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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州文藝》2024年第2期|楊獻(xiàn)平:懷居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2期 | 楊獻(xiàn)平  2024年03月05日08:03

第一間

“一個人如何能躲過那永恒不滅的東西呢?”這好像是赫拉克利特的話。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也經(jīng)常這樣自言自語。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十個男女,一個房間,讓他們自由選擇,分頭進(jìn)去,一個或者兩個小時后,盡管會有很多的蛛絲馬跡,但沒有人真正知道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在房間里面,“什么都是不可靠的”。彈丸之地,臨時或者久一點的安身之所,廣闊到了世界,又窄小得像鳥籠;現(xiàn)在的世界上,觸目都是房屋,但形同于無。電梯下樓,站在遠(yuǎn)處回望:“那是我住的地方嗎?怎么像是一種堆疊?”

房間的誕生絕對是一種文明的成果,當(dāng)人們的身體告別了赤裸年代,羞恥感產(chǎn)生,房間應(yīng)運(yùn)而生,從自然轉(zhuǎn)向人為。第一個實踐的那個人,我感受到他的溫暖的智慧?;蛟S他的這種改變和實踐帶有自私、退化和妥協(xié)的成分,但也是一種好意,并直接導(dǎo)致了文明的誕生。最初的房間的形狀是簡樸的,一些原始的石頭,被敲打成長條的形狀,一塊一塊,整齊摞在一起,再用大而單薄的石條覆蓋起來,它的內(nèi)部很黑,從窗欞投進(jìn)來的陽光像是一張發(fā)黃的紙。

很多年后,在我發(fā)出第一聲啼哭的時候,黎明正在誕生,還黑著的凌晨吹著春天的北風(fēng),桃花開放在冷寂的山野。第一眼看到的房間,在南太行鄉(xiāng)村,那是一個普通農(nóng)戶的居家之所,低矮的石頭房屋,屋梁和椽檁都是黑色的,上面還掛著一些長條狀的蜘蛛紋。我以為那就是世界上所有房間的樣子。大地再廣闊,人再多,也都在這樣的房間里生活;兩條腿走進(jìn)來再走進(jìn)去:一面是光明,一面是黑暗,交替日夜之間,那么多人,生了,老了,哭了,笑了,在時間當(dāng)中,面孔換來換去,房間卻紋絲不動。就像院子里的梧桐樹葉,不管是正面還是背面,都秉持著同一樣的形態(tài)、聲音和動作。

再后來,我看到了整個村莊,數(shù)十座形體和建材一致的房屋,成了眾多人肉體和靈魂的居所。那么多黑漆漆的木板門,吱呀一聲關(guān)閉,又吱呀一聲打開,時間帶走人,人留在地面上的一些痕跡,最終淪為白森森的骨殖。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以為,但凡與人相關(guān)的事物的表面和內(nèi)里,都暗含了生命或者說命運(yùn)的曖昧意味。當(dāng)我漸漸長大,一次次跟著母親走到別人的家,陌生、迥異的氣味讓我覺得害怕和不適應(yīng),甚至覺得厭惡。盡管我還世事不明,混沌未開,但也能判斷出這不是我所喜歡的地方。這種直覺決定了我身體乃至靈魂的歸屬。這種本能一方面是母親賦予的,另一方面大致就是房屋的影響了。

我出生的房屋下方是村路,通往附近的大小村莊,也通向世界的任何地方。但在很長的時間內(nèi),我沒有走到過村莊之外,只是在方圓十里的村莊外圍轉(zhuǎn)悠,從山嶺翻過山嶺,從河流穿過河流,曾經(jīng)遇到長著獠牙的野豬,還有成群的狼,空中的飛鳥大都是灰色和黑色的,間或的白、綠和紅時常讓我覺得神奇,但更多的是無聊和失望。“人怎么不可以飛行呢?而且,空中和大地深處,都是生者的禁地?!?/p>

村子外圍和后山溝里,還有很多破損甚至坍塌的房屋,矗在空曠或者幽閉的山野之中或者車馬喧鬧的路邊,像一具具時間的骸骨,在我的目光中,散發(fā)著驚懼、狐疑的光輝。

我記得,小姨家是最漂亮的,后來又有了電視機(jī),石家莊產(chǎn)的“環(huán)宇”彩電;二舅家也有了一臺黑白電視機(jī);最干凈的大致是幾個表姐的閨房了,床單、被罩一塵不染,墻壁上掛滿了電影海報……始終如一的美麗表情看久了會有些害怕。

