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喚那個“自我”——《歡迎來到人間》讀札?
借用現代主義文學經驗處理某種總體現實及其對應的情感結構,構成當下相當一部分作家創(chuàng)作美學的嬗變。其重要原因正是,體驗當代、概括當代和表達當代的寫作雄心,無法依靠某種故事和確定性的情節(jié)來抵達。一眾作家了然于此,紛紛向時代文學遞交自己的方案——畢飛宇的長篇小說新作由此“來到人間”。
一、現代主義與總體現實:召喚“自我”
《歡迎來到人間》的故事并不復雜,敘事動力也無意于情節(jié)的推進,而是圍繞傅睿這一核心人物的陡然失落,向讀者呈示巨大的心理現場。小說中,第七例腎移植病人田菲死亡后,主刀醫(yī)生傅睿精神逐漸崩潰,作家仿佛誓要拯救“傅睿之拯救”,以意識流的筆鋒解剖了傅睿的醫(yī)患關系、原生家庭關系、夫妻關系、醫(yī)院科室關系以及職場競爭關系等,使小說文本以人物為線索進行結構。
一眾人物解剖完成,小說從寫人的故事轉向寫人的狀態(tài)。傅睿內在的填充物(好醫(yī)生、好丈夫、好兒子)統統失效,作家逐一清空他者對傅睿的投射,被剖開的傅??湛帐幨?,主體性從未誕生,失控狀態(tài)嫁接“自我”的助產術,傅睿終于開始確認自我,降臨人間。與此同時,讀者驚訝地發(fā)現一個事實:原來,優(yōu)秀的人也會不幸,而且是如此痛苦和不自主,沉浮于他者的評價體系;原來,他們被我們辨認于日常,是世俗價值系統的內在參照,“自我”的突圍靜待發(fā)生,生活的巨浪尚未開始……
在主題和美學風格上,《歡迎來到人間》實為一種文化反思的現代性體驗和一次極為關鍵的召喚,召喚(歡迎)“自我”和主體性的誕生(來到人間)。正如??碌闹R考古學通過話語實踐的分析解構了現代性的基本觀念,當福柯將話語引入到整個現代知識領域中,便向整個現代西方的“權力一知識”體系發(fā)出批判性的挑戰(zhàn)。“話語的秩序”不過是一種幻象,對“平凡”和不“優(yōu)秀”的恐懼作為某種普遍的現代性癥候,剝奪著人的自我,人在諸多話語的宰制下奔忙,活得光鮮奪目,懼怕他人否定?!稓g迎來到人間》殘酷地提供臨床方案:人唯在喪失中,得以認清自身的虛弱,價值系統和象征世界方可瓦解,在絕對的空無之中,人敢于直面那個缺席的、從未被釋放的自我。
以文學實踐召喚傅睿等人開啟自我表述和主體創(chuàng)造的艱難求索,有賴于文本提供一個指涉總體現實的復雜場域,有賴于作家的田野調查、資料整理和綜合學養(yǎng)。《歡迎來到人間》將主體敘事置于醫(yī)院和醫(yī)學背景,將主人公設置為腎移植手術的“一把刀”,他的病人、父母、同事無不與泌尿外科和腎移植手術、醫(yī)院行政建制、醫(yī)院各具體空間內的行動有關——最有效的虛構便是真實,充盈的細節(jié)為小說提供實實在在的內真實,讀者對文學創(chuàng)作所依托的主體素養(yǎng)再次有所體認。當傳統知識觀念和知識結構的近代化轉型使知識真正成了值得信賴的社會力量,當小說本身成為更加復雜的精神事務,畢飛宇在解決文學的藝術危機、價值危機等層面進行了有效突圍。
前文已述《歡迎來到人間》在文本上以人物為結構,以寫故事轉向寫狀態(tài)。正如蘭色姆以構架(structure)和肌質(texture)二元論分析詩歌時指出,構架是結構性和邏輯性的,用以負載非邏輯性的、不可轉述的肌質,后者構成作品真正重要的肌理、精華與本質?!稓g迎來到人間》正與之相似,小說的結構和情節(jié)居次要,作家的敘事重心在通過引譬連類的語言直陳思想與態(tài)度。
