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2期|拖雷:余溫
1
老田本該睡個好覺,化療過程讓他身上所有關(guān)節(jié),都像散架了一般,不僅累,而且還酸疼,像剛上了大刑,可剛合住眼皮睡著,叫聲就從外面響起,老田就醒了,最初他以為是做了噩夢,豎起耳朵一聽,不是,那叫聲是真實的,時斷時續(xù),啊……呀……聲音就是這么叫的,叫得絕望,叫得凄慘。這已經(jīng)是第三個晚上了,一到半夜,那叫聲就會從樓道里傳來,叫聲很恐怖,仿佛有人掐住了那人的脖子,嘶喊聲是從掙扎中發(fā)出來的。
外面樓道光線也不好,老田腿腳不方便,他只能躺在床上等天亮,第二天來查房的護(hù)士來了,老田支棱著身子,嗓子里嗚啦嗚啦地說著昨夜的事。
護(hù)士聽了半天,沒聽懂他在說什么。
這時正好老田的老伴來了,她放下手里的東西,把頭貼在老田的嘴邊,邊聽邊點頭,然后像翻譯一樣對護(hù)士說,是這樣,昨天夜里,樓道有人在怪叫。
護(hù)士就問半夜里是誰在叫?
老田老伴說可能是一個病人。
護(hù)士愣了一下,病人?
老田對護(hù)士的反應(yīng)多少有點不滿,他就勢直起腰,抬起手指,故意胡亂地指點著,老田老伴趕緊按住了老田的手,她說我們家老田說,啊——呀——叫了幾聲,昨晚就是這個聲,老田對老伴的模仿相當(dāng)滿意。當(dāng)他再次抬頭看護(hù)士時,護(hù)士仍是一臉錯愕,昨天是她的夜班,對于老田所說的叫聲,她一點都沒聽見。
護(hù)士說,真是奇怪了,大爺,我真的沒聽見……
老田繼續(xù)嘟囔著。
老伴就翻譯,沒聽見?這怎么可能?那么大的叫聲,你能沒聽見?
老田確實不高興,他把手里的被子狠狠摔了一下,他想不通,他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能胡說嗎?
護(hù)士不敢多待,就悄悄地出了病房。
回到護(hù)士室,她就問其他值班的護(hù)士,是不是昨天晚上聽到有人在叫。護(hù)士們都搖頭說沒有。
護(hù)士是剛來的,對眼前的病人還不熟悉,一個上了點歲數(shù)的護(hù)士說那個老頭,他……說完,她歪著頭指了指,護(hù)士沒理解,以為說他的化療,他的化療是因為胰腺癌,不是頭呀,那個護(hù)士見她不解,就直接告訴她,她看了老人的病例,他得過阿爾茨海默癥,他腦子有問題。
這么一說,護(hù)士想起老人之前的表現(xiàn),心里一下明白了。
老田的老伴姓劉,下面敘述方便,就叫劉阿姨。老田因為氧氣霧化,舌頭都霧化得干了,所以說話很不利索,他的話只有劉阿姨能聽懂。等護(hù)士走了,老田又把半夜有人慘叫的事跟劉阿姨說了,劉阿姨笑了一下說,你忍忍吧,這里本來就是醫(yī)院,又不是家,大家都是病人,難受了,他就要喊,你難受了,也得喊。老田說,那我要換層病房,這一晚上不睡覺,我怎么能受得了。
劉阿姨苦笑著說,老田,你忘了,咱們是怎么住進(jìn)來的,這醫(yī)院病床都住得滿滿的,別人想加床都加不進(jìn)來,咱們要不是陶大夫幫忙……
老伴的話,讓老田說不出什么了。
可到了第二天夜里,那恐怖的叫聲依舊,老田用雙手捂住耳朵,可那叫聲順著指縫兒鉆進(jìn)來,像電鉆一樣,直往他腦子里鉆,他實在忍不住了,就把陪床的劉阿姨捅醒,讓她出去看看什么情況,然后嘟囔著,這他媽的是醫(yī)院,又不是屠宰場,每天聽這么恐怖的叫聲,還怎么睡呀。
劉阿姨多少有點不情愿,本想朝他嘮叨幾句,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劉阿姨轉(zhuǎn)出去沒多久,人就回來了。
什么情況?老田著急地問她。
她就說是樓道里有個病人,這個老頭是個植物人,什么都不知道了,已經(jīng)躺了一年了,每天基本是靠流食活著,可前兩天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多了一個半夜怪叫的毛病,估計是人快不行了……
老田搖了下頭,人不行了,還禍害別人,對了,這是個什么人?
