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1期|阿尼蘇:藍月白駒
半個月前,我看到了烏蘭娜。那天中午特別熱,柳條直直下垂,懶得動一下。我們剛給主教學樓大廳里的自動存取款機加完鈔。我端著霰彈槍,跟著車長和兩名銀行工作人員,從樓內出來沿著臺階往押運車方向走。這時,一個穿著卡其色連衣裙的瘦高女人與我們擦肩而過?!袄蠋熀茫 甭愤^的學生跟她打招呼?!巴瑢W好!”她用輕柔的聲音回應。烏蘭娜的模樣全變了。她在大學任教這件事,早已在西日嘎村傳開,但即使沒有這個前提條件,我也一眼認出了她。我的臉和胳膊被曬得黝黑,加上頭頂扣著一頂鋼盔,她不可能認出我,何況我小時候在班里個子最小,身體最瘦,幾個同學起哄叫我“瘦羔羊”,如今經過十幾年的勞動鍛煉,不僅個子長高了不少,鼓脹的肌肉更使我覺得體內有用不完的力氣。我在心里快速計算,從四年級那年夏天,她家搬走到現(xiàn)在已過去二十年。她小時候是個胖嘟嘟的女孩,聰明、靦腆、安靜。她總能用有限的幾種顏料畫出充滿無限想象力的畫,手上卻不會沾染一點顏色。有一次,她畫了一片草原,上面有一條藍色河流,河邊是飛奔的白馬駒,天上有一輪與河流相同顏色的藍月亮。我盯著這幅畫看,一時進入畫中,全然忘卻現(xiàn)實中的一切,簡單的線條和顏色把我?guī)肓硪粋€溫暖、柔和、舒緩的奇妙境地。
我正沉浸在過去的想象中時,車長再次提醒我,解除警戒后槍口要朝下。等我們把銀行的人送過去后,往公司行駛的路上,車長用手里的夾板狠狠對著我的胳膊來了一下。他說:“你最近怎么心不在焉的,還想不想干了?前些年有個押運員走神扣動扳機,子彈在車內反彈打傷幾個兄弟,還把自己打死了。”我感到無地自容。我干了兩年的押運員,不應該犯這種低級的錯誤。這個悶熱的夏季,我的反應似乎變得越來越遲鈍。我對很多事情失去了興趣,有時聽不清旁人說的話,感覺整個世界的聲音降下好些分貝。只有喇叭聲、吶喊聲等突如其來的聲音才能引起我的注意。到了單位,我交完槍,卸下防彈衣,去吸煙室抽煙。車長從我衣兜里掏出煙盒和打火機,取出一根點上,猛吸一口,吐出少量煙霧,說:“你這個狀態(tài)不行啊,趕緊調整過來。”他接著問我:“對了,你是什么學歷來著?”我說:“高中?!彼f:“對對對,跟我一樣,我忘了。我表弟連高中都沒考上,他是個學渣?!彼魷鐭燁^,拍拍我胳膊,走出了吸煙室。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我正對著烈日站在押運車側面持槍警戒時,眼前出現(xiàn)一片白光,無論靜態(tài)還是動態(tài)的事物,不僅畫面模糊,就連輪廓都時斷時續(xù),我感覺置身于一種黑色線條勾勒的世界。直到車長握住我的槍,在我屁股上用力踢一腳,我才緩過神兒來。車長和另一個押運員剛從銀行走出來。車長十分嚴厲地說:“剛才有人站對面看你半天了,你怎么一點反應也沒有啊?”車長說的那個人我根本沒有看到,一時間我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那天下午,車長向領導打報告,反映我的情況。領導把我叫到辦公室,問我是家里出了什么事,還是有什么特殊情況。