為所讀不過是古人的糟粕。輪扁以自己所從事的造車之事為喻,認為“斫輪”的技藝講究“不徐不疾”,這種長期的技藝經(jīng)驗“得之于手而應于心,口不能言”,即使他想將此技藝傳授給自己的兒子也沒有辦法。輪扁的故事形象地表達出“自得”的“默會”性。這種觀念同樣見于詩文論之中,曹丕《典論·論文》言詩文創(chuàng)作與個人才性筆力之關系時,以音樂為喻,“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數(shù)。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雖是談創(chuàng)作,但也指出詩文技藝極大賴于個人“自得”,無法完全由語言傳授。同理也可知,讀者在閱讀作品時同樣也會因個人才性氣稟以及后天知識積累與境遇不同,而有不同的闡釋傾向。
個人的才性氣稟雖然得于先天,但是同樣可以通過后天努力改善。如性剛之人善于嚴毅但可能陷入狹隘,缺乏寬裕的氣象。性急之人可能言行果敢,但可能失于深思熟慮。性寬之人或許擅長包容,穩(wěn)妥行事,但可能又趨于猶猶豫豫。劉勰注意到情性見諸文字對于詩文風格的影響,如論王粲“仲宣躁銳,故穎出而才果”,論劉禎“公干氣褊,故言壯而情駭”,論阮籍“嗣宗俶儻,故響逸而調遠”,論嵇康“叔夜俊俠,故興高而采烈”。所謂“觸類以推,表里必符”,正是從作者的情性來理解其詩文特征。從讀者的立場來看,不同讀者的才性氣稟同樣會影響到對于作品的理解和判斷。要達到更好的理解而不是按照自己的喜惡胡亂闡釋,需要讀者在自身上下功夫,也就是在閱讀過程中時刻保持“虛心”的態(tài)度,以“涵泳”作為方法?!疤撔摹币馕吨鎸ψ髌窌r不要先將自己的結論放在前面,而是沿著文本的邏輯,看它的變化去向?!昂尽笔侵甘炜词焖?,反復窮究玩味文意,直到對作品從整體到部分都能達到一貫的理解。讀者的“自得”必須建立在充分理解文本的基礎上,“虛心”和“涵泳”作為閱讀方法正是讀者盡可能克制因個人才性氣稟而干擾闡釋的切己工夫。
好詩自是有為而作,詩人在不同情境中的所遇所感自然會喚起詩意。這如宋人包恢所說:“未嘗為詩而不能不為詩,亦顧其所遇如何耳?!本秤霾煌瑒t觀物之趣與抒情之意自然有異,蔣捷《虞美人》云:“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這首詞無疑是境遇不同情感相異的最佳寫照。讀者要達到對作品的深刻理解,同樣需要以現(xiàn)實生活的境遇經(jīng)驗為契機。王夫之說:“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边@直截了當?shù)乇砻髯x者的“自得”在于以其個人心境與情感體驗領會作者的情思。
“自得”與自我教化
如前所述,“自得”不僅是古典詩學觀念,也是古人論學的重要意識。王國維嘗言:“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罔不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说诙辰缫?。‘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界也?!贝苏摽芍^只眼獨具,用以論學、論詩詞都是極佳。要想更好地理解古典詩歌,進入中國古典思想世界,立志求學,虛心涵泳,不追捧也不嘲弄古人,不過是起步階段。要真正進入其中,必然要經(jīng)歷“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下大力氣窮理求索的階段,此是第二境界。等到上下求索,閱歷日豐,自然進入“自得”之境:發(fā)現(xiàn)古人情性好惡未嘗不與今人相通,古人的智慧與德性未嘗不為今人所有,此是第三境界。
在信息爆炸和人工智能能夠迅速提供知識的時代,古人的“自得”之論或許能讓我們放慢閱讀的速度,將目光由“逐外”而轉向自身,更為深刻地去理解知識的意義和看待方式,進而思考我們自身生命體驗和精神旨趣的重要價值。在現(xiàn)代社會中,價值觀念越來越復雜多元,而古典詩學甚至古代思想傳統(tǒng)對于我們思索當代命題有著特殊的價值。正是在這種氛圍中,“自得”為當下愿意親近古典詩學與古代思想傳統(tǒng)的讀者提供了一種涵育個人審美與德性的可能,也即在虛心涵泳的態(tài)度上不斷深化自身的心力,在知識積累的過程中不斷擴充自身的心量。在古典詩學的思想世界中“自得”,意味著借助文字獲得對古人心意圓照周遍式的理解和同情,而能達致此種理解的過程就是讀者的自我教化,即培養(yǎng)出涵容深刻的心靈以看待個人、傳統(tǒng)與世界?;蛟S“自得”作為“成人之學”為當下重新闡釋了“溫柔敦厚”的詩學理想:“敦厚”而不至失于無知,“溫柔”而有堅定的心力與涵容的心量。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文學闡釋學的中外話語資源、理論形態(tài)研究與文獻整理”(項目批準號:19ZDA264)子課題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