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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小說集《夜游》:夜晚的本質是白天和夜晚的疊加
來源:中國作家網 | 趙志明  2024年03月01日09:47

夜晚這一時間屬性的詞語,在李黎筆下更多地具有了空間屬性。夜晚被處理陳一個模糊的龐大舞臺,一個個夜游者,牛山們、成尚龍們、滕鵬們、王曉融們,輪番或聯(lián)袂登臺演出,詮釋著中年人真實或抽象的生活。在有限的生活中,他們的欲望、情緒,被放大審視或慘遭無視。就像魯迅在《社戲》里所寫的,魯莊的孩子們坐在船上,遙遙地觀看陸地戲臺上的表演,迅哥兒也許想不明白,自己渴望已久、旁人敘述里無比精彩的社戲,怎么就會在自己眼前變得如此索然無味,會讓他直打瞌睡,甚至不待看完就想原路返回?幸虧回程中停船上岸偷摘羅漢豆、在船里煮羅漢豆的插曲,讓這段夜航經歷值得回味。而當夜晚將盡被白天取代之時,李黎回看夜游者們的夜航經歷,也會赫然發(fā)現(xiàn),盡管夜游者們奮力想擺脫被規(guī)訓的日常生活序列,結果卻在“樊籠”里陷得越深,然而,這何嘗不是為夜游者們贏得了喘息之機、調整之機。相比于白天的明晰條理、道貌岸然和不容有失,夜晚為人性正常、復雜的生理需求和心理需求開了一道口子,起到了平衡的效果。

李黎之所以將目光投注到夜游者身上,除了敏銳地察覺到夜晚的時間屬性和空間屬性之外,還源于他有意塑造一種獨特的夜晚景觀。這可能和李黎的經歷很有關聯(lián)。李黎出生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在南京近郊的鄉(xiāng)村長大,隨后在南京求學、工作、成家、立業(yè)。這個時間段,恰是中國城市化發(fā)展最為迅速的三十年。一個巨大的反差是,在孩提時代李黎經歷過晚上突然停電不得不在煤油燈或蠟燭下趕做家庭作業(yè),在成年后,停電現(xiàn)象經年難遇,而且作為長江之畔的名城南京,城市的亮化工程也走在了前列。童年、少年時代,一俟入夜,鄉(xiāng)村便跌入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除非星月天光,才能將遠近的村莊輪廓襯托顯現(xiàn)出來;進入成年之后,“不夜”成為常態(tài),鄉(xiāng)村有了路燈,城市的霓虹更是永夜璀璨;這讓夜晚不復是一條黑漆漆的流動之河,而是發(fā)生了變異,夜晚之河里似乎隆起了幾座島嶼,可以讓人踏足、夜游。這也讓夜游者得以與陌生人相遇、與異己相遇。或者說,白天被刻意掩藏的“秘密”平添暴露的風險。憑借這一發(fā)現(xiàn),李黎找到了一個途徑,讓牛山們可以暢所欲言,借夜色一吐心中郁結,借烈酒一澆心中塊壘,把男女情事的窗戶紙抽走,讓夫妻的同床異夢大白于眼前。如果這是一種真實,小說家就不應該回避,轉而去刻畫一種“失真”的生活。我想,這或許是夜晚這一被亮化的景觀,帶給李黎的獨特啟示:他看見了生活中“看不見”或被“刻意遮蔽”的一面。

我認識李黎很早,對他的創(chuàng)作非常熟悉,就像面對另一個自己。得益于微信朋友圈的便利,我經常在凌晨甚至更晚時候看到他新寫的一首詩歌截圖。陳慧琳唱過《愈夜愈美麗》,作為詩人,李黎毫無疑問是愈夜愈清醒。也許是夜深人靜的加持,他會更加感受到作為人的孤獨和清醒。漫長的進化中,人類或許變得比動物更擅長交流、溝通,可此舉是不是也反證了人類的社會性相比動物性,讓人類更難以擺脫孤獨,或者說,社會性越發(fā)達,人類對孤獨的理解更深,對孤獨的排遣更難?白天我們一點點深入人類社會,夜晚又一點點把我們從人類社會的各種關系中拔除,以回歸到家庭,再回歸到個體。據(jù)說,人只能獨自入睡。睡著了,即使夢境里有其他人,但相互關系都會出現(xiàn)奇怪的扭曲和變化,即使身在夢中,有時也會讓我們目瞪口呆?!兑褂巍防锏男≌f類似于這樣的夢境,有時情節(jié)突兀,但合理;有時欲望直逼人心,讓我們以為身在夢中,遵循的是欲望未被規(guī)訓的一面,極具野性,但活力十足。

李黎在寫作“之夜”系列的小說時,有時剛剛寫了個開頭,就迫不及待發(fā)給我看。我從中感受到他的激情,也理解他的擔憂。人到中年,李黎愈加放松,寫小說、寫詩歌,對“高級”始終很警惕,更注重“個人性”。我還記得他之前創(chuàng)作的“拆遷”系列小說,關注的是鄉(xiāng)下親戚們遇到拆遷后的人生變化和大起大落。在那些小說中,李黎便創(chuàng)作了“牛山”這個小說人物,帶有很多李黎個人的屬性,諸如求學和工作經歷;也帶有很強的“移情”效應。李黎和我說過他的很多親戚因為拆遷而一夜暴富的例子。一夜暴富固然是喜事,但“福兮禍之所倚”,暴富之后怎樣生活反而成了最大的難題。在拆遷主題的小說中,李黎關注成尚龍們的命運。到了“之夜”系列的小說,李黎關注的幾乎是所有中年人的命運。也許,如此生活四十年之后,中年人確實應該抬起頭來,打量一下自己的生活。這樣的生活,有哪些是值得持續(xù)下去應該予以保護的,有哪些是不明覺厲需要警惕甚至斷舍離的。這樣的想法或許太過理想化,可是過于現(xiàn)實不是正在一步步毀掉我們的健康生活嗎?

而且這種影響和破壞,地弗遠近,滲透到了每一個城市和鄉(xiāng)村,人弗窮富,滲透到了每一個家庭與個體。李黎通過他搭建的夜晚景觀,將城市和鄉(xiāng)村的背景統(tǒng)統(tǒng)淡化成夜晚,將窮或富、成功人士或失意人士都簡化為夜游者。于是乎,他們來到夜晚的舞臺中央,表演著親情、友情和愛情。他們大口吃著“水花生”,也大口吃著苦瓜龍蝦、野茶龍蝦和茅臺龍蝦。在舞臺上,親情經受磨難,友情遭到調侃,愛情遇到拷問。無論真相是什么,也無論選擇是什么,這都是我們有限生活中的真實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