我說一切正常。領導決定讓我站幾天門崗,讓我調整好心態(tài)再跟車押運。第二天,我站在門崗上,給進出的押運車開門。替我的押運員是車長的表弟,他試用期剛結束沒幾天。他們的運鈔車,也就是我被調下來的車,每次路過時,車長特別嚴肅地向我點頭,他的表弟從后窗向我投來一種怪異的笑容。于我而言,檢查槍械、裝彈、關保險……這套動作已經重復兩年。我一邊覺得自己確實出了狀況,一邊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那段時間車長經常找我麻煩,看到我站著,說我站的時間過長,看我走動,說我不好好站著。我懷疑,警戒過后我的槍口本來是朝下的,而我對面沒有出現(xiàn)過盯著看我半天的人。車長在利用我心里裝事的空當故意責難我。但我知道,因為工作的特殊性,我不能給自己找這樣的理由。
門崗的工作無聊、單調,而且被限制得死死的,從早到晚,除了午飯時間,或坐在警衛(wèi)室,或站在門口。又過一周,一天中午,一只白鴿飛過來,停在門外不遠處停放自行車、電動車的鐵皮車棚頂上。它“咕咕”叫幾聲,然后飛走。因為鐵皮上泛著光,我一時沒看清白鴿飛走的方向。這時傳來幾聲刺耳的喇叭聲。車長打開副駕駛的門,探出頭喊:“喂!快開門啊,干啥呢?”我剛打開門,車子迅速往金庫門開去。大概過半小時后,領導再次找我談話。領導正在詢問情況時,我突然打斷,說:“我辭職吧。”領導一下子愣住,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我看。“我辭職吧?!蔽以僦貜鸵槐?。領導摸著下巴點點頭。我就在領導辦公室寫了辭職報告。我從儲物柜里拿好自己的物品,到吸煙室抽了一根香煙。車長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后,他試圖從我肩上取下背包,想為我送行。我拿開他的手,說:“我走了?!蔽覐墓敬箝T出來后,向鐵皮車棚頂上望去,上面的一團白云,竟然變成一匹小馬駒的模樣,正慢慢向西飄蕩。
往下該怎么辦呢?回住處的路上,我有些沮喪。在一股莫名其妙的力的推動下,我坐公交車去了趟烏蘭娜所在的大學。兩年來,我好幾次來這里加鈔,但還是第一次在校園里散步。我在人工湖邊的木椅上坐下,看著來往的學生入神。當初因為家里窮,需要勞動力,我才沒考大學。不然此刻我可能在市里有一份體面的工作,甚至也可能像烏蘭娜一樣,成為大學老師。想到這里,我居然笑出了聲。路過的一個女生受到驚嚇,手里的奶茶掉在地上,她撿起往垃圾桶里扔進去,匆忙走了。我在校園里待到黃昏,出來后在校門口的小吃攤吃了一張煎餅,再到書店莫名其妙地買了一本長篇小說。我是被小說名字吸引的,作者叫米蘭·昆德拉,小說叫《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書內有一張黑白照片,是個表情凝重、嚴肅又有些帥氣的老男人。他的書占了整整一個格子。什么是輕?什么是重?以前我手里端著的霰彈槍很重,現(xiàn)在卸下了,但感覺重量還在手上,似乎比以前更重。而那只化作馬駒的白鴿,在無限曠遠的天空上輕輕地飛著,直到燈火闌珊,才不見蹤影。它是不是很輕很輕呢?
