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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憶大伯黃永玉:故鄉(xiāng)的夢
來源:北京青年報 | 黃毅  2024年01月22日08:18

女兒上幼兒園時,有天在街上忽然問:“爸爸,什么是故鄉(xiāng)?”

聽她這一問,我猜她一定是在動畫片里碰到了這個詞,于是使勁把“故鄉(xiāng)”往幼兒園孩子能理解的意思上靠,找她能聽得懂的詞句比喻解釋,她眨巴著眼,聽著,忽然眼睛一亮:“就是本來的家!”

我馬上“是的!是的!”,緊張的心松弛下來,驚喜也欣喜。

推想開來,天底下人人都有個“本來的家”,而且處在心靈的最深處,但是不幸,有些人因為各種復雜的原因,讓這個“本來的家”沉寂在了那里。

婆還健在的時候,我們很小就知道,除了爸爸陪她守護著這個“古椿書屋”祖居之外,她還有四個兒子在外面。后來隨著書信、照片、時間的積累,這些外面的伯伯滿滿以及一大群兄弟姐妹的輪廓逐漸清晰明朗起來,但回到這個本來的家最多的,毫無例外是大伯黃永玉。

聽父親說,1950年大伯從香港回到鳳凰,那是他13歲離家后的首次返鄉(xiāng),當時鳳凰剛剛解放,社情復雜,有關部門對一個從香港回來的年輕人自然不敢掉以輕心。而對于一個13年來魂牽夢繞著故鄉(xiāng)的青年人來說,當然也受不了那種在自己家里被懷疑,甚至被敵視的態(tài)度。訊問談話期間,雙方竟然都拍起了桌子……

當然,最終大家和解。

此行結束返港,大伯在香港《大公報》連載了一組這次返鄉(xiāng)的特寫“火里鳳凰”,為新社會家鄉(xiāng)的新人新事?lián)u旗吶喊。

大伯1974年回鄉(xiāng)時背后還有眼線監(jiān)視

我第一次見到大伯是在1974年,當時大伯在京城處于“貓頭鷹事件”的被管束狀態(tài),因為婆生病住院,也為試探管束狀態(tài)是否快結束,大伯借母病事由請假回鄉(xiāng)探視,上面竟然批準了!

是哪天回來的?在家里住了多少天?都不記得了。印象中的那段時間里,大伯神情肅穆,給婆畫了一幅極其傳神的半身水墨淡彩坐像,還和本地的年輕畫家們接觸,給他們畫畫、講畫,晚飯后沒事則在院子里打開隨身帶來的收音機,帶我和弟弟們進入到一個新奇的世界。

后來知道,大伯這次回來,背后仍有眼線監(jiān)視。大凡跟大伯有接觸的人都被單位詢問,還要上交大伯送給他們的畫作……

兩年后,我進了省運動隊。一次,從長春參加全國比賽返回北京轉車時,我去到了大伯在火車站旁邊京新巷的家。

房子依然是照片里那個很小的房子,也第一次見到了大伯娘和大哥。不巧我去的那天,中午按約有朋友請大伯一家吃飯,貿然多了個我,大伯娘剛想和大伯商量,大伯想都沒想:“一起去!”

地點在王府井華僑大廈,請客的是一對文雅的中年華僑夫婦。席間趙丹和黃宗英夫婦進入大廳,看到大伯和大伯娘,親切但很有分寸地禮節(jié)性寒暄后便坐到了預定的座位上……

這個時候,一切都已經(jīng)開始融解——包括人們緊鎖的眉頭。

大伯娘說:“別人都沒有故鄉(xiāng),只有他一個人有!”