劉阿姨說屋里有人,她也沒進(jìn)去,聽護(hù)工們講的。
這次等躺下后,那恐怖的叫聲徹底消失了,老田這一覺睡得很踏實。
老田一早從病床上坐了起來,他就去樓道里轉(zhuǎn)轉(zhuǎn),順帶看看,怪叫的病人,是個什么樣的人。
劉阿姨說,你就是好奇心重,自己什么病自己不清楚,你看看你……
老田擺了一下手,我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說完,老田拄著拐杖出了病房。
劉阿姨見老田出了門,搖著頭重重嘆了口氣。
沒多長時間,劉阿姨聽見房門開了一下,門外的老田回來了,讓她意外的是,老田臉色有點發(fā)白,人呢,虛弱了不少。
怎么了?劉阿姨覺得意外,老田放下拐棍兒,人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兩只眼望著天花板,這個樣子把劉阿姨嚇壞了,她就問老田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這是怎么了?
老田緩了半天才說,真是見鬼了。
劉阿姨被他說得一頭霧水。
我看見老李了……就是每天那個怪叫的人。
哪個老李?
劉阿姨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李歲寒。
老田吐出這個名字,像吐自己體內(nèi)的一口濁氣。
2
劉阿姨是在老田退休后,發(fā)現(xiàn)他腦子有點問題的。老田年輕時,這腦子也不怎么靈光,不靈光的原因是,那時老田總是跟單位一個叫李歲寒的過不去,而且被李歲寒氣過,他人呢,動過大氣后,還生過一場大病,他就從心眼里恨上這個人。本來已經(jīng)退休多年,按道理,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老田早該忘了,可讓劉阿姨沒想到的是,老田歲數(shù)越大,仇恨越深,尤其是被確診了癌癥后,精神上的病也越重了,常常產(chǎn)生幻覺。
有段時間,他對劉阿姨說,李歲寒最近要報復(fù)他。
劉阿姨說都七十多歲的人了,他來報復(fù)你干什么?
老田繼續(xù)說:“上次我在單位里跟他吵過架,還差點動起手,我估計這個李歲寒咽不下這口氣,他要帶著他堂弟來找我鬧事?!?/p>
劉阿姨心里笑他,知道他又犯病了,“老田呀老田,你和老李吵架都是發(fā)生了二十幾年的事了,如今他活他的,你活你的,干嗎要擔(dān)心他呢?”
老田搖著頭說,你女人家,什么都不懂。說完,慌張地在屋子里亂轉(zhuǎn)。
劉阿姨說,你找什么?
老田說,找趁手的家伙,萬一動起手,他們兩個人,我怎么能打得過,我傻呀。
從那以后,老田開始忙碌起來,他不知道從哪兒買的棍子、彈弓,還有一副流星錘,擺了一家,盡管有了這些東西,可并沒給老田帶來多少安全感。沒過多久,老田總能聽見有人敲門,好幾次正在熟睡的劉阿姨被老田推醒,打開臺燈,只見老田坐在床邊,臉色煞白,眼睛里充滿了驚恐。
怎么了?
你沒聽見有人敲門?
劉阿姨沒動身,老田就坐不住了。
一定是老李,他帶著堂弟來了。
劉阿姨知道,要是她不起身,老田能折騰到天亮,于是劉阿姨披上衣服,打開門,門外空無一人,老田不放心,手里拎著流星錘,躲在門的一側(cè),也朝外面看著,樓道里只有暗黃色的燈光,確實沒人。
后來每到半夜,老田總是這么一驚一乍的。老伴知道根本就沒人敲門,誰會大半夜敲她家的門,全是老田的幻覺。
這是晚上,白天呢,老田有時候也犯病。
有一次,老田看電視,看新聞臺。電視里正在播送一條書法家走基層的新聞,一個書法家正在記者的提問下?lián)u頭晃腦地說著話。
老田一下子直起身來,坐在一邊的劉阿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緊張地看著老田。
老田指著電視有點結(jié)巴地說,你看你看,這個人是不是李歲寒?