我一個人租住在大學新區(qū)旁的小區(qū)。晚上我躺在沙發(fā)上翻閱新買的書。小說開頭寫著:“永恒輪回之說從反面肯定了生命一旦永遠消逝,便不再回復,似影子一般,了無分量,未滅先亡,即使它是殘酷、美麗,或是絢爛的,這份殘酷、美麗和絢爛也都沒有任何意義?!蔽腋械揭魂囶^暈,便隨手把書扔在茶幾上,昏昏欲睡。等我醒來已是深夜。我再也無法入眠,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直到天亮。那幾天,我每天都是從白天睡到深夜,醒來茫然無措。一天夜里,看著從窗外射進來的微弱的光線,我悄悄走出小區(qū),在夜晚的街上閑逛。當押運員之前我干過保安、服務員、卸貨員。這一晃,我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五年。我突然想起當保安時認識的仁欽,他已經結婚生子,在小巷里開一家小商店。他雖然只念過小學,卻是個書迷,以前在保安室里經??葱≌f被隊長教訓,后來他買了一輛電動三輪車去學校附近賣二手書,自己常常讀著入迷,有人便宜買書,或順手拿走,他都不在意。別人說他傻,他也只是笑笑。
我走到仁欽的商店,他正坐在門口臺階上,一手搖著蒲扇,一手端著書看。他對我的到來表現(xiàn)出很高的熱情。他進店拿出兩瓶冰鎮(zhèn)啤酒,讓我也坐在臺階上,一起喝酒。我問:“都凌晨一點了,還不關門嗎?”他說:“夜里悶得慌,躺著更熱,所以看小說解暑。”他正在看叫作《三體》的書。他望著遙遠的星空說:“人可以活好幾百年,甚至可以不死。”我突然想起米蘭·昆德拉,問他:“你覺得,生命無論短暫還是永恒,有無意義呢?”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問我:“你在押運公司干得還行嗎?”我說:“辭職了?!彼麊枺骸澳悄阃掠惺裁创蛩惆??”我說:“當然是……想找一份好點的工作?!彼肮具斯具恕焙韧昶【?,說:“我困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他關好門窗和燈,這條巷子瞬間暗下來,接著是無邊的黑暗和安靜。我從長長的巷子里走到寬敞的大道,才看清更遠的地方。夜里的車依舊絡繹不絕,活動在午夜到清晨之間的人們不知都在忙些什么。這個世界上,總有人喜歡徘徊在這個時間段。此刻我也融在他們中間,自以為做了思想深刻的事,又似乎什么都沒做。等我返回住處,已是天光微茫。我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我醒來已是中午。我去網吧瀏覽招聘網,能干的工作都與之前的相差無幾。我不想再重復過去,可又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我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五年,曾經以為我已經融入了這座城市,但從辭掉工作開始,我突然感到這座城市原來這么陌生。我被一堵無形的墻擋住,無法前行。其實這堵墻一直存在,只是以前我誤以為自己在墻內,現(xiàn)在恍然發(fā)現(xiàn),我從來沒有進到過墻內。下午,我索性帶著“米蘭·昆德拉”走進大學校園,坐在垂柳下逐字逐句地讀起來??晌矣X得手里那桿槍依然背在肩上,先是右邊的肩膀酸痛,接著左邊的也酸痛,后來整個背部都跟著酸痛,我像是背著好幾把霰彈槍。我把書放在腿上伸懶腰,我再次看到狀如馬駒的白云。它那么明顯,那么飄逸,那么自在,難道沒有人看到嗎?