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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學(xué)》2024年第1期|張爽:漩渦(節(jié)選)
來源:《天津文學(xué)》2024年第1期 | 張爽  2024年01月30日0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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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條擺著手來到我家,身后跟著笑嘻嘻的小迷糊。這時候正是正午,外面太陽很毒,屋里卻顯得很暗,我把平時吃飯用的小方桌擺在炕上,像老太太那樣擰著鴨子腿坐好,右手懸腕,屏氣斂神,對著大仿臨帖寫字。這個姿勢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家里只有我一個人,其他人都干什么去了,我一概不知。我已經(jīng)走火入魔。三條他們進(jìn)來時,我正對著帖子上的一個字較勁,我覺得自己很笨,怎么寫也寫不好它!三條又高又瘦,他才十五歲,可看上去都有一米八了,邁進(jìn)我家門檻時,他甚至要彎下腰偏頭才能進(jìn)來。他和小迷糊走在一起,這時候的樣子倒像一對親兄弟。

我的樣子看上去專注,其實(shí)內(nèi)心頗不耐煩。我這樣一個姿勢地坐著,怕是一個上午都不止。但我必須這樣坐下去。這是我對自己的懲罰。我必須寫好字,不能讓人說三道四。這是我小學(xué)生涯的最后一個暑假,過完這個暑假,我就可以離開四頃地,到外面讀初中了。因為沒有暑假作業(yè),我每天早晨起來,都背著手從家里出去,在隊上走一遭。

今天早晨也不例外。我背著手走到三條家大門口的時候,看到本村的珍三爺正在看三條家大門上的春聯(lián)。珍三爺如果不看,我都忘了,那春聯(lián)還是春節(jié)時我給三條家寫的,三條爸爸專門請我來寫,三條媽當(dāng)時就舉著個盛墨的碗,大條、二條、三條、四條哥兒四個像眾星捧月一樣圍著我。他們的爸爸就說,你們都學(xué)著天才一點(diǎn),看人家多出息。四個條子就樂嘻嘻看著我。我展開裁好的對聯(lián)紙,紅了下臉,說:“寫得不好,獻(xiàn)丑了……”現(xiàn)在,那副對聯(lián)居然還在,雖然經(jīng)過半年多的風(fēng)吹雨打,鮮紅的春聯(lián)紙早已斑駁褪色,可那些粗黑的墨字還在,我以為珍三爺看完或許會點(diǎn)頭夸我?guī)拙洹K捻暤氐娜苏l不知道我天才?

過去全村只有珍三爺一個人為大家寫春聯(lián),珍三爺寫得一手好漂亮的大字,說句認(rèn)真的,我的大字就是偷偷學(xué)藝珍三爺,他的一個點(diǎn)頭或一句夸獎對我來說無比重要。可是今天早晨珍三爺認(rèn)真看了我寫的春聯(lián),最終還是搖了搖頭,然后,他又搖搖頭就走掉了,一句話都沒說。珍三爺不說話,反而比說了話還讓我難以接受。珍三爺走后,我也看自己的那些字。那些字曾讓我驕傲。字很大。能用毛筆寫這么大墨字的人在四頃地除了珍三爺,不說絕無僅有,也很難有人比我更好吧?珍三爺這么搖頭,是不是有嫉妒我的成分?我小學(xué)沒畢業(yè)就有人請我寫大字,用不了多久,四頃地家家戶戶的門楣上會不會都是我天才的大字?那時誰還會請老手老腳的珍三爺?

這樣想著,我已經(jīng)走過三條家,又經(jīng)過了雙歲家,經(jīng)過小群家,最后到了二丫家。我看到他們幾家的大門上殘存的字,仍然都是珍三爺?shù)?。和珍三爺?shù)淖直绕饋恚覍懺谌龡l家大門上的字,一個一個的,都伸胳膊拉腿地難看,隨著風(fēng)雨的侵蝕,我的那些大字已經(jīng)發(fā)灰、發(fā)白、發(fā)虛……我的心現(xiàn)在也是虛的了。就是從那一刻起,我發(fā)誓要利用這個暑假把自己的字練習(xí)得再好一點(diǎn),至少不能讓珍三爺搖頭了。

“天才,你在家啊,我們都在找你……你的字真是越來越好了。”