劉阿姨放下手機(jī),抬頭看了下電視,然后搖著頭說,不是,李歲寒是圓臉,這個人是長臉,再說這個人長頭發(fā)流里流氣的,人家李歲寒是短發(fā)。
老田還在看,他邊看邊說怎么不是,那個老家伙就是個長臉,對,長頭發(fā),一模一樣……
劉阿姨不再跟他爭執(zhí),低著頭繼續(xù)看手機(jī),嘴里嘟囔著,長得再像,人家是人家,他李歲寒還是李歲寒。
老田就站起身,走到電視機(jī)面前,瞇著眼看了一下,不是這老家伙,還能有誰,他就是燒成灰,我也能認(rèn)出來。
劉阿姨又說,你是不是糊涂了?人家李歲寒又不寫毛筆字,怎么會是他呢?
他是不寫,但他懂得害人。
劉阿姨本想再說什么,可嘴唇動了兩下,還是什么都沒說。
沒辦法,劉阿姨不能看著老田的病情一天天地加重,不能看著老田一天到晚看別人都像李歲寒,她只能領(lǐng)著老田到醫(yī)院檢查。
到了醫(yī)院,找了一個以前認(rèn)識的陶大夫,做完檢查,陶大夫告訴劉阿姨說,你老頭得的是阿爾茨海默癥,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老年癡呆癥,你老頭這種病還比較重,有點精神分裂的那種……
劉阿姨一聽就慌了,急忙問醫(yī)生那該咋辦。
陶大夫說現(xiàn)在對治療阿爾茨海默癥也沒有什么特效藥……這類病人,最怕刺激……
劉阿姨越聽越慌,就問陶大夫,那該咋辦呀?
陶大夫說,很多事只能順著他來,也就是說你明明知道他是在說假話胡話,你也得當(dāng)成真話聽,讓病人的情緒變得穩(wěn)定,不再恐懼,這樣情況可能會變得好一些……
劉阿姨似懂非懂,點著頭。
從那以后,劉阿姨對老田的話,不再質(zhì)疑什么,當(dāng)然也不是聽之任之,她的任務(wù)就是幫著他圓假話。
3
老田經(jīng)常提到的那個李歲寒,劉阿姨以前也見過,那年老田還沒退休,她忘拿家門鑰匙,到老田單位去取,見過李歲寒,一見人家根本不像老田說的那樣,文質(zhì)彬彬,戴著一副眼鏡,一看就是受過良好教育的那種人。見了劉阿姨,左一個嫂子、右一個嫂子地叫著……等老田回了家,劉阿姨就把這個印象對老田說了。
老田說那是他裝的,你知道中山狼不,他就是那種人,一副慈眉善目,可干起壞事來,張開血盆大口,就能把你吃了。
劉阿姨知道老田心眼小,就嘿嘿笑著,不說話了。
這個李歲寒幾乎成了老田的一塊心病。劉阿姨聽老田說過,李歲寒是大學(xué)生畢業(yè)分配來的,比老田晚來兩年,兩個人一直都在一個辦公室。開始兩個人算是投緣,無話不說,李歲寒剛來,一切都很謹(jǐn)慎,老田呢,算是單位老油條,這個看不慣,那個也看不慣,上班呢,也是吊兒郎當(dāng),兩個人后來鬧翻是因為單位要提拔副處長,李歲寒比老田來得晚,按道理,先是提老田,可沒想到那一年,提的偏偏是李歲寒。
兩個人的關(guān)系就這么疏遠(yuǎn)了。老田在不少場合說過李歲寒的壞話,說他這個人不真誠,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李歲寒呢,當(dāng)了副處長人變得更加謙和,見了誰都主動打招呼,這在老田的眼里,就是在偽裝,他偽裝得越好,升遷得才越快,而自己呢,直腸子,想想自己這種忠肝義膽的人,絕不與小人為伍。
有一次單位出差,領(lǐng)導(dǎo)專門讓他和李歲寒一起去,那是到下面的縣調(diào)研一天,這天里老田每次都走到李歲寒的后面,盡管李歲寒不斷謙讓,老田知道這禮數(shù)不能亂。吃飯的時候,有縣里的人陪,老田也主動坐在下手。飯桌上,也會應(yīng)付著笑幾下。到了晚上,因為開會的人多,會務(wù)組就把他倆安排到一個房間住。