我激動得想把這個景象告訴周圍的人們,可人們都在匆忙趕路,仿佛一刻也不能停下來。只過一會兒,我忽然感到一陣惡心,頭暈目眩,哪怕閉上眼睛也能感受到強烈的刺激。幾滴雨落下來,我拿上書,跟著一群學生跑進教學樓。雨是瞬間下來的,很快在玻璃門外“噼里啪啦”作響。一群人困在大廳避雨。這時我看見角落里的自動存取款機旁站著車長和他表弟。他們也看到我了。車長向我擺擺手,我向他舉了一下“米蘭·昆德拉”。不知是因為下暴雨的緣故,還是因我的腦子有些模糊。他們,還有周圍的人們看起來也比往日細長。
雨越下越大,玻璃門外水霧彌漫,密不透風。學生們覺得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便紛紛乘電梯往教室走。大廳一下變得空空蕩蕩。兩個保潔阿姨推著長條平板拖把朝我這邊來,我向另一個方向躲開,發(fā)現(xiàn)門口馬頭琴雕塑內側站著一個女人,瘦高個兒,卡其色連衣裙。從走進大樓開始,她是見過的唯一一個比例正常的人。也許她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回頭看過來,沖我禮貌地微笑。我走過去,說:“烏蘭娜?!彼纳眢w像是被按下暫停鍵似的定住,眼睛里充滿疑惑地上下打量著我。她終于認出了我,驚訝地喊起來:“天啊,是你!”玻璃門外不知什么東西倒了,“咣當”——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烏蘭娜的身體劇烈地抖動一下,我趕緊過去扶住,她才沒有摔倒。這時,車長和他表弟,還有兩個銀行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地推門走了出去。他們像五根移動的秸稈。我清楚地看見,車長表弟端著偌大的霰彈槍,而槍口是朝上的。他們很快消失在雨中。兩個保潔阿姨也不知去向。烏蘭娜捂著胸口說:“我心臟不太好。”我扶她到靠墻的長椅上坐下。她說:“真沒想到能遇見你。”她看著我手里的書,問:“你也喜歡安·蘭德嗎?”我手里的薄書不知何時竟然變成了很厚的書,封面寫著兩個大字——源泉,作者叫安·蘭德。我隨手一翻,里面有一張黑白照片,是個戴著黑色帽子,手里夾煙的女人。女人表情嚴肅,眼神犀利又柔和,不知在看什么。我難以置信,也不知該怎么解釋。我根本就沒聽說過安·蘭德這個人,更別提讀過什么《源泉》了。烏蘭娜平復下來后,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以為我也變形了,趕緊低頭看向自己的腳面,發(fā)現(xiàn)一切正常。這時,樓外響起一聲巨雷,余波在空蕩蕩的大廳里回旋。烏蘭娜說:“我的心臟有些受不了了,我們去辦公室喝點熱茶吧。”
我們先乘電梯上到第七層,烏蘭娜接著把我領到走廊盡頭,打開鐵門,眼前出現(xiàn)一道連接辦公樓的玻璃通道。雨打在玻璃上,有打在身上的錯覺。走廊大概有五十米長,烏蘭娜向著對面小跑,我緊跟其后。玻璃走廊輕輕搖晃,使我覺得仿佛踩在浮橋上面。好在我們很快跑到了對面。走進辦公樓,她整理一下裙子和披肩發(fā),然后打開旁邊的安全出口門,說:“電梯挺遠的,再往上走一層就到,我們走步梯上去吧。”烏蘭娜的高跟鞋踩在臺階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清脆而刺耳的聲音。同時,我似乎聽到樓梯下方傳來劃船的聲音。兩段臺階似乎走了很長時間,但劃船聲只延續(xù)了十幾秒鐘。