有一年冬天,我住到一個閑置的房屋里,北風(fēng)吹得房頂?shù)氖^嗚嗚亂響,院子里的椿樹總有干枯的枝條半夜落下來,摔在石板上,發(fā)出很脆的響聲,古老的房屋里充滿了腥味濃郁的干土氣息,猖獗的老鼠們左沖右突,聲音像是魔鬼的腳步,要不是還有一個同學(xué)和我睡在一起,我肯定會被嚇破膽子的。他均勻的呼吸就像是一劑鎮(zhèn)靜藥。不過幾個月,我就離開了那座老房子,沒有回頭再看一眼,它留給我的記憶只是半夜的北風(fēng)和老鼠,還有睡不著時關(guān)于異域事物的猜疑和聯(lián)想。

第二間

我在鄉(xiāng)村中學(xué)開始讀書,簡陋的房屋吹進(jìn)塵土、寒冷和陽光,還有馬路上的車鳴以及村莊繁雜的吵鬧聲。那時候,老師的辦公室兼宿舍是最神秘的,我好像沒進(jìn)去過幾次。伙房是一個套間,有一個停電的晚上,機(jī)緣巧合,在燭光之中,我和一個女生兩兩相對,不知道我看她的眼光是怎么樣的,她看我的眼神迷離而又曖昧,而且臉蛋緋紅,潔白的牙齒似乎被流水沖刷了萬年的石英石。

我不知道為什么這樣,如果沒有那個房間,這一情境似乎永遠(yuǎn)都不會在我生命當(dāng)中乍然出現(xiàn),盡管只是幾十秒,而且沒有發(fā)生人們通常預(yù)想的那些事情。這多么美好啊,我感受到一種美,房間的美和兩個少年內(nèi)心干凈的美。很多年后,學(xué)校人去房空,古老的核桃樹依舊青蔥,每次路過,我會想起當(dāng)年的很多事情,而這一幕總是第一個浮現(xiàn)。有一年,我在詩歌中寫道:“那個夜晚干凈、曖昧,/兩個少年,兩朵笨拙的花兒,/開放是將來某一天的事情。/可在我的命中,艷麗而不夠及時?!?/p>

也就在這一年,我看到一系列不相同的房屋,第一個是石盆村新建的戲院,大得可以盛放一個世界。里面黑洞洞的,塵土的味道鋪天蓋地,我和很多同學(xué)在那里觀看黃日華、翁美玲主演的《射雕英雄傳》,還參加了兩到三次“六一”聯(lián)歡會。第二個是鄉(xiāng)中學(xué)的教室,兩層,紅色的磚,綠色的欄桿,木質(zhì)加玻璃的窗戶,很多同學(xué)樓上樓下奔跑,呼嘯往來,老師們夾著課本,趴在欄桿上看對面的青山、河溝里的流水和周圍的田地。第三個是河北省沙河市的那些樓房,更為精美和龐大,每一扇窗口都隱藏了一個秘密,我怎么看也看不透,想破腦袋也不知道誰在里面,又發(fā)生了什么,主人公又是誰。

這令我感到了一種差距,不僅是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還有人與人的,肉體和肉體、靈魂和靈魂的,看到市區(qū)樓房的時候,第一個念頭是,世界上怎么還有這么好看的房屋;潛意識則是,這些樓房絕不是私人修建的。即使是,那也是另外一種人。他們?nèi)^六臂,絕對和我們村里人不一樣!

第二次,送本村的一個堂姐遠(yuǎn)嫁,路過市區(qū)的時候,從車窗看到的樓群像是一個奇怪的夢境,類似海市蜃樓,虛無縹緲而又實際存在,它高高的圍墻和帶有玻璃的大門,讓我覺得一種強(qiáng)大的拒絕的氣息,還有自卑、懦弱、向往和畏懼等復(fù)雜情緒。與此同時,一股蓬勃的欲望在內(nèi)心升起——長大之后,我也要住在這樣的樓房里,自由選擇一個房間,把它裝飾和保護(hù)成自己的靈魂肉體的一部分,誰也不可代替和掠奪。

而我不得不回到自己的村莊,母親和父親又蓋了一座新房,我開始獨(dú)居了,空曠的房屋坐落在山坡上,母親栽下的梧桐樹眨眼之間就超越了房頂,墻壁上的絲瓜藤蛇一樣向上匍匐。打雷的時候,雷聲就在房頂轟然炸響,硬扎扎的聲音犀利、果敢,充滿深犁與撕開的力量。我總是擔(dān)心雷電會將房屋攔腰斬斷,眾多的尖銳石頭將我覆蓋。細(xì)雨霏霏的夜晚或者凌晨,涼風(fēng)吹進(jìn)來,我赤裸的身體,像冰清玉潔的手指拂過,睡眠真正成了精神和肉體的雙重享受。