這有點讓老田撮火,他就跑到會務(wù)組說,李歲寒是處級,應(yīng)該住單間,至于自己跟誰一個屋都無所謂。會務(wù)組說,這次會議來的人多,規(guī)定就這樣,只有廳級能住單間。
老田沒辦法,就硬著頭皮跟李歲寒住在一屋,反正就一晚上,第二天就走人。兩個人白天累了,晚上也沒怎么交談,不到九點就關(guān)燈睡覺了。事情發(fā)生在半夜,老田睡得正香,李歲寒突然嗷地一嗓子,把老田從夢里驚醒,老田趕緊打開燈,見李歲寒發(fā)了癔癥一般,瞪著兩眼,頭發(fā)也高高奓起,抬著雙臂,像是要過來掐老田,老田嚇壞了,從來沒見這架勢,他也嗷地一嗓子,從床上蹦到地上,準(zhǔn)備跟李歲寒干一仗。沒想到這時,李歲寒醒來,沒一會兒就軟作一攤,人躺在地上,喘著粗氣。
兩個人經(jīng)過這么一驚嚇,都沒了睡意。
等李歲寒徹底清醒過來,老田就說你他媽的這是鬼上身,剛才差點把我嚇?biāo)馈?/p>
緩過勁兒來,李歲寒才慢悠悠地跟老田說了實話。原來他小時候住在農(nóng)村,有一天中午,十二三歲的李歲寒正在屋子睡午覺,他姐夫來了,本來是想跟這個小舅子開個玩笑,就朝李歲寒的襠里抓了一把,沒想到就是因為這一抓,李歲寒一下子從炕上蹦了起來,大聲怪叫,以后就成了病……
經(jīng)過這件事,按道理兩個人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得到緩和,可沒想到后來關(guān)系變得更加緊張了。李歲寒有癔癥的毛病,只對老田講了,那天李歲寒也央求老田為他守口如瓶,這事說出去挺丟人??衫咸餂]守承諾,回了單位逢人便講,他講到李歲寒發(fā)病過程時,有不少是借題發(fā)揮的,聽得人也異常著迷,聽完后大家都議論這樣的干部也能提拔。
為這個事李歲寒直接問過老田,是不是把他的事跟單位人說了,老田點著頭承認(rèn)了,李歲寒就在辦公室跟老田吵了起來,本來老田一肚子火,兩個人越吵越厲害,差一點動起手,后來李歲寒還去領(lǐng)導(dǎo)那里告過老田一狀,讓老田沒想到的是,領(lǐng)導(dǎo)不僅沒說李歲寒,反倒把老田批評了幾句。說他同事之間要相互關(guān)愛,要學(xué)會寬容,別人的隱私不要亂講,這樣對同事間關(guān)系有影響。
這事弄得老田挺沒意思,他本來想抓點李歲寒的把柄,沒想到自己成了心胸狹窄的人。老田回到家,越想越憋氣,好生生的居然憋出病來,先是高燒,然后是說胡話。
病好以后,老田對老伴總說,這個李歲寒要報復(fù)他,他有個堂弟,是社會人,據(jù)說因為打架,還蹲過幾天牢。
4
劉阿姨知道老田這病都是自己小心眼兒氣的。
用老田的話說,他這么多年過得他媽的有點不順。劉阿姨知道,老田不順是他當(dāng)副處長的愿望一直沒實現(xiàn),退休前本來要提拔,也考核完了,突然上面通知,老田歲數(shù)超了,要提拔年輕人,處里來了一個年輕的副處長,沒幾天老田就退休了??衫顨q寒卻不一樣,仕途一帆風(fēng)順,開始是處長,然后是副局長,沒幾年干部輪崗,就調(diào)到當(dāng)?shù)貒螽?dāng)一把手,最后退休時是正廳級。
比仕途不行,老田就跟人家比生活,他對老伴說,這個李歲寒當(dāng)國企一把手時,老伴去世了,沒過一年,就娶了一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女人,人們都說李歲寒跟媳婦出來,以為是帶著閨女。
劉阿姨說,你別羨慕這,他找個小的,你以為好,那小的都是圖他的錢,不然的話,人家干嗎跟個糟老頭子,你看你,雖沒小的,但咱們是老夫老妻,你病了,我照顧你,明天,你找個像李歲寒小媳婦那樣的,你看看人家伺候你不?