烏蘭娜的辦公室正對樓梯,里面靠窗是拼在一起的兩張辦公桌,上面各有一臺電腦??繅σ幻媸菚瘢幻媸巧嘲l(fā)。書柜上放著兩盆吊蘭,一盆綠色,像是剛剛沐浴過雨水般新鮮;一盆紅色,像是剛剛從火盆里取出來一般。沙發(fā)旁邊立著小衣柜。她很快泡好了兩杯綠茶。我不知道該聊些什么,但她表現(xiàn)出的大方,讓我放松下來。她問我:“你的書呢?”我這才發(fā)現(xiàn)手里的書不知何時不見了,我完全想不起來,是放在教學樓大廳的長椅上,還是乘電梯前放在兩個電梯門之間的木桌上,還是跑過玻璃走廊時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她看著我不知所措的樣子,說:“沒關系,我這里也有安·蘭德,你先拿過去看吧。”她說著從書柜里尋找,找了好一會兒,卻沒有找到。她說:“也許,我放在九樓的閱覽室了。我常在那里看書,我們一會兒過去看看。”我說:“沒事的,其實……我也是隨便翻翻而已?!彼蝗粏栁遥骸澳闶遣皇怯惺裁词乱獑栁??”我磕磕絆絆地問:“你覺得我變形了嗎?”她說:“變形?!”我說:“我是說,我有沒有變得又細又長呢?”她一邊咯咯笑著,一邊從書柜旁拉出一面穿衣鏡,說:“我又不知道你以前啥樣,你自己看吧。”鏡中的我還是原來的樣子,我這才放下心來。
走廊里一陣嘈雜。烏蘭娜關住門,說:“老師們要去上課了,他們平時不敢從玻璃走廊走,現(xiàn)在不得不走?!蔽覇枺骸澳遣Aё呃饶艹惺軉??”她說:“當然能承受啦,它不僅是走廊,如果掉下去,它就會變成一艘船,所以人是不會受傷的?!蔽覇枺骸按俊彼f:“是啊,是船,小型諾亞方舟。”我以為她在開玩笑,但她說得很認真,我只好點頭回應。外面的雨還在下,無比迅猛。我們喝完一杯茶。烏蘭娜帶我去第九層。她讓我先上去。在九樓中間的位置,有個不大不小的新型閱覽室,側面擺著一張咖啡吧臺,桌椅也都是木質和仿皮混搭的,看著坐著都很舒服。北邊的角落里有一個被吊起來的黃色皮劃艇,看著很呆板,我以為是模型,但女服務員說這是真的皮劃艇。我問女服務員:“那怎么擺在這里,而且還被吊起來了?!彼f:“為了逃難?!蔽殷@訝地說:“逃難?!”她說:“對呀,這里經常發(fā)生水災,如果危險,我會和我的老板用這只皮劃艇下水,然后游到諾亞方舟。”我說:“那個玻璃走廊嗎?”她說:“看來你不是本地人,我們這座城市的中心公園里,有一艘巨大的諾亞方舟,我們游到那里,玻璃走廊也會游到那里的?!庇杲z毫沒有減弱的樣子,女服務員繼續(xù)說:“我的老板是個預言家,他今天沒有來,他太聰明了?!?/p>
我跟女服務員聊完,剛坐到沙發(fā)上,烏蘭娜穿著藍色牛仔褲和白色襯衣、白色運動鞋上來了。她找了一會兒書,沒有找到,就去問女服務員,女服務員搖了搖頭。烏蘭娜端著兩杯咖啡過來,說:“看來我的書也弄丟了?!蔽覀兿嘁曇恍ΑKf:“我二十年沒回西日嘎草原了,現(xiàn)在不知道咋樣了呢?”我說:“其實……變化不大?!彼ь^望著漂亮的吊燈,用緩慢的語速說:“依舊那么美吧。”我說:“你現(xiàn)在這身裝束,讓我想起一張畫。”她說:“你說的是……《藍月白駒》嗎?”我說:“是啊,四年級時,你在美術課上畫的,一匹白馬駒正在綠草地上飛奔,它的上面有一輪藍色的月亮?!彼劬镩W著純真、柔和的光芒。她說:“以前我主要講世界文學和比較文學,明年我想開設生態(tài)文學課,到時候想把學生們帶到西日嘎草原上,讓他們感受一下家鄉(xiāng)的民俗、風光。對了,你們家還養(yǎng)白馬嗎?”我說:“還有三匹,兩大一小?!蔽蚁肽贸鍪謾C給烏蘭娜看看,可手機怎么也找不到了。我今天從早到現(xiàn)在一直沒有用過手機,可能是落家里了。