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導讀：

“一馬平川你從來覺著沒勁，有溝有坎，才偏想試試。不這樣嗎？”

喜歡跟這個世界“較勁”的女青年“我”，與老實沉默的男青年李旭東結(jié)婚后，生活在李旭東用盡所有儲蓄買的婚房里。李旭東一個月有十五天在外面跑業(yè)務(wù)，而無業(yè)的“我”在網(wǎng)絡(luò)上、在香煙與酒精的麻醉中，企圖在平庸的生活里尋找微妙的刺激。直到有一天，李旭東突然提了離職，看似平靜無波的生活從那一刻開始露出了底下的冰山。這對背負著高額的房貸，又不得不遵從職場各種規(guī)則的夫妻，生活在重壓之下、窮途末路的年輕人，曾任性而逞強地自以為找到各自的軌跡與出口，卻在“慢回身”的提醒中才重新解開了纏繞的情感線頭。

01

將會下雨一周，預(yù)報上是這么顯示的，今天是第三天。我和平時一樣在中午起床，想著怎么打發(fā)時間，想出玩拼圖的辦法。一千五百片，迪士尼主題的，幾十個小時候和我挺熟，大了基本忘卻的卡通形象言笑晏晏，齊聚一堂，拼這個，怎么也得兩天。雷聲轟隆著，李旭東突然回家，穿件洗懈松了的POLO衫，配西褲，站在玄關(guān)脫鞋。他問我吃飯沒有，自問自答，說他也沒吃。不，吃過了，但可能別人吃得比較多，他喝得多。李旭東中午也有飯局，通常是領(lǐng)著那些前天晚上來的客人，坐游船上喝茶，晚上再是一頓，最后給送去車站或機場，擁抱彼此，約定下回再見。這次服務(wù)得挺好，各方各面的，對方總這樣說，給李旭東五星好評。他現(xiàn)在不該出現(xiàn)在家，更不該有所逗留，我給他拿水，讓他坐下歇會兒，記著看時間，下午還得去呢。他說不去了。我納悶兒，調(diào)休一天？他說，不干了。剛在桌上，已經(jīng)和王彬說完。敬了一輪，給王彬多敬三杯。我起身想掏李旭東兜里的手機，他沒讓，說現(xiàn)在做啥補救都沒用，他已經(jīng)離開公司了。時也命也，他一直挺受逼迫。

又拼一會兒，外層缺少幾塊，四面不能銜合，我去陽臺上站著。李旭東睡在沙發(fā)，枕兩個靠枕，手搭在我一本硬殼書上。那書我總想好好看一遍，每次都困厄于人名和記憶，有時從中間翻起來讀，讀到想哭。屋子常日安靜，兜住許多的喪氣。我用剪刀起開一瓶羅斯福，給遠方的朋友林珍女士去電話。她說，剛開完會，你什么事兒？我說，在喝酒。她說，等我兩分鐘，上個廁所。我以為她要把時間花在去廁所上，結(jié)果廁所才是她的目的地，在那里，她可以戴上耳機，好好和我說話。我一直感激林珍的存在，感謝說多了，她不想聽，我還挺熱衷講。她說再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她不得不離開我。我問，為啥？她說，你知道。你是不特希望所有人都離開你？我說，挺哲學，但沒那么嚴重，是李旭東出的事兒，他好像沒工作了。他要沒營生了，我怎么辦？林珍說，自食其力唄，想聽別的答案，還是你有別的答案？我說，沒有，沒試過，從不敢想。她說，真的，如果我不是打十二歲就認識你，咱倆早掰了。我喜歡這個話題，希望她延伸下去，我現(xiàn)在需要的，就是和人大吵一架。吵過之后，全體離開，外頭大雨如注，也許我還出去跑一圈呢。