老伴這么一說,老田就不能再說什么,說實話,這么多年,老伴確實對他很好,哪一次頭疼腦熱的不是人家伺候。當(dāng)然他說這話,不是說自己要找個小媳婦,是氣不過他李歲寒,他憑什么比自己強(qiáng)?
后來,劉阿姨為了老田退休后過兩天清凈日子,就搬到了女兒在老城買的一套空樓房,生活方便,不住在單位的家屬院里,省得總遇到李歲寒。
可剛搬家不久,老田感覺后背疼,最早以為中風(fēng)或是筋抻著了,又是拔火罐,又是貼膏藥,忙亂了半天,他仍是不舒服,后來是劉阿姨提醒,還是去醫(yī)院查查。結(jié)果去了醫(yī)院,剛做了一項檢查,醫(yī)院就建議住院,住了醫(yī)院后,就開始做全面檢查,在這個過程中,老田隱約覺得有點不對,以他的經(jīng)驗,醫(yī)院這么一通忙乎,估計他得的不是什么好病。
他問過好幾次陶大夫,陶大夫就笑嘻嘻地說沒什么大病,是胰腺得了炎癥,輸點液就好了。
前腳把老田送走,后腳就把劉阿姨叫來,這一次陶大夫收起笑臉,一臉嚴(yán)肅地告訴她,你家老頭子得的是胰腺癌。
接下來的日子里,劉阿姨背著老田又去聯(lián)系北京的醫(yī)院,對老田這頭仍說是胰腺炎,然后開始又是化療,又是去做手術(shù)。手術(shù)做完了,挺成功,每半年需要去北京復(fù)查一次。得這么大的病,人需要慢慢恢復(fù),一年多了,老田的狀況看上去不錯。
在劉阿姨看來,老田是鬼門關(guān)走過一趟的人了,遇到什么事,也都慢慢往開想,氣是心頭一把刀,只要不生氣,她相信老頭子能活到一百歲。
可讓她沒想到的是,老田癌癥穩(wěn)定了,精神問題又開始嚴(yán)重了。這三年,劉阿姨對老田言聽計從,醫(yī)生說了,他不能生氣,她就順著老田的話說。
犯病的當(dāng)天,老田回了一趟單位家屬院,吃完飯,拄著拐棍在院里溜達(dá),回家后,就跟老伴說,他正好遇見了李歲寒。
劉阿姨聽完嚇了一跳,但很快穩(wěn)住了神兒,就故意說,你見李歲寒,他帶媳婦沒?
老田愣了一下說,沒有。
老伴說,你倆說話沒?
老田把手里拐棍摔在地上,說話?我見他躲還躲不及呢。
怎么了?
我聽見他拿著電話給他堂弟打電話,晚上要找我談?wù)劇?/p>
老伴知道老田又犯病了。
5
劉阿姨當(dāng)然知道半夜怪叫的人,不是李歲寒。
早在兩年前,劉阿姨就知道李歲寒已經(jīng)去世了。知道李歲寒去世的消息,是同院的一個家屬跟劉阿姨說的,李歲寒得的是心梗,很突然,在家里發(fā)作的,等到醫(yī)院,就已經(jīng)走了。
發(fā)病的原因還是他新娶的小媳婦,大致是李歲寒年輕的小媳婦,人很風(fēng)流,李歲寒歲數(shù)大了,伺候不了人家,于是人家處了一個男朋友,可沒想到這個男朋友,是個大騙子,總騙她的錢,騙了一次又一次,后來就變成了敲詐,說要不給錢,他就把兩個人的事,告訴李歲寒??赡芤慕痤~太多,二百多萬,李歲寒媳婦沒辦法報了警,這件事就傳了出來。李歲寒沒法收場,雖然離婚了,可面子上過不去,郁悶不已,最后,連氣帶火,心梗發(fā)作人就死了。
劉阿姨回家把這件事跟老田說了,她說這話,希望讓老田寬心,可沒想到老田覺得她是在編謊話騙他,他李歲寒怎么會死呢?他要是被抓進(jìn)去,這倒是可信的。老伴說了半天,見老田根本聽不進(jìn)去,就不再說了。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老田霍地從睡夢中驚醒。
他這么一咋呼,劉阿姨也睡不著了,她問老田咋了。
老田告訴他,李歲寒被抓了。
老伴知道他做夢了,他做夢后,總是把夢里發(fā)生的一切當(dāng)成真的。
老田就說,好幾輛警車,把李歲寒家圍得水泄不通,幾個警察把李歲寒從家里帶走,他手上戴著手銬,雖然用衣服擋在上面,可誰也知道他戴著手銬,你知道從他家里還搜出什么嗎?