與此同時,烏蘭娜也找不到手機,她去吧臺尋找,服務員再次搖了搖頭。她又折回來,說剛才明明用手機付款,卻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們和服務員又仔細地找了幾遍,依舊沒找到手機。我跟著烏蘭娜返回辦公室,也沒有找到。烏蘭娜有些急了,她說下午四點半有個重要的會。她用座機給教學樓保安室打電話,電話一直占線,又給其他人打電話還是占線。她走出去,過十分鐘左右回來,說所有辦公室的門都鎖著。她著急地打開電腦,鼓搗一陣,說:“連不上網?!蔽艺f:“要不我們去教學樓看看。”她說只能如此了。可是通往玻璃走廊的門從外面鎖上了,樓梯門也被從外鎖上了。我們只能乘電梯,可是電梯門怎么也打不開了。烏蘭娜說:“我們來晚了,他們先走一步。”我說:“先別急,也許這大雨讓我們的神經有些錯亂?!彼鲋鴫ξ孀⌒乜?,說心臟不舒服,讓我扶她回辦公室吃藥。我們往辦公室走的時候,向外開著的辦公室門正在緩緩關閉,眼看著來不及了,我說:“我背著你走吧?!睘跆m娜有氣無力地點頭。我背上她,快速跑起來,好在門關閉前走進了辦公室。這時,傳來巨大的響聲。烏蘭娜說:“小諾亞方舟落水了,它一落水,就證明整棟樓會被鎖死。”我問:“為什么?”她說:“為了保護樓內的數(shù)據庫,等再回來可以重啟……看來我們已經被遺忘了?!蔽乙活^霧水。
烏蘭娜讓我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救心丸,她匆忙吃下好些,又喝了點水,然后靠著沙發(fā)閉眼休息好一陣才緩過來。她恢復正常后,我們站到窗口看雨。密集的雨簾阻擋住了視線,我們什么都看不到。該怎么辦呢?我們心里都有疑惑,卻誰也不敢,或者沒必要說出來。因為問題就擺在眼前。辦公室的門也打不開了。房間里越來越暗,我們束手無策地坐在沙發(fā)上。不知過了多久,已經是黑夜,房間里停電,除了巨大的雨聲以外,什么也聽不清,什么也看不到。烏蘭娜把頭靠在我肩上,用力握著我的手。我們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已是第二天,至于是清晨、上午,還是中午根本就不知道了。總之房里有了光線,只是外面還在下雨。又過去一段時間,雨停了。我們歡呼起來,一起走到窗口看外面。外面一片汪洋,像個偌大的安靜的湖。對比其他建筑、樹木和路燈,我們判斷水面已經到達第三層樓的高度。
繼續(xù)等下去不是辦法。我們吃了幾塊餅干,喝了點涼水,開始想辦法。我走過去使勁開門,門紋絲不動,用力踢,木門后面像是焊了一層厚厚的鐵板,跟木門死死地粘在一起。我每踢一腳,木門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我們打開窗戶用力呼喊,得不到任何回應。烏蘭娜忽然拍著腦門,說:“我想起一件事來,這里以前是儲物間,衣柜后面原來有一道特別窄的門,門邊就有垂直爬梯。因為怕出危險從里面堵上了,墻并不厚?!蔽覇枺骸拔覀兂鋈ズ笕ツ睦锬??”她說:“這棟樓總共十一層,我們爬上樓頂呼救。這座城市地勢較低,而學校更是城市的最低點,如果再下雨,我們被困在這里就麻煩了?!蔽覀兣查_衣柜,我用拳頭擊打墻壁,果然發(fā)出那種空心的聲音。