院子里種了一些蘋果樹,春天的潔白花朵照亮了整個房間;要是再有月光漏進(jìn)來,我肯定睡不著,想月亮里的嫦娥,梨花一樣的伊人……盡管她們是烏有的,但誰也不能限制和篡改我的想象:漫無目的,輕得像是一根羽毛,在傳說和個人的時空中,自由、美妙、快樂而憂傷地穿梭往來。房背后的雜草叢中還有不少的野兔、飛鳥和害蟲,它們?nèi)找锅Q叫、飛翔和爬動,像我多年之后讀到的那些關(guān)于鄉(xiāng)村的唯美詩歌。事實上,鄉(xiāng)村從來不是恬靜、淳樸如世外桃源的,而是另一種人間煙火之地。

還有一些黃昏,我坐在多年風(fēng)吹雨淋的房頂,被風(fēng)吹著,在朦朧的遠(yuǎn)眺和近觀中胡思亂想,快樂和悲傷。沒過多久,母親請了一個手藝好的木匠,為我打造了許多松木家具,新嶄嶄地放在房間,說為我娶媳婦用。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但不知道誰會和我一起擁有這個房間,就像父母一樣,一生一世,在這扇門洞內(nèi)外,走進(jìn)來、走出去,勞作、吵架、恩愛、痛苦、歡樂、生育、年輕、蒼老。

第三間

爺爺奶奶的房間充斥著旱煙味道,與灰塵一起穿梭,還有說不清楚的身體味道。他們都是20世紀(jì)初出生的人,經(jīng)歷了中國人甚至人類都經(jīng)歷了的,地震、災(zāi)荒、戰(zhàn)爭、瘟疫,到現(xiàn)在終于過上好生活,他們卻都老了。爺爺就常說:“每一代人都是有自己的苦難的,這世上每個人都在苦難里面。”

我那時候不懂他的話,但我想,等我像他們一樣老的時候,可能就懂了。

有一次我去剛結(jié)婚的表哥家,看到新婚的房間,床鋪、掛歷,窗玻璃上粘貼的大紅囍字……忍不住暗暗嫉妒,想自己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婚,有一個人,在這世界的某一處,像我美麗的表嫂那樣,在未來某一天,心甘情愿地成為我的妻子。我和她,在同一個房間里,過完兩個人的一生。再有一年,幾個同學(xué)結(jié)婚了,十八歲,他們的妻子是鄰村的某個閨女,或者熟悉的女同學(xué)。鑼鼓和鞭炮,歌聲與酒席,人山人海之后,黑夜降臨,偌大的房間,只剩下兩個人。

我也想那樣,但事實是殘酷的,一方面自身條件不允許,一方面沒人愿意嫁給我。這令我很痛苦,新房逐漸老舊,新鮮的墻壁開始有了時間的痕跡,絲瓜藤綠了又枯了,飄飄的落葉像是無助的詩歌,但在我眼里沒有任何韻律和美感,只是單調(diào)地、悲傷地掉落,被腳步和秋風(fēng)打掃,被泥土深埋。

然后是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像百年不遇的愛情絕唱,千載難逢的靈魂和諧之歌。我抑制住悲傷,離開十八年的村莊,古舊的房屋連同山川、草木、人和牲畜,毫不猶豫地把我扔在了他們之外。多大的世界啊,從北到西,我和很多人一起,一連走了好幾天才到達(dá),沿途的城市都是高樓,這大概是城市與鄉(xiāng)村最根本的區(qū)別了,一個低矮簡陋,一個高大豐裕。路過鄭州、西安和蘭州的時候,我想下車,加入那些在街道上行走的人群中。

這是一個簡單的功利主義夢想,但卻沒有考慮到“加入”需要什么樣的物質(zhì)和條件,直到目的地,闊大的巴丹吉林沙漠,鐵青色的戈壁,給我視覺上的巨大沖擊,盡管那是王維書寫“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地方,可在彼時,我不想從鄉(xiāng)村再到鄉(xiāng)村,從簡陋的房間到簡陋的居室,或許我需要的不僅是房間的更換。當(dāng)車輛穿過弱水河邊那些更為陳舊的村莊,迎來一片徹夜照耀的華燈的時候,我沮喪的心情忽然好轉(zhuǎn)過來。下車的第一眼不是看地面,而是看近處的三層樓房,灰色的外表,比鄉(xiāng)村的房屋更為陳舊,但它是樓房,而且很高,有那么多窗戶,白色的玻璃后面懸掛著厚厚的窗簾。

