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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徐則臣:我的短篇寫作
來源:《當代文壇》 | 徐則臣  2024年03月01日09:45

一九九七年開始寫作至今,在文學的各種體裁里,最上心的還是短篇小說,絕大多數(shù)寫作時間也都用在了短篇上。我對短篇的確懷有奇怪的激情,我也一直認為,短篇小說既是小說這一文體的“結(jié)晶”,也是這一文體的基石。缺少精進的短篇操練,小說高深的技藝無從談起;寫不好短篇,中篇和長篇多半也四面漏風。有意無意,短篇寫作成了我寫作的常態(tài)。通常短篇悟出點心得了,也是我小說竿頭尺進的時候;短篇寫作捉襟見肘時,往往也是我于小說的理解步履維艱之時。如果說這些年我的確在和寫作較勁,那首當其沖的,是在和短篇小說較勁。

2013年遇到一個大坎。寫完長篇小說《耶路撒冷》后,一直琢磨寫個短篇,故事和想法都準備妥當了,就是下不了筆,兩個多月一直沒找到感覺。這感覺究竟指的什么,說不好,就是覺得,當我坐到電腦前時,鍵盤上的十個手指頭不踏實,落不下去。如果硬摁下去,會是什么結(jié)果?不知道。在摁下去之前我已經(jīng)覺得胳膊使不上勁兒,似乎心虛轉(zhuǎn)移到了手腕上。這感覺肯定很怪異。但就是這么怪異。我把手從電腦上撤下來,歪著頭琢磨,到底是哪個地方出了毛病。過去寫短篇不這樣,更年輕時,短篇不過夜,有了想法和開頭兩段,就敢飛蛾撲火一般抓起筆就寫,來不及有心虛和不踏實。后來慢下來,一周寫出一個短篇,再后來,更慢,半個月寫一個短篇,或者一個月折騰一個短篇,但只要心里頭有了六七分,渾身就會有使不完的勁兒,手指頭落到電腦上都安穩(wěn)、沉實。可是《耶路撒冷》之后,要寫的短篇千呼萬喚不出來。

我試圖打出前幾段的腹稿,瓜熟蒂落了看你手指頭還能不能落下去。這才發(fā)現(xiàn)問題所在,我的腹稿用的是《耶路撒冷》的節(jié)奏和語言密度,信息的負載量讓我吃了一驚?!兑啡隼洹非昂笥昧宋伊陼r間,光寫就花了近三年,每天在腦子里顛蕩著這長篇的段落和詞句;而三年如此之長,敘事、描寫、觀點的邏輯推演,語詞的結(jié)構(gòu)和搭配,包括對小說框架和體勢的想象,完全都是長篇小說式的——《耶路撒冷》有四十多萬字的篇幅。我在用長篇的思維應對短篇,所以我的手指頭落不下去。這大概也是藝術(shù)的奇妙之處,它有很強的身體性,在你理性失效的時候,你的胳膊和手會代替大腦提前幫你做出決定。懸在鍵盤上的十個手指頭,用它們的猶疑提醒我,短篇是不同于長篇的另外一個文體:別亂來。

短篇的確不能用長篇的方式亂來,但短篇可不可以用短篇的方式亂來?如果可以,該怎么亂來?我認真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短篇時間”,發(fā)現(xiàn)我基本上都在亂來。

亂來是因為文無定法,亂來也因為這些年我對短篇這個文體的理解一直在變。好短篇長什么樣?我理解的短篇應該是什么樣子?我想寫出什么樣的短篇小說?這三個問題跟了我很多年,到今天還如影隨形。我曾以為短篇要有一個曲折完整的故事,并為此在寫作之初狠狠地練習了兩年如何講故事。一個短篇寫到三分之二處,停下來,我開始從為接下來的三分之一的故事尋找完全不同的講法和結(jié)局。每一條路都要求順當,需要邏輯嚴密。那真是痛并快樂著的時光,等于把一個故事講成幾個不同的故事,很折磨人。我想我必須攻下這一關,因為故事對短篇很重要。