1977年,人們的眉頭徹底松開之后,大伯回鄉(xiāng)的時間就多了起來,一年一次、兩次、三次……不厭其煩地往鳳凰跑,待的時間也更奇葩,少則住一晚第二天就返京——真不嫌麻煩!多則一住一個多月,仿佛今天鳳凰縣的一個外來“掛職干部”。

那時節(jié),剛剛放開束縛,他就多次把香港的企業(yè)家和國內外文化界的朋友請來鳳凰,讓他們出謀劃策、宣傳推介;自己又穿針引線,將鳳凰的民族民間藝人介紹到日本進行學術交流;還把政府相關部門的負責人介紹去印尼參觀考察,希望家鄉(xiāng)的文化和經(jīng)濟建設盡快與世界接軌。

不僅如此,為改善政府工作條件,他給百廢待興的政府捐贈面包車;和旅游局長敲鑼打鼓在廣場義賣畫作籌措資金恢復古跡;捐款捐物提升沈從文故居陳列水準;給母校文昌閣小學建禮堂、修教舍;幫準提庵維修大殿、捐佛像觀音像、繪制壁畫;帶縣領導赴北京找輕工部購買煙草機械設備;為鳳凰毛紡廠找新疆朋友落實原材料供應;助力使沱江沿河數(shù)十萬百姓受惠的長潭崗水庫以及三個苗族聚居區(qū)生產(chǎn)生活用水的大小坪水庫解決立項和資金;申報國家歷史文化名城,他在北京上下溝通、奔走呼吁,回到鳳凰,又頻頻為縣里出主意想辦法。申報成功后,他歡欣雀躍,主動給縣里捐贈兩臺旅游大巴車,以應對申報成功后的開發(fā)接待之需。同時揮毫作畫,感謝為申報工作付出辛勤勞動的工作人員和朋友,連走進街街巷巷,看到賣草鞋賣辣椒粉的攤鋪,也開心地給他們取名寫招牌,儼然一個過大年的快樂孩子。

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拍攝一部他的專題片,他把片子更名為《畫鄉(xiāng)》,希望更多反映家鄉(xiāng)的美好畫面。至于幫助張家界申報國家森林公園、幫助湘泉酒廠設計包裝和在北京廣州推廣產(chǎn)品、在吉首大學捐文物、在鳳凰吉首兩地捐建十座景觀橋等等,凡此種種,讓跟在他身后的大伯娘很是無奈并嫉妒地說:“故鄉(xiāng)?別人都沒有故鄉(xiāng),只有他一個人有!”既讓人忍俊不禁,也讓人感慨無限。

大伯曾在畫作《田家梅》上題跋:“余每有故里之思,不外田家紅梅,熊家茶花,王家衕滿家墻瓦上之荼蘼,同學陳文章家之木香,文廟內之金桂、銀桂,沿河之竹林與野薔薇,漫山桐花與茶籽花,沙灣萬壽宮之柏,南華山上之松,沿江桃李杏花、柳樹楓樹,于臥榻深夜所思諸款,皆為余夢游之處也”。故鄉(xiāng)于他,具體得非常平凡,在這些平凡之中,常常隱含著他眼中的不平凡。

生氣老水碾磨坊被拆除篝火晚會希望取消燒火環(huán)節(jié)

1980年代之后,在他持續(xù)不斷地頻繁回家高峰期,有次他去沱江上游的河邊看訪一個老水碾磨坊。不料走到那里看見磨坊正在被拆除,他生氣地對陪同的縣領導說“我講哪里好你們就拆哪里!”說完扭頭就走。本就敏捷的身體加上這股逆動力,步伐飛快,把幾個領導甩在身后老遠……

成功申報國家歷史文化名城之后,有次縣里在他的母校文昌閣小學操坪舉辦篝火晚會,邀請大伯參加。入座不久,他的眼睛就從會場中央燒篝火用的木材堆,轉向操坪四周的古樹及其簇擁著長向操坪上方的樹枝樹葉,開始產(chǎn)生疑慮。幾番重復的眼光測量之后,他希望縣領導取消燒火環(huán)節(jié)。縣領導把主辦單位負責人叫來大伯面前咨詢,負責人要大伯放心,說不會燒到樹枝……這回,他沒有對領導、對負責人生氣,也沒有說一句話,站起身,獨自一個人離開了會場。

后來聽大伯說,火是燒不到樹枝,那么大升騰的熱浪氣流,不會熏烤到樹枝樹葉?