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一個房間就是一個世界。厚厚的窗簾遮住的,不僅是我外部的眾多聲響,還有整個世界,再親近的他們都是遙遠(yuǎn)的,哪怕房間的墻壁是由紙做成的。最初的幾年,我沒有獲得拉上窗簾的權(quán)利——其實也不需要窗簾,房屋外面,除了一如古戰(zhàn)場的大漠戈壁,就只有風(fēng)沙與日月星辰。白色的玻璃外面,呈現(xiàn)的是廣闊的西北天空,還有如巫術(shù)飄浮和飛騰的灰塵,不時傳來的呼喊聲、腳步聲和歌聲。再幾年,我終于擁有了自己的一個房間,關(guān)上門板,拉上窗簾,我感覺到一種無限的大,個人的大和精神乃至靈魂的高度自由。

那一刻,我感到放松,幸福感讓我眩暈,我跳在床上,臉埋在被褥里哈哈狂笑,然后翻轉(zhuǎn)身體,自己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閉上眼睛,想起舊年時光,又睜開眼睛,看到白色的天花板,蚊子和蒼蠅好像在舞蹈,嗡嗡的聲音是最美的音樂,夜很深了,我卻怎么也睡不著,擰亮臺燈看書,眼睛停留在漢字的表面,內(nèi)心卻在房間徜徉……第二天早上醒來,隔壁的一個同事說他聽到了我昨夜的奇怪笑聲。

第四間

四個人的辦公室,中午和晚上,還有周末,很少有人加班,于是,它順理成章成為我自己的房間。我的好多書籍在這里,還有好多的憂傷和不安,伴隨著白晝繁鬧的煙氣和灰塵,聲音與體液,靜默或者被我嘩嘩翻動。偌大的走廊空空蕩蕩,一粒灰塵撞在墻壁上都會發(fā)出聲響,偶爾的來客似乎都是從窗紗爬進(jìn)來的蚊蟲,它們飛舞叮咬,圍著燈泡和我的身體,丟掉性命或者飽餐一頓。

對面也是樓房,敞開的窗戶總有一張漂亮的臉,頭發(fā)甩過,青春閃爍,譚詠麟或者劉德華的歌聲一會兒大了,一會兒小了,之后是高跟皮鞋敲打水泥路面,嗒嗒的,來了,去了。我還沒有覺得獨(dú)居的美好與愜意,卻又開始上班了,下班了。太陽升起,太陽落下,安靜的黑夜除了風(fēng)聲就只有我一個人的呼吸。有時候餓了,站在窗前,不知道哪里有吃的,可以填飽肚子。有時候特別想有一個人來,腳步輕輕的,忽然站在我的背后,讓我嗅嗅那種芬芳的味道,讓我笑笑,然后用光一樣的語言,讓我內(nèi)心燃起一團(tuán)火焰。

哪怕是一把余燼,我都感激不盡,所有的眼淚都流給她!離開辦公室,黑夜更黑,下樓梯的時候我?guī)状嗡さ?,肉體在巨大的空房間發(fā)出轟隆隆的響聲,像故鄉(xiāng)的雷聲。往宿舍走的路上都是冷風(fēng),或者微風(fēng)吹著沙塵、枯敗或者青蔥的樹葉,烏鴉和麻雀在用夢囈歌頌著大地的安靜——腳步敲響的只是自己,只是一個人在沙漠旅程中的某種悲苦宿命?;氐椒块g,燈光乍亮,到處都是陌生,電視的聲音仿佛來自天堂或地獄,好多的面孔里有悲歡離合,有作假的莊重,以及表演的道德與慈悲。

然后是無邊的安靜,好像一座墳?zāi)?,一個人在里面,即使天崩地陷也只能順從。在那個年代,我從沒設(shè)想過自己的明天,未來對于我來說,好像是一個不存在的詞,也似乎是一個空洞的概念。我只是現(xiàn)在,此時此刻,將來的一秒我都覺得陌生和遙遠(yuǎn),除非早上有什么極其重要的任務(wù)要去做,我才會牢牢記住,大腦也會準(zhǔn)時叫醒自己。漫長的睡眠之后,我悠然睜開眼睛,瞬間感覺到的,是滿世界的無意義,沮喪、疲倦、哀傷和孤獨(dú),連珍視的理想和工作都若有若無,輕如鴻毛。

去洗漱,冷水漫過臉頰,腦袋和手臂,這些外來之物,讓我頓時清醒,看到的陽光也是新鮮的,世界頓時又蓬勃、生動和美好起來。有一年,我第一次離開在沙漠的自己的房間,和另外一個人到附近的城市,先去賓館登記了房間,又一同到車站接了他愛人——我回到自己房間,等我再出來到賓館的房間時,只見,锃亮的門鎖上掛出了“請勿打擾”。站在樓梯口,我愣了一下,腦海一片空白,全身潮涌,瞬間又恢復(fù)平靜。

我無聊,一個人走在大街上,看到的都是樓房,無數(shù)的窗戶緊閉著,若隱若現(xiàn)的窗簾到底遮住了什么?有什么不可以讓陽光照耀,讓其他人看到?站在一棵樹下,我仰著腦袋,長時間看一扇掛著百合花窗簾的窗戶,潔白的花朵,陽光怎么曬都不變色,也不枯萎,時不時還晃動一下,我想:百合花為什么會懸掛在人的窗戶上,那花朵的背后掩蓋了什么,又是什么使它晃動?