林珍對我講，人生貴在拼搏，拼搏不會都有成果，但不拼不搏，人生這么過去，你的下場，今天都算好的。她的確和我越來越遠，也許人往高處走，眼界加寬，心眼變多，看待世界就會不自覺平淡。慢慢地，就什么也擊打不了人的靈魂了。這當然是成績，讓我反躬自省，是不是也學著用一樣的辦法度日。想了三十來年，終歸覺得沒勁，便又去開瓶酒，兼踹李旭東的腳腕子。他蜷縮住，一米七的身體牢牢抱住剩下的靠枕，有眼淚在淺眠中滴下。他應(yīng)該聽見了我們的對話，心懷怨恨，睜眼瞧我的下一步舉動。我坐在他身邊，打算學電影里頭人物，給受挫回家的老公一個愛的懷抱，說沒啥的，家還在呢，我也在。《春光乍泄》里不是說，我們從頭來過。我沒說這樣的話，只是摸摸他的燙胳膊，這條努力賺錢，養(yǎng)活了我十幾年的胳膊，一想到它變枯、變廢，就讓我忍不住去擰。用的力氣不小，它先是紅了，后又白了，在李旭東咬牙忍耐下，催生他更多的淚水，最后嗷嗷埋頭，低著哭出聲音。我想了想，抽幾張紙，塞他手里。他想了想，揉成一團，扔回我臉上。

我和李旭東當晚出去遛彎。多年習慣，只要他在家，再晚，我們也出去溜達一趟，圍繞小區(qū)周圍的商戶街道，至遠轉(zhuǎn)去江邊，手牽著手，不說話，該走也走。洗過臉，他在系鞋帶的時候跟我道歉，說今天有點兒不尊重我。我問，是扔紙吧？啥時候這樣對過我？他說，這不對，他知道，遇到再煩心的事兒，也不該去挑戰(zhàn)我。何況，這是羞辱。我默默聽著，想問對我掐他，打他，他就沒記憶嗎？不用問，一定沒有，不然他也不會和我湊合這么多年。我一直覺得李旭東有點兒精神疾病，萬般忍耐，仿佛在我手里掐他什么短處似的。他常表白，說只要和我一起，人就有了活氣。多么犯賤，越這么想，我越瞧不起他，越瞧不起他，我越離不開他。事到如今，我在思考關(guān)于離開他的事情。李旭東拍著胸脯，領(lǐng)我去告示牌前，說就是看看。我們踩著下過雨的水坑，到處濕漉漉的，空氣有著魚的腥味兒，吃海鮮的季節(jié)到了。整一面租房的信息，都是我們這片兒，六十五平方米，月租三千；七十五平方米，月租五千；一百零八平方米，月租八千。我說也沒就業(yè)信息啊，發(fā)現(xiàn)李旭東正暗中記著。他記的時候，干動嘴唇，信息念一遍，基本就能記全。不靠這點，雙商不高的他也不能念到“985”，從農(nóng)村脫貧，到新一線，這借那借，借下銀行兩百來萬，擁有我們這套婚房。

他還在問我餓不餓，堅持去樓下那家粵菜館，說上回點的海鮮粥，我說好吃，給的料也足，魚蝦螃蟹應(yīng)有盡有，米粒熬得爛爛的。我不太餓，灌過了酒，在平時，會想吃點兒米粥。今天我只是看了看他的側(cè)臉，那張臉閃爍油光，還微笑著。我倆拐進了一家蘭州拉面。店里基本坐滿，清出一張臺子，我們先到，有了座位，幾個人站在門口探頭探腦，計劃著坐在道邊兒，也對付吃了。李旭東和我商量，再加倆小菜吧——兩碗面，倆小菜，兩瓶汽水，還算一頓豐盛的晚餐。我說，兩碗面，可以了。你不用刻意這樣。他問，哪樣了，不就平時水平？他往油漬麻花的桌上探手，拍我的手背。李旭東說，我從不擔憂明天，不然不會去制造今天。他越這樣，我越想把剛上桌的小碗贈湯潑過去。李旭東開始喝湯，看來的確沒啥心事，吸溜吸溜的，品評說胡椒味兒還是重，他不喜歡吃胡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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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花城》2024年第1期

楊知寒，生于1994，作品見于《人民文學》《當代》《花城》等，獲人民文學新人獎、華語青年作家獎、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獎等。出版小說集《一團堅冰》《黃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