對待鳳凰的事物如此,對待鳳凰的人(不論是家人或外人),他的內心依然愛憐、敬重、自豪。

他積極策劃、推動并協(xié)助政府和陳家后人落實了將“湘西王”陳渠珍遺骨搬遷回鳳凰的系列方案,親撰墓志銘,年近九旬讓人抬著也要堅持上山參加遺骨入土和墓園落成儀式。其后,又將老一輩鳳凰文化人的代表、南社詩人田星六和田名瑜兩位先生的墓地協(xié)調遷移至南華山。他親自設計墓園、親自題詞,希望鳳凰的文武精神傳承以及后代子孫的努力相互照應、相映成輝。

1982年,他陪同表叔沈從文回到鳳凰,住白羊嶺“古椿書屋”,因每天各方來客把屋里擠得水泄不通,來幫忙的親戚“后勤人員”既高興快樂又繁忙異常。這樣的狀況在其后很多年里或大或小地延續(xù)著,大伯也深知這些狀況,但他無聲無息地用他的個人方式陸陸續(xù)續(xù)地幫助著家庭情況各不相同的親戚,使他們都過上了像樣的生活。像小時候帶他多時、他也非常依戀,但長大后卻嫁到鄉(xiāng)下去的表姐(我忽然聯(lián)想到大伯在《鄉(xiāng)夢不曾休》里感嘆的“嫁在鄉(xiāng)下的妹妹”句子),一次性就給這個表姐畫了四張畫,后來聽說表姐的子女把這些畫連同給她畫的肖像都處理掉了,大伯問表姐“怎么把您的像都賣掉了呢?他們都給了您錢嗎?”表姐只是“嗨嗨嗨嗨”地笑,大伯沒有再問,后來又為表姐拿起筆,畫了幾張畫。

沒想到2019年竟是大伯的最后一次故鄉(xiāng)之旅

疫情前,大伯曾給父親來電話,說很想回“古椿書屋”住一段時間。父親很高興,做了現(xiàn)實和思想上的各種準備。

2019年3月底,大伯回到鳳凰,計劃住較長時間,包括回“古椿書屋”。4月4日因陪客人到吉首看橋、看博物館,致超負荷身體不適,不得已提前返回了北京。未料想,這竟是大伯的最后一次故鄉(xiāng)之旅。

2020年“入木——黃永玉版畫藝術展”在北京畫院舉行,我們去北京觀展、陪大伯過了一段時間。其后兩年疫情,我們都只能在媒體上看到他。雖然受疫情的沖擊,身體不如以前,但他的思維仍然鮮活敏捷,我們都欣慰并期待著他在媒體里不時提到的百歲畫展。

忽然得知大伯去世的消息,是在他離去后的第二天,我小心謹慎地告知父親,父親也似乎有些心理準備——那幾年,人們什么沒有感受過?承受過?

接下來的幾天,家里全是電話:手機在講,座機在叫,接了座機,手機又響……

還有親朋好友上門。

走在街上,一輛車忽然在我身邊停住,半生半熟的司機搖下車窗玻璃,向我表達問候。因感念先生對家鄉(xiāng)的情誼,他用本地陽戲的唱禱方式,為老人家祈福送行。

去買菊花,結賬時花店老板問是給誰送的,愛人不想直說:“網(wǎng)上天天都能看到。”老板恍然大悟,“喔,是給黃老先生,那請代我也送兩枝,你少給兩枝錢!”

一天,送一個客人出門,客人出大門后一邊脫帽一邊回頭對“古椿書屋”鞠躬,我一看,回過來的頭是大伯!

猛地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

夢中帶著余溫的情景和眼前真實的景象毫無彼此差別,我定了定神,頓時兩眼模糊……

二十多年前女兒在街上問話的那個場景、“本來的家”忽現(xiàn)眼前。

難以置信,起床后,家里的阿姨問我是不是昨晚回家后沒有拴大門?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