這些古怪的想法讓我自己也覺得可怕,覺得自己陌生起來,像一個精神病患者,不一會兒,我的身邊圍了幾個人,但都沒我待得久,他們看不到什么,一個個轉(zhuǎn)身走開了,還向我望的地方看了看。當(dāng)我低下頭來,眼前的人和車輛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面目怪異,行為奇特,與我格格不入。

第五間

陌生、面目單一、數(shù)字化的酒店客房,干凈整潔,落地窗大得可以容納十個人并排站立。厚厚的窗簾是紅色或者黃色的,茶幾、衛(wèi)生間、床鋪、壁燈、電話、掛畫和電視,所有的物品安靜無聲,它們屬于一個又一個的人,有人管理,但沒有主人,就像整個房間,入住者除了身體是自己的,其他都無所屬和形同烏有。

但房間會發(fā)出聲音,電視,只要打開,就會發(fā)出人聲;還有電話,總是在半夜響起,甜膩或者曖昧的話語,讓人有一種不切實際的空洞感;衛(wèi)生間的水聲總是讓我覺得了大地的深切存在,很多年前,我和一個人住在同一個房間,兩張床,兩個人,看起來親近,實際上陌生,睡著覺還睜著眼睛,不信任是保全自己的武器,也是最大的離間。

1992年,我二十歲,在西北的冬天,一路向北京——夜很深了,偌大的北京,華燈使得它更加幽深和莊嚴(yán),跑車當(dāng)中不斷飄出脂粉。濃郁的灰塵之中,大批的欲望以人形的方式穿街過巷,在不像黑夜的黑夜里徜徉。朋友早休息了,即使還在,也不想打攪,一個人住在北京站附近的一家賓館里,什么都是陌生的,就連空氣也包含了一種迷離的味道。凌晨的時候,窗外街道和廣場上依舊人頭攢動,市聲喧嘩。明亮的燈火代替了月光,穿過厚厚的窗簾,像是一張陌生而又十分親切的臉,讓我覺得了一種美妙的安全感。

更多的時候是自己一個人住。旅店和賓館的房間里,那么多閑置的事物,一具具、一個個有模有樣,看起來很有用處,可它們到底指向什么?存在的意義明朗而又勉強(qiáng)。我知道,這世上很多東西都是無用的。一個人,一個夜晚,根本不可能用到那么多的東西,房間的功能簡單到只用來洗澡和睡眠。在這些不斷輪換主人的房間里,我總是莫名地想:在我之前,有很多人來過,睡過,又走了;我之后,還會有很多人來,像我一樣,睡了,走了。房間就像廣場,就像鄉(xiāng)村的田野,荒僻的樹林和草坡。

要是熟悉的朋友同住,在陌生的房間也是親切的,房間不是自己的卻更像是自己的,安全是最主要的,如果特別知心,可以交流很多隱秘心事,那種感覺,就像一場戀愛,一場心儀已久的美麗邂逅——像剎那間的愛情,狹小的房間仿佛闊大的疆場,再多的駿馬也能奔騰起來,再悲傷的個人也會有瞬間的喜悅。若是一般的朋友,感覺是遲鈍的,不合時宜,充滿了尷尬意味。

有一次,和另一個同事出差,他居然提出要兩個房間,或許他覺得,單獨(dú)居住才是充滿意義和趣味的。很多年前,我也是這樣,但不是和同性。一個房間包容的不僅是睡眠,即使單純的睡眠也可能遭到強(qiáng)有力的懷疑,因此,房間的曖昧性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當(dāng)我一個人躺在一個房間,想到這棟樓宇的另一個房間還有一個熟悉的人,那感覺是最為穩(wěn)妥和安心的。21世紀(jì)初期到外地出差,驀然在一座城市的酒店房間發(fā)現(xiàn),除了必需的物品,還多了一些明碼標(biāo)價的避孕套、洗液、神油等,很人性化,名字也好聽,可我不由得啞然失笑。