三條的話,讓我的臉紅起來。我扭捏不安地把腿伸開,又盤上,盤上又伸開。三條的話今天聽來如此刺耳,就像一個諷刺,就連他一貫的笑也變得高深莫測起來。三條說完,探過身子來看我寫什么,小迷糊也爬上了炕,眼睛幾乎和我練字的廢報紙平行。這個傻子,他這么近距離看能看到什么?但小迷糊一臉癡迷的神情還是讓我心生安慰。某些時候,我喜歡小迷糊甚至超過三條他們。他的癡迷表情更像個懂行的書法鑒賞家。而且小迷糊很少說話,多一個人的場合他都不說話。而三條算個什么東西?他在我們四頃地孩子的眼中就是個小流氓。我們在小隊的場院里玩“藏貓”“轉(zhuǎn)圈”“騎驢”和“打仗”各種游戲。三條總要找機(jī)會展示自己的小公雞的流氓本性,只要他的前面是個女孩子,他就會緊緊貼上去,欺負(fù)人家。女孩子罵他,他不但不羞不惱,還嬉皮笑臉,很無恥的樣子。

“天才,你都能給我家寫對聯(lián)了,還練大字干什么?”三條說,“就我和小迷糊到你家這工夫兒,你已經(jīng)寫了十幾個‘之’字了?!?/p>

我抬頭白了三條一眼,說了句“你懂什么”,然后低頭繼續(xù)寫“之”。我聽人說,“之”字練好了,別的字就都能練好,“之”字是學(xué)書法的基礎(chǔ)之基礎(chǔ)。

“我什么都懂,別以為我什么都不懂,”三條嬉皮笑臉地說,“我知道你為什么寫這么多‘之’,是因為你想‘芝’了。”

三條見我發(fā)愣,接著說:“你是想杜鳳芝,我沒說錯吧?還說我什么都不懂!”

“三條你別胡說八道你懂個屁,你要沒事就和小迷糊別處玩去,我還有事兒呢?!?/p>

“你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寫個‘之’字!我今天要告訴你的事,你肯定想知道,但你肯定不知道我要告訴你的究竟是什么事?!?/p>

三條繞來繞去,啰里啰嗦,讓我頭大如斗。字是寫不下去了,我索性把筆往報紙上一扔,幾個墨點(diǎn)子一下飛上了小迷糊的臉。我仰躺在炕上,家里用舊報紙新糊的屋頂映入眼簾,他們拼命向我擠壓過來……我痛苦地閉上眼,那些報紙上的字又變成了一群群黑螞蟻在我眼前爬來爬去。真是煩死了。

三條還在說:“你知道剛才我們在路上碰見誰了?杜鳳芝!她看見我就像沒看見一樣,頭一昂,眼一閉,就那么高傲地走過去了。她根本沒看得起咱們?!?/p>

“是沒看得起你吧?”

“你猜不出一個暑假她變成啥樣了,”三條看我睜開眼,立刻比畫起來,“一個暑假,她的胸就變得那么鼓,屁股變得那么大了……”

“就她一個人嗎?”我裝作隨意地一問。

“還有馬德勝,看到我,兩個人故意拉開點(diǎn)距離,杜鳳芝在前面,馬德勝推車走在后面。馬德勝看到我還老遠(yuǎn)打招呼給我,問我暑假都在干什么,他過去可是從來沒和我打過招呼。我看他們的樣子,好像是馬德勝騎車帶著她出的四頃地?!?/p>

我頹唐下來,又不說話了。

“杜鳳芝和馬德勝一前一后,一起推車回來,兩個人一對小兩口?!比龡l看著我臉上的表情說,“我聽人說,她好像和馬德勝在處對象,真不要臉……”

“不要臉!”小迷糊突然跟了一句。他歪著頭看了三條和我一眼,立刻又把頭低下去。

“馬德勝也不是個好東西……他嚇唬過咱們,你忘了?”