為便于讀者理解,現將《歡迎來到人間》中的人物關系構架簡列如下:
1.醫(yī)患關系。
田菲搶救不治,田父對傅睿動手,護士小蔡挺身救“偶實”(偶像實力派,即傅睿);傅睿主刀的另一患者老趙出院回家,每天在其妻子愛秋的管理下嚴格作息,為存活期殫精竭慮。
沒能遵守把田菲還給田菲的約定,精神開始失常的傅睿半夜造訪老趙;傅睿確認老趙“暫時安全”,老趙如獲大赦。
老趙將主治大夫半夜專程探望病患的事寫成“日記”在自媒體上發(fā)表,后發(fā)現疑似抄襲自己的“老胡日記”,改以“人民來信”的形式登載見報。
2.原生家庭關系。
傅睿的父親曾是第一醫(yī)院老書記,這是傅睿選擇外科醫(yī)生這一職業(yè)的重要原因;母親聞蘭曾為播音員,從傅睿與王敏鹿相親開始便對兒子小家庭有潛在的影響力,是敏鹿特別在意其意見的婆婆;妹妹傅智與原生家庭并不親密,卻似乎“對了”,日子過得平凡普通,但正常。
醫(yī)患糾紛發(fā)生后,老傅和聞蘭各有擔心。報紙刊登傅睿的“好人好事”,老傅認為傅睿的成名應當以業(yè)務(理論突破或臨床上的創(chuàng)新),聞蘭則擔心兒子的生活狀態(tài)。
3.夫妻關系。
平平無奇的王敏鹿在相親時通過目光確認傅睿內心的不自信和依賴母親的屬性,“傅睿,歡迎來到人間”是敏鹿的腹語,也是她面對不具主體性的傅睿后掌握了某種主動權的宣言。
敏鹿與傅睿的結合并未使她進入人生的安全屋。敏鹿反而似生活在小說結尾夢境里的北寒荒地,孩子、公婆和家里都靠她照料,并且,文弱的丈夫即便有她的萬般主動,也已很久不行房事。
4.醫(yī)院科室關系。
同科室的郭棟大夫與傅睿是同門師兄弟,不同于傅睿的“高冷”和文弱,為人隨和、健談、開朗,外形健碩。
郭棟和科室的巡回護士安荃是公認的“相好”。
郭棟與妻子東君跟傅睿和敏鹿都是學生時代的戀人,兩家人日常生活中多有往來,還給兒女定下了“娃娃親”。
護士小蔡對傅睿一直抱有愛慕。
護士小蔡被傅睿的病人老胡之子——房地產富商胡海包養(yǎng)。
5.職場競爭關系。
第一醫(yī)院流傳傅睿是“世襲”的貴族,郭棟是“逆襲”的草莽英雄等說法。
醫(yī)患糾紛恰逢市里要舉辦新一期的“骨干培訓”,醫(yī)院對僅一個名額的人選猶豫不決。
傅睿的新聞見報后,醫(yī)院雷書記致電老傅,決定讓傅睿參訓,傅睿極可能在將來走上與他們相似的仕途。
參加“骨干培訓”的傅睿被開發(fā)銀行副行長郭鼎榮視為重要人脈百般討好。
……
二、“非人”狀態(tài)與情感結構:疾病隱喻
醫(yī)者不能拯救所有人,但被迫完美、自我缺席的傅睿想要拯救所有人,這既是畢飛宇所說“在一種異態(tài)的情形中成為‘天使’”,也是一種“非人”的存在和異己狀態(tài)。
《歡迎來到人間》中,所有的人物關系圍繞權力關系和兩性關系展開:夫妻、同事、家庭內部、單位內部及不同行業(yè)之間,都在按照特定的權力秩序與原則規(guī)則行事,出身、階層、職位、貧富、稱號(稱呼)等嚴格分流,腎臟移植的階層屬性牽扯出錢與權的掙扎,指向故事時間二〇〇三年的“貪腐”和此后真實世界的對策。傅睿在生活上被父母支配,專業(yè)上是導師周教授的提線木偶,是“周老”手指的延伸;醫(yī)生、護士、病患幾條線索,作為主人公傅睿的潛在參照,在傅睿的生活被手術刀陡然剖開后,均發(fā)生著深刻的變化,小說人物紛紛進行所謂的反抗與糾正,最終又被證實無效。