然后,無端地焦躁,驀然覺得了狹小房間的空曠,事實上,當(dāng)一個人住在一個陌生房間的時候,那些標(biāo)志或者說意在營造某種情境的事物,會更加強(qiáng)烈地激發(fā)和慫恿人的某些本能和要求,但它驅(qū)使的只是肉體,不是靈魂。當(dāng)夜晚結(jié)束,陽光穿過窗欞,拉開窗戶,市聲撲面而來,這時候,最緊要的一件事情就是離開,又一天的時光,全世界的人,都在啟程,也都在下落。

第六間

石頭變成了磚塊,黃泥換作水泥,鋼鐵支撐起來的房間,美觀而堅固,高雅而文明,體現(xiàn)著現(xiàn)代的文明。石頭的房子,在這個年代已經(jīng)被視為最原始的和簡陋的,有一種回到先祖懷抱的恍惚感,盡管,這樣的房子總是有一種穴居感覺,但人的體溫、煙火和情感,使得它們本身就具有一種安妥的意義。

這些年以來,從遠(yuǎn)方不止一次地回到鄉(xiāng)村,我住的房子,依舊是父母親已經(jīng)為我蓋了二十多年的那座簡陋的石頭房子,昔日的絲瓜藤還在春天匍匐,在暮秋脫落;梧桐早就被伐掉了,已經(jīng)成為家具的某一部分或灰燼;房后的草坡依舊茂盛;新栽的栗子樹苗一年一年地長大;村莊又有一些新生的孩子,都開口叫我伯伯或者叔叔,還有的叫我爺爺和姥爺。

家具還是原先的,母親說給我娶媳婦用的那些,床也是,還有被褥,貼在墻上的喜慶年畫,躺在里面,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諸多的舊事舊情蜂擁而來,像墻角的蛛網(wǎng)、書柜上的灰塵、時間的紅銹和生命的碎屑。安靜的時候,鄉(xiāng)村充滿了神靈與世外桃源的氣息。尤其午夜和凌晨,一聲響動都可以是一個傳說,一絲風(fēng)吹就可能喚醒一個寓言。而在吵鬧的時候,它令人厭煩、憤怒,而又無計可施。2019年,我在甘肅結(jié)婚,感覺自己又像是當(dāng)年那個從鄉(xiāng)村走出來的青年,之前的一切,包括第一次婚姻,都好像子虛烏有了。唯有自己的血脈,深刻在內(nèi)心和靈魂里。在故鄉(xiāng)的老舊房間里,驀然想到多年前在鄉(xiāng)村時候的那些輕佻的嫉妒和夢想,覺得有些羞澀,也有些羞愧。

我是一個多么懷舊的人啊,憂傷而快樂,健康而又懦弱。幾年后,在成都錦江區(qū)的某家醫(yī)院,我的又一個兒子出生了,我為他取名芮灼。看著他,我感到了人生的神奇和美好。也想到,當(dāng)年,母親生我是在自己家,大姨接的生,而她兩個孫子,都是由陌生的醫(yī)生,把他們接到這個人世——站在白色的走廊上,看到芮灼和妻子都平安的景象,我忍不住眼淚橫流。當(dāng)即,打電話給母親,高興得哽咽出聲。

不管是大兒子銳銳,還是小兒子芮灼,我們都帶著他們一次次回到我父母的鄉(xiāng)村,依舊在舊時房間居住。我很認(rèn)真地對他們說:這是你父親出生的地方,更是我們在這個世上的根系和血脈的根源所在。他們的年紀(jì)雖然還很小,甚至聽不懂這些,但讓我欣慰的是,他們兄弟兩個始終沒有排斥鄉(xiāng)村,沒有因為鄉(xiāng)村缺少空調(diào)、地毯、天花板、水泥路、霓虹燈、眾多的吃食和玩具而顯得不開心,嚷嚷著離開。這使我多次想起黑格爾一句話:助成民族精神產(chǎn)生的那種自然的聯(lián)系,就是地理的基礎(chǔ)。

每個人都是地理和氣候的產(chǎn)物,天性與之緊密相連。在鄉(xiāng)村房間的夜晚,我躺下來,看著黑暗的屋頂,感覺自己就像是躺在巨大的曠野中那般,闊大、孤獨(dú)而又寧靜,感覺星光就在睫毛上,大地像是一塊磐石,人也和草木一樣,在時間中不斷榮枯,在光明和黑暗的交替中蹣跚旅行。