怎么能忘呢?那次馬德勝剛來學(xué)校,趕上我們沒課,自由活動,都去偷聽他的課。三條不知道怎么笑起來了,馬德勝放下課本,出來揪住三條。他揪住三條的時候,我跑在邊上看,結(jié)果他不問青紅皂白,也揪住了我。那一下讓我記住了馬德勝的樣子:他很黑,像電影里的黑人;眼很大,沖我們一瞪眼,像一對銅鈴鐺;他喜歡喝茶,上課下課手里總捧著一個特大號的茶缸子——他就是捧著茶缸子出來揪住三條的。他一手揪著三條,把一口茶吐到地上,地上泥點(diǎn)子差點(diǎn)濺我臉上。他指著三條說:“小流氓?!彼值闪宋乙谎?,說:“還有你,一丘之貉。”

三條說:“天才,我們報仇雪恨的機(jī)會來了!”

2

他們都叫我天才。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催@么叫我。但他們這么叫我,我也沒辦法,有時候還暗自高興,心想,或許自己真的是個天才吧。誰能給天才一個明確的定義呢?作為天才,我最先想到的是七歲時候的一件事。那時四頃地的孩子上學(xué)都晚,九歲、十歲上小學(xué)很平常,七歲八歲讀學(xué)前班。記得我剛讀學(xué)前班的那年秋天,巨星隕落,天地為之慟泣。四頃地在小學(xué)校里搭靈臺,置靈席,舉村哀悼,哭聲擠爆了校園。老師怕我們年少無知,在他們大哭的時候,做出有失體統(tǒng)的事來,就把我們關(guān)在學(xué)校東邊土坎上的一個羊圈里。羊圈里的羊被羊倌放上山去了,羊圈里鋪了滿滿一層黝黑發(fā)光的羊糞蛋,它們光滑細(xì)膩如鵝卵石,也像大人們吃的小藥丸子。我感到很神奇,拿起一丸細(xì)看,還放到鼻子上去聞,不臭,有一股陳年的麥秸垛發(fā)出的味道。很快,我們就用羊糞蛋做武器互相打起仗來,那真是很好的武器,打在腦袋上砰砰響,卻不怎么疼……后來,外面的哭聲越來越大,大得超過了我們互相打仗的叫喊聲,大得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們就把一個個小腦袋擠在用木柵欄圍起的窗口去張望,三條突然“哇”一聲哭起來,他的哭,像他媽哭他死去的奶奶??奘怯袀魅拘缘?,三條一哭,結(jié)果羊圈里很多的孩子都跟著哭。那時候,我還什么都不懂,可他們一哭,我也不由自主地哭了,鼻涕一把淚一把的,覺得萬分悲傷。

可哭算天才嗎?

我9歲上學(xué),14歲小學(xué)畢業(yè)。畢業(yè)考試完畢,我白天不是跟人上山放羊刨藥,就是在街上背著手亂走,晚上則和三條他們聚在場院里玩游戲,“騎驢”或者“轉(zhuǎn)圈”。但我從不在女孩子面前耍流氓,更不像三條那樣欺負(fù)人家。我很有道德感,而且我會寫毛筆字,還會用毛筆字給自家或三條家寫春聯(lián),除此之外,我還會編故事會寫詩,尤其擅長寫古體“藏頭詩”。這也許就是他們稱我為天才的緣故吧。

這個悶熱的中午,我正在屋里臨帖寫字,三條帶著小迷糊來了,他們來了就和我說起了杜鳳芝和馬德勝,讓我很是不爽。我暗中喜歡杜鳳芝,仇恨馬德勝,三條他們都知道。但三條是不是喜歡杜鳳芝,是不是恨馬德勝我就不知道了——三條自小就是個讓人猜不透內(nèi)心真實(shí)想法的家伙。

但三條讓我和他一起“報仇雪恨”,我也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我說過,他們都叫我天才。我的驕傲不允許我過于低調(diào)。我十歲時看過全本的《三國演義》,玩起打仗游戲能像諸葛亮一樣排兵布陣,常常出其不意打敗人數(shù)和體質(zhì)明顯高于我的強(qiáng)敵,難免有時真像個天才那樣志得意滿,舍我其誰。

……

(節(jié)選自《天津文學(xué)》2024年第1期。)

【張爽,北京人,小說家、詩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七屆高研班學(xué)員。出版長篇小說《白虎》、中短篇小說集《上帝的兒女都有翅膀》《火車與匕首》《我的兩個世界》、散文集《行走的青春》等多部?!?/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