與此同時,伴隨外科手術和腎臟問題的擴散,兩性關系通過“性”直陳:傅睿身為腎病專家,卻無法與妻子同房;老趙將自我全然交托出去,向傅睿和愛秋跪拜叩首以求安寧,而當他向愛秋坦白自己對保姆明理的“不規(guī)矩”后,得到的不是愛秋的斥責和惱怒,而是老趙“已經不能犯錯”的冷靜判斷,身體結論所帶來的保障顯而易見,愛秋怎會在意其他?在西郊“農家樂”,敏鹿因欲望失眠,而郭棟和東君太“享受了”,“東君雖然只叫了兩三聲,可這兩三聲太駭人了,還裝著很克制,完全是紙包不住火的樣子”(而讀者知道在醫(yī)院里還存在十九樓休息室里的安荃)。小蔡與胡?!叭チ司频?,沒有試探,也沒有交流情緒”,“是過日子的樣子”,小蔡被二十萬銀行卡明碼標價,卻從中感到“精英”的相似性。
所有人都是異己而非“常態(tài)”的,在一套話語體系中淪為“物”的存在——這是所有人的疾病。醫(yī)者不能救治所有病患,醫(yī)者不能自醫(yī),是小說的關鍵轉折,傅睿的崩潰從“方睡方醒”的失眠,到后背產生不可遏制的奇癢,直至精神徹底失常,有幾個代表性的節(jié)點:
→ 1.在西郊“農家樂”。
傅睿在吊床上抱著敏鹿,敏鹿失去平衡伸手拽住柳枝,另一只手擺了個叉腰的pose——與田菲的照片有相似性,“小姑娘正站在柳樹的下面,一手叉腰,一手拽著風中的柳枝,她在迎風而笑”——傅睿于是反常態(tài)地,口吻嚴厲地勒令敏鹿“放下”。
小山羊因孩子骨折,傅睿手腳僵硬、手足無措,“傅睿仰起頭,他想喊,他要喊救護車??尚∩窖虻牧硪粭l腿頂著他的喉嚨了,他再也沒能發(fā)得出聲音。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一樣東西,救護車?!?/p>
→ 2.在雷書記等院領導與傅睿就參加骨干培訓等事宜進行的談話中。
傅睿在臆想中拿起煙灰缸,“把天下所有的煙頭和煙灰一股腦兒撒向了雷書記的腦袋”。(此處,作家用異體字寫下了傅睿這第一次的精神“暴走”,此后的異體字內容均指向傅睿不同程度、不同表征的失常。)
“癢”的癥狀同樣始于此,傅睿憤然離開后,“在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的同時,他感覺到了后背上的癢,很強烈?!?/p>
→ 3.在培訓中心。(這一階段,傅睿的精神失常已由內在的心理景觀轉向切實的行為和行動。)
如凈化儀式般,傅睿每天五點晨起拖地。
培訓中心的監(jiān)控錄像因調查一樁盜竊案被審看,傅睿做好事不留名的事跡(即每日晨起拖地)被剪輯成影片通報表揚。
被通報表揚的傅睿如被剝了臉皮,精神狀況進一步惡化,就像田菲對傅睿說過的,傅睿也對著主席臺高喊“這才是我呀”。另一方面,郭鼎榮大受震撼,更加篤定傅睿的“非凡”。
傅睿鄭重地請小蔡在咖啡館“巴塞羅那”包間為自己撓癢;傅睿因鉆心的快感發(fā)出絕望的呻吟。
培訓期間回家,傅睿后背的抓痕被敏鹿發(fā)現,在妻子的質問中,傅睿以大段獨白解釋清白,語言錯落顛倒,卻始終圍繞著田菲的手術。
離家回到培訓中心,傅睿用空無一物的拉桿箱盛放各類昆蟲的尸體,如黛玉葬花般為其安魂。
傅睿在培訓中心的草地上遇到了一群被遺棄的雕塑,面對部分身軀被水泥覆蓋的哥白尼,傅睿決定進行“急救”——“這是一個醫(yī)生對另一個醫(yī)生的使命”。郭鼎榮想當然地認定傅睿又要做不同凡響的“不尋常之事”,出手相助。
郭鼎榮為拉攏傅睿,裹挾傅睿外出參加會所聚會;在席間傅睿目睹小蔡與胡海的“婚禮”游戲;酒后的傅睿回到培訓中心操場大吐不止,感到某種清空和凈化。