回到異鄉(xiāng)的最初幾天,我總是不大習(xí)慣,呼吸也顯得窘迫,盡管沒有什么限制,但總是渾身不自在,到處都是戒意,無形且強(qiáng)大……這似乎就是人的悲哀了,但又無可奈何。很多時候,我在城市和原野間漫游,每一個房間都是陌生的,即使兩次下榻,也還是陌生的——眾多的房間就像一個巨大的肉體收容站,天黑了縮進(jìn)去,天亮了走出來,其中的內(nèi)容雷同到可以忽略的程度。

置身于異鄉(xiāng)的最大悲傷不是孤獨(dú),而是空洞,身體乃至靈魂的空——華燈和人群,車輛和風(fēng)景,它們專屬自己,獨(dú)立存在,觀看者無論怎樣也不會與它們真正融為一體。而鄉(xiāng)間的房屋給人的感覺是無比安全的,充滿了糧食、塵土的味道。在西北的那些年,我多次在村莊過夜,輕微的呼吸都可以聽到,一聲咳嗽可能會卷起一片白色的塵土。有一次在祁連山草原上喝酒,因為高興,不知不覺醉倒在帳篷里,以至于不省人事。早上,我還在酣睡,有雨滴正好落在眉心,一滴一滴,打在骨頭上,也打在心靈上。

我一動不動,直到陽光落在胸脯,清晨的祁連山草原,青草沒膝,花朵盛開,飛舞的白色蝴蝶,宛若仙子與神靈,高處的森林向著山頂匍匐蜿蜒,冠蓋潔白的祁連主峰,那么多圣潔的白雪以靜默的方式,照耀著周遭的一切。浩蕩的清風(fēng)吹動萬物,到處都是清澈的響聲。遠(yuǎn)處的世界仿佛不復(fù)存在,只有我們。還有帳篷和羊肉、流水和牧歌,碧藍(lán)的天空只知道運(yùn)送白色的云朵,我忽然想到:世上最美的房間不是人類建造的,而是由青草和森林、陽光和清水,還有少許的花朵等自然物組成的空間和時間,所有被它們接納和覆蓋的人,都是這個世上最美的房間和最美的人。

第七間

目不暇接,目不暇接?。≈蒙砥渲?,我才發(fā)現(xiàn),人的密集與其建筑成正比,也和古老而又新鮮的欲望成正比。看著那一片高高聳起的樓房,內(nèi)心恍惚著一些景象:一個人和他的家人,在里面過著柴米油鹽的日子,那是人間煙火的情景。廁所、廚房、臥室、客廳、陽臺,如此等等的生活空間,被強(qiáng)行撮合在一起,這和人在大地表面的傳統(tǒng)生活異曲同工,但又充滿了自相矛盾的意味。一套房,人之所需一應(yīng)俱全,只是距離短了,鄉(xiāng)村的生活區(qū)和衛(wèi)生設(shè)施距離遠(yuǎn),人和人的排泄物之間,橫亙著是凈與污、香與臭的天塹,而城市生活,則與之相反,飲食之所與排污之地不過數(shù)米甚至一米之差。還有睡覺的、會見親人和朋友的。這種過于集中的生活方式,使得我長時間不習(xí)慣。這和我的鄉(xiāng)村生活有關(guān)。如果說人在大地上的原始生活還算涇渭分明和井然有序,那么,城市文明的現(xiàn)實則總是相互交叉甚至混淆。

起初我覺得這樣有些返祖的意味在內(nèi),一切都沒有明確的界線,即使有,也不過一堵墻的區(qū)隔。比如,廚房和衛(wèi)生間太近了,吃喝和拉撒幾乎同體,這樣的一種方式,我的意識里充滿了排斥。那一次,盡管我把房子買了,但一直沒有裝修,因為,那時候我還在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有單位的公寓房,盡管它的結(jié)構(gòu)和城市的房屋沒有二致,但我總是虛浮且堅定地認(rèn)為,單位的就不是自己的,一切的事物,尤其是財富、名聲、生活的輕和重等,若不是自我購置與自主“形成”的,就永遠(yuǎn)不是自己的。這和個人的價值觀形成有關(guān)。父母親總是說,凡事要靠自己,是自己雙手和腦力勞動掙來的,才心安理得;否則,就是有罪的、不當(dāng)?shù)模彩遣坏赖潞筒焕慰康摹?/p>

他們的這種觀念影響我至今。人生的第一套房子買了之后,幾乎再沒去看過房?;蛟S是命運(yùn)使然,正當(dāng)我要回到故鄉(xiāng)邢臺市的時候,卻又陰錯陽差地調(diào)到了成都。相對于北方內(nèi)陸三四線小城,成都之雍容,是與其建城的歷史,包括這座城市的文化底蘊(yùn)、氣象成正比的。次年,我有了成都的一套房,旋即裝修起來,時隔半年,住進(jìn)去。兩個衛(wèi)生間、三個臥室,還有客廳和書房,算是比較大的了。就是樓層比較高,十三樓。有時候我站在窗前,看著周邊的房屋和街道,總是覺得眩暈。是的,我很長時間有恐高癥。為了增強(qiáng)安全感,窗戶和陽臺都封了,這種防護(hù)在我看來,有些形同虛設(shè),盡管它們很堅固,但在我的感覺當(dāng)中,它們必定是不夠承重的,甚至一碰就會損壞。