然后我覺得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太老土,誰還去起承轉(zhuǎn)合地嚴格要求一門藝術(shù)。平庸的作家才會迷信藝術(shù)的完整;藝術(shù),尤其是短篇小說,要的其實是瞬間那驚險的一躍,要的是巨浪無限接近峰值的那一剎那——不要滿,滿則溢,滿招損。由此我開始經(jīng)營斷面,尋找可以對一個故事攔腰一刀的最恰切的位置。難度很大,斷面本身就難找,找到了你還得將斷面經(jīng)營出整體的感覺。這個“整體感”不是故事的完整,而是作為一部獨立的短篇小說它所需要的完整感。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經(jīng)營斷面的完整感只給我?guī)砹松钪氐氖「?,對一個故事而言,整體比局部事實上更容易做好。我總是做不到讓自己滿意,讓我在很長時間里一直懷疑自己不是干這活兒的料。這世上最殘酷的事情之一大概就是,一件事你悶頭干了好多年,一抬頭發(fā)現(xiàn)自己入錯了行。

后來我意識到,我過于強調(diào)斷面與完整、局部與整體的對立。事情并不總是非此即彼。當然,這得益于我找到了“完成度”這個概念?!靶≌f的完成度”和“故事的完成度”。我不知道是否還有別人就短篇小說使用過“完成度”這個詞。在我看來,短篇小說的完成度取決于小說意蘊的完成度,而非小說的載體故事的完整度。短篇不同于中篇和長篇,它固然離不開故事,但絕不需要過分依賴故事,可能故事講了一半,可能故事只說了一個橫切面,但你要表達的東西實現(xiàn)了,亦即小說的意蘊實現(xiàn)了,那小說就可以結(jié)束了,不必非得硬著頭皮把故事刻板地從頭講到尾。假如說短篇小說中故事的完成度可看做小說外在形式的完成度,那么,小說意蘊的完成則可視為該短篇小說的完成度。意蘊才是短篇小說之目的,故事只是工具;意蘊來自故事和小說。

認識到達此處,我就不那么較真了:故事講幾分之幾不重要,重要的是講出來的這部分是否可以“說出”你要的那個意蘊:說出了,哪怕故事只出現(xiàn)個片段,小說也可以到此為止;離你要的還很遠,那就要容忍故事更多的部分被講出來,直到那個叫意蘊的飽滿的東西出現(xiàn),哪怕你必須不厭其煩地把故事兜他個底朝天。

別給短篇小說預設規(guī)范。在它成為中篇小說之前,意蘊、故事和篇幅,可以任其繁衍。但話又說回來,并非所有的規(guī)范都不給它,駿馬可以坐騎是因為它接受了規(guī)訓,野馬固然好看飄逸,轉(zhuǎn)眼你就不知道它去了哪里:找不著北的小說很難成為好小說。在這個意義上,無數(shù)的短篇小說先賢都對這一文體下了定義:控制的藝術(shù),雕刻的藝術(shù),節(jié)制的藝術(shù),袖里乾坤,針尖上天使的舞蹈,等等。無非要說明,在長中短三種小說文體中,短篇人工的痕跡最重,也必須最重,它是小說中的詩。也因此,短篇承擔了小說藝術(shù)的試驗品的義務。

有一陣子,我對短篇的藝術(shù)實驗充滿了熱情,我希望我的短篇呈現(xiàn)出規(guī)訓過的成果。我要明白無誤地告訴你,在這里,在那里,在這一句,在那一段,在這個情節(jié)和那個細節(jié)上,我成功地打下了我個人的印記;我不避諱,短篇小說就是刻意的藝術(shù),是我一個人的藝術(shù),唯其顯著,才有風格。這是“徐記短篇”。我力圖語不驚人死不休,開頭、結(jié)尾、中間部位,設計、構(gòu)思、刀劈斧鑿,像捏一塊橡皮泥,我要把它捏好,同時遍布我的指紋。它是我“藝術(shù)”后的結(jié)果。我以為這是好的短篇小說。

這個時期很快也過去了。有一天我突然對人工雕琢的現(xiàn)場生出別扭和厭倦:我竟然如此狹隘地理解“藝術(shù)”,把“藝術(shù)”推到了自然和質(zhì)樸的對面,讓它們成了敵人。而現(xiàn)在,我更喜歡自然,喜歡質(zhì)樸,喜歡清水里飄搖出田田的蓮葉和清香的芙蓉。我知道短篇依然需要至高的“藝術(shù)”,我也努力讓自己更“藝術(shù)”,但我希望能讓這些“藝術(shù)”更自然,仿佛這個好短篇生來就如此,好像它不經(jīng)意間就傾國傾城,就驚天地泣鬼神,沒有化妝師、智囊團和幕后團隊,更沒有拿著一根細