什么?老伴很配合他。
老田說得跟真的一樣,他說到高興的地方,從床上跳到地上,比畫著雙手說,從他們家拿走一個保險柜,這么大……你說誰家里放保險柜呀……
真的?老伴故意吃驚地說。
他呀,你說說這個官有什么好,他非要當(dāng),你看看,這是什么下場?說完,老田搖著頭,嘴里發(fā)出嘖嘖的嘆息聲。
夜里,老田還是睡不著,睡不著的原因,不是李歲寒進(jìn)去不進(jìn)去的事,他又多了一絲擔(dān)心。
他不斷地問,李歲寒被抓,會不會把他牽連進(jìn)去。
老伴打著哈欠說,看來你真是病得不輕,人家李歲寒抓進(jìn)去,跟你有個屁關(guān)系?
怎么沒有關(guān)系,你看啊,我倆一起共過事,你說能沒有關(guān)系嗎?
老伴被老田問得干脆也不睡了,她坐起來對老田說,人家是領(lǐng)導(dǎo),你呢,什么都不是,你怕什么,他給過你一分錢?沒有吧,沒有你怕啥?
老伴這么一說,老田似乎明白了些,就說不想了,睡覺哇。
劉阿姨剛剛睡著,突然被一陣子聲響吵醒了,她打開燈,一看家門口,老田正舉著一個流星錘,纏在手臂上,對著門口。
劉阿姨說,你沒事吧?
老田手指在嘴上豎了起來,示意老伴別出聲。
老伴就不敢說話,她貓著腰,走到了老田的身邊,老田壓著嗓子說,小聲點,我聽見李歲寒在外面敲門呢。
6
醫(yī)院把老田的安定藥加了劑量。
半夜恐怖的叫聲,終于聽不到了。
這讓老田心里反倒有些不安,一大早起來,他看電視的心思就沒了,他問劉阿姨這幾天聽見老李的叫聲了嗎。老伴想了想,搖了搖頭。
老田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雙眼有些呆滯。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緩慢地說,看來這個老東西,不叫,還真的沒啥意思。
劉阿姨看著老田,一時間有點恍惚,她覺得老田最好的狀態(tài),還是那個小心眼的時候,以前只要說起李歲寒來,一肚子火的老田,上躥下跳,精氣神十足,也許李歲寒就是老田內(nèi)心最后一點余溫?,F(xiàn)在的老田呢,因為化療,頭發(fā)和眉毛都掉光了,有時候,她看見老田去廁所很長時間沒出來,便推開門,看老田站在鏡子前發(fā)很長時間的呆,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語地不知道說些什么,李阿姨知道,自己這個老頭子在念叨著李歲寒,現(xiàn)在他有多恨李歲寒,事實上,就有多想念這個人。
劉阿姨見老田這樣,心里難過,眼淚偷偷地擦抹,前幾天那個陶大夫悄悄地告訴劉阿姨,說老田的情況不是太好,癌細(xì)胞已經(jīng)擴(kuò)散,讓她差不多準(zhǔn)備老田的衣服吧……
劉阿姨早就有了心理準(zhǔn)備,可這話從陶大夫嘴里說出來時,她的心還是針扎般地疼……
這么多年的老夫妻,劉阿姨不想讓老田就這么帶著火氣或者是恐懼離開這個人世間。一天早晨,她突然對老田說,半夜喊叫的那個人,就是李歲寒,我昨天又遇到李歲寒的小保姆……
老田呆弱的身體,抖動了一下。什么,真的?
小保姆說了李歲寒情況不太好,醫(yī)院讓李歲寒家屬準(zhǔn)備后事了……老田,有個事,跟你商量一下,咱們不行,去看看他……
老田愣了一下。
劉阿姨說,不進(jìn)去,在門口瞥一眼。
老田眼睛泛了下光澤。
很快,那光澤里,好像有一條河,在洶涌奔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