烏蘭娜找出一把兩拃長的鐵錘,說:“用這個吧!這是前幾天裝修走廊的師傅落下的,還沒來得及取走。”我握緊鐵錘,先試探性地擊打,接著逐漸用力,真就敲出一個洞來。沿著這個洞再往下不斷地敲擊,看到門把手,洞口也逐漸變大。我們打開門,終于爬了出去。下面是死氣沉沉的深水,我們緊張地向上爬??帐幨幍臉琼斏鲜裁炊紱]有。天上沒有出現(xiàn)烏蘭娜所說的救援飛機,水上也沒有搜救船,有的只有刺眼的陽光。玻璃走廊果然如烏蘭娜所說,已經不見了。我們沒辦法再待下去。烏蘭娜絕望地抱著我哭起來。等她情緒穩(wěn)定下來,我問:“那個九樓的皮劃艇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她突然像小女孩似的跳著大喊:“那是真的,那是真的……”我們返回八樓辦公室,用衣柜里的衣服做成繩子,我先綁在腰間,另一頭綁在暖氣上,打開窗戶,踩著空調,順著排水管道爬進九樓。九樓辦公室的窗戶開著,里面沒有人。烏蘭娜以前學過攀巖,她沒怎么費力就上來了。好在九樓辦公室的門能打開,但我們在第九層依然一個人也沒有看到,女服務員也杳無蹤影。我突然擔心她帶走了皮劃艇,但皮劃艇還在。烏蘭娜說,女服務員肯定跟著人群乘上了玻璃走廊,畢竟那里更安全。
我們在吧臺找到熱水、咖啡和面包,但是并不多,我們把這些打包放入一個隨手找到的背包里,然后把皮劃艇弄到地板上。皮劃艇內還有兩件救生衣。怎么會有這些呢?這個大大的疑惑只在我腦子里轉了幾秒鐘。我們打碎最大的玻璃窗,小心地將皮劃艇和船槳扔下去。再背著包,從垂直爬梯下到水里。黃昏將至,我們終于坐上皮劃艇。烏蘭娜興奮地跟我擊掌。我們一邊向中心公園劃,一邊呼叫。可無論是經過的樓,還是街道,依然看不到任何人。大水淹沒了許多建筑,我們失去了方向感,怎么也找不到中心公園。天很快就暗下來了,如果不找好落腳點,晚上再下雨就麻煩了??善澩Р皇芪覀兛刂?,仿佛順流而下的河流,徑直劃向郊外,繼而離開城市。我望著星空對沮喪的烏蘭娜說:“放心吧,未來幾天都不會有雨。”她嘆口氣,說:“事到如今,聽天由命吧。”我心里反倒不再恐懼。烏蘭娜小時候被同學欺負時,我總是擋在她前面,即使挨打也不覺得疼。她應該記得這些往事吧。她走時把那幅《藍月白駒》送給我,說:“我的阿爸不知去向,額吉要領著我去尋找。”我問:“我們還會見面嗎?”她說:“也許會在某年某月某日見面?!贝丝涛液芟雴査骸罢业桨至藛??額吉還好嗎?”但我還是沒有問出口。烏蘭娜垂著頭不再說話,她像是睡著了。我也握著船槳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喂,喂,喂……”我在烏蘭娜溫柔的聲音中醒來。烏蘭娜在沖我笑,她的大眼睛里散發(fā)著溫暖的光芒,她抿著柔軟的嘴唇在笑。她說:“你快看看周圍?!蔽页梭@呼不知該說什么了。我們飄蕩在一條河流上,兩邊是無垠的草原。我問:“這是哪里啊?”烏蘭娜說:“不是你昨夜趁我睡著后劃過來的嗎?”一陣眩暈過后,我看到一匹白馬駒在岸邊吃草。我說:“我們下去看看?!睘跆m娜輕輕點頭。我們下船,朝著白馬駒走過去,可這匹馬駒始終與我們保持著距離。烏蘭娜既好奇又高興地跟著它,她加快步伐走到前面,我一直跟著她……
我被“沙沙”聲吵醒,眼前的人工湖上時不時散開一圈圈漣漪。垂柳倒映在湖水中,水是綠色的。學生們三五成群地走在校園里。風使我手里的書翻卷開來,我拿著書仔細回想,卻怎么也想不起這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是什么時候買的了。我的肩膀和后背又開始酸痛。天上的一片云化作馬駒的樣子,正在慢慢飄蕩,同時它又在變成其他形狀。我起身往校園外走,快走到大門口時,看見一個穿著卡其色連衣裙的女人正朝著教學樓走去。天空突然落下幾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