傅睿決定拯救墮落的小蔡,出發(fā)前,一個聲音質問他為什么還不去死。
傅睿拯救小蔡,以開著郭鼎榮的帕薩特載著小蔡在培訓中心操場上橫沖直撞為方法,以催吐為目的——吐出一切罪惡。
4.在光頭的地下室。
傅睿被詭異地催眠,如羊如狗如蠶,“春蠶到死絲方盡”,吐絲后的傅睿安睡了。
……
傅睿因其具有世俗意義上的好條件,因其絕對理性和絕對自律的人格特質,因其嚴謹、冷靜、克制若無七情六欲,是別人眼中永遠完美的存在,他那并未被人覺察的精神世界一旦外化為某種行動,無論多么怪誕詭異,別人也會想當然地將其合理化為某種“優(yōu)秀”,追隨他、信靠他。
傅睿承擔一切,意欲拯救一切,面對十五歲的田菲腎移植成功卻因呼吸病癥死亡,傅睿無法處理自己的“完美”。他意識到的確存在無能為力、無法控制之事——這本該是常識,這人間的常識使傅睿精神失控了——宛若“天使”的傅睿,是“神”一樣的“非人”存在,他不在人間。
于是便不難理解,畢飛宇為何干脆把傅睿和人間進行了對立處理。
人間是怎樣的?
傅睿在人間愈發(fā)異常便愈發(fā)不屬于人間,人間一切隨名利而來、逐情欲而去的美丑都相形見絀、緣其暴露。
傅睿徒勞地致力于一系列拯救行動,他語無倫次、難以入眠,專注地奉獻一切,對他人、對當下的責任,他必須完成,哪怕任務非人能及,他也必須完成。
好在,作家的悲憫始終在場。在光頭的“治療”下,吐絲后的傅睿似乎剔除了生命里的完滿和神性,被降至為“人”后復又蘇醒,傅睿終于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小說里緊接著的是敏鹿正做著的一場夢,同樣演繹人間心事,迷惘,掙扎,以怪誕的形式尋找出路。好在,“冰不只是寒冷,冰也是通途。只要有足夠的嚴寒,所有的零散都能結成一塊整體的冰,一切將暢通無阻?!?/p>
三、原型改寫與語言發(fā)明:新的古典主義
不單傅睿是一個全新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文學形象,應當說,《歡迎來到人間》所提供的各色形象都頗具現代性癥候和當下性,并且,一眾人物之間發(fā)生的連鎖反應也有著現代因素的深度參與,如報社享閑職的老趙因炒房發(fā)了家,護士小蔡作為大都市飄蕩無根的異鄉(xiāng)人難以自處、始終落寞,現代傳媒對人和事件的種種現象級“制造”,等等。尤其是老趙“感謝信”的發(fā)表,如一場造神運動,使傅睿成功晉級培訓名單,而培訓中心的表彰大會,再次從輿論場域推波助瀾,使郭鼎榮對傅睿的“能力”深信不疑,連同小蔡幻想“精英”的應有之義,一齊為傅睿的“完美”賦能。還有老傅與聞蘭在接受媒體訪問時對話語權的爭奪場景,戲謔地展現了曾經代表主流媒體發(fā)表觀點和導向性意見的前播音員,空有廢話連篇的字正腔圓,而哪怕曾為第一醫(yī)院書記的實權派老傅,在傳媒和鏡頭面前也不可自主地陷入“異己”和失語狀態(tài)……
更有意思的是,如此喧鬧的《歡迎來到人間》,向上超越的路徑卻是古典主義的。不難發(fā)現,作家在敘事的關節(jié)處,對《紅樓夢》“寶玉出家”、跛足道人度脫甄士隱等有著明顯的借用。與之相適的還有敘事語言的變化,在精準、戲謔,充滿翻轉諷刺之余,別有一分判詞式的疏離和冷漠。