對建筑我是不信任的。尤其是比較高的那些建筑,我覺得已經(jīng)超越了人類居住的極限。人是大地之物,只適合在大地的表面生活,一幢幢的樓房豎起來,幾十米甚至上百米高,人住在上面,好像一腳踩空,又如在半空懸置,那種感覺,前后無靠,上下不定,總使得人有一種不踏實的飄浮感。然而,城市之中,幾乎人人如此。而且,很多人還以住高樓為榮,覺得那是一種物質(zhì)豐足、社會地位飆升的體現(xiàn)。有幾次,我老家的鄉(xiāng)親就說:“住在高樓上,覺得就是不賴,一眼能看多遠(yuǎn),啥車了,人了,看得清清楚楚。”說完,一臉的自豪,更多的是難以掩飾的羨慕。叔本華說,人有三個愚蠢特質(zhì):好勝、虛榮和驕傲。這道理,可能人人都知道,可人類進(jìn)步的動力有相當(dāng)一部分可以歸因為好奇和好勝、虛榮和驕傲。

我也是好勝和虛榮的,在城市,好勝與虛榮其實就意味著勤奮、危機(jī)感、適應(yīng)性與每時每刻的自我調(diào)適。物質(zhì)是城市生活的根基,與之匹配的是才能、財富,然后才是文化文明。住在高樓上,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在睡前去陽臺和窗邊,怕向下看,不然,連睡眠當(dāng)中都覺得自己是飄著的。2013年4月20日8時02分,忽然聽到一陣滾雷在地下奔涌,房屋迅即搖晃起來,樓體發(fā)出吱吱的響聲。我驚醒,帶著大兒子楊銳沿步梯下樓,站在草坪上,只覺得渾身發(fā)冷,空氣也似乎浸過堅冰一般,冰冷刺骨,太陽光昏暗,似乎蒙了一層頑強(qiáng)的薄霧。我心有余悸,看著和我們一般驚慌的人們,心里充滿不祥的預(yù)感。

若是在平地,地震對于房屋的影響不會如高樓上那么明顯和劇烈。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想有一套接近地面的房子,不是高樓的某一處,而是始終站在大地上的那種,對高樓的住所產(chǎn)生了極度的不信任感。過了些年,我換了一個住處,自己裝修,雖然是十樓,但覺得比之前的13樓多了一些安全感。搬家第一件事,就是安頓書籍。書籍是我迄今為止最經(jīng)常買的東西,頻率雖然比不上一日三餐,但肯定超過了買衣服和男女之事。住在雞籠一般的高樓上,總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只候鳥、一片掛在樹梢的塑料紙,除了衣食之外,我把書籍看成鎮(zhèn)宅之寶。在幾十米的空中,人的懸浮感很強(qiáng),而最能夠使得自己覺得精神有些飽滿的,就是各種各樣的書籍。

很多時候,我在書中看到諸多先賢圣人的話語,每一回都覺得新鮮,充滿哲學(xué)性與天地萬物的透徹感覺,如老子言:“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泵献诱撛唬骸坝泻惝a(chǎn)者有恒心,無恒產(chǎn)者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泵系滤锅F說:“公民的權(quán)利平等通常導(dǎo)致財富平等,并為政治機(jī)體的每個部分帶來富足和活力?!惫嗽谄鋾袛嘌裕骸霸谏鐣难葑?、進(jìn)化過程中,沒有什么東西是不可避免的,使其成為不可避免的是思想?!比绱说鹊?,其實每一個人都無法判斷真?zhèn)?,真理的另一面是荒謬和無知。在城市高層的房間里生活的光陰,始終沒有歸屬感,而自己的內(nèi)心,必須找出一道光、一條路,盡管,所有的光都會熄滅,所有的路都有盡頭。

楊獻(xiàn)平,河北沙河人。先后從軍于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等地。主要作品有《沙漠里的細(xì)水微光》《沙漠的巴丹吉林》等巴丹吉林沙漠文學(xué)地理系列,《生死故鄉(xiāng)》《南太行紀(jì)事《故鄉(xiāng)慢慢明亮》等南太行文學(xué)地理系列,以及多部長、中短篇小說和詩集等?,F(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