畢飛宇筆下的光頭,“四方臉,巨耳,微胖,土黃色的長袍。氣色紅潤,面目是綿軟和謙恭的樣子。右手的手腕上纏了一只布口袋”,作為似是而非的和尚,與《紅樓夢》里癩頭和尚、跛足道人近似。《紅樓夢》里的甄士隱,種種遭際應驗了癩頭和尚的讖語,因受打擊過大患上情志病,在貧病交加之際拄著拐杖到街前散心,見跛足道人念詞而來,便問:“好了什么?”跛足道人答:“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甄士隱聞后徹悟,作《好了歌》注解,隨跛足道人飄然離去,病愈。顯然,跛足道人度化甄士隱解脫亂世的方法也是治療其情志病的個性化醫(yī)療方式,與《歡迎來到人間》的結尾部分同構。
而屬于“世襲”貴族的傅睿,自然與賈寶玉相似,均在忽然而至的人生變故中出走。但從深層意蘊上分析,《紅樓夢》中賈寶玉雖然出家了,卻未真正得到解脫,寶玉出家更多反映的是一個人在家道中落的因緣際會下,從多情、鐘情終至無情的歷程。而《歡迎來到人間》里的傅?!俺黾摇保m是在醫(yī)院背景下設置的故事,但并未在醫(yī)療結構中展開,起于醫(yī)學世家襲爵、家長制下擇偶的無情,承于七例病患死亡導致的“謗法”,轉以癩頭和尚、跛足道人式的悟道、瘋癲,看似瘋癲荒誕,實則得道超越,對世俗有所警示。不過,畢飛宇到底不忍看傅睿在人間隕落,結尾處讓他被光頭催眠吐絲,仿佛終于被拔除了“仙根”一般,作為一個凡人醒來。
這里,有必要論及畢飛宇為《歡迎來到人間》量身定制的敘事語言。說到底,小說在講述故事、再現經驗的敘事性基礎上,還是一種形式的建構和語言的創(chuàng)造。具體到這部作品,畢飛宇在意識流的技法中時??桃獾刂圃熘貜停嬉哉{度豐富的口語,連同英語和語氣助詞,在引譬連類的翻轉中抵達反諷和批判性的哲思。小說中的某個句子,往往身兼敘事、抒情、議論之用,展現小說人物意圖、文本意圖乃至作家意圖。無窮無盡的反諷如浪般涌動拍擊,勾連無窮無盡的寫實細節(jié)和精妙對話。
畢飛宇詳細地呈現了傅睿的那種“瘋”。人物在真實細致的筆觸下,話打著話,被成功塑造起來。綿密熨帖的細節(jié)不僅展示傅睿的確“瘋”了的事實,更向讀者提供了一種沉浸式的體驗,體悟傅?!隘偂钡木唧w進度、內在景觀和外在表征。傅睿的“瘋”竟是習焉不察的,作家確切呈示了“瘋”的意識之流淌過程及其勢能,以及意識究竟如何沖破大腦而終于向世界艱難伸出它柔軟脆弱的觸手。正因其往往停留于內在層面,無論如何洶涌,仍向外產生著某種信息誤差——傅睿的失常未被切實覺察和嚴肅對待,種種異于常人之舉反而一再為他的“優(yōu)秀”加碼。經由這種誤差,讀者被一再刺痛,獲知某種“常態(tài)的病態(tài)”,及其得以維系的復雜難局。
在拉康的著作中,“他人/他者”可能是最為復雜的一個概念。拉康將“他者”設想為一個地方,暗示它就是弗洛伊德所謂的精神場所,“他者首先應被理解為一個處所,言語就在這個處所里構成?!薄白鳛榱硪粋€主體的他者”永遠次于“作為象征秩序的他者”,在第二層意義上,作為一個主體的他者,另一主體可以占據這個位置,并由此為其他主體“體現”他者。言語并不始于自我,甚至也不始于主體,而是始于他者(在談到這一點時,拉康特別強調言語和語言都是超越人的意識控制的;它們來自另一個地方,意識之外的地方,因此“無意識就是他者的話語”)。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畢飛宇的長篇新作《歡迎來到人間》是一本重要的關懷之書、警世之書,提示對“他者”的警惕,召喚那個“自我”——這也是文學的精神創(chuàng)造性所在,為中國當代小說的經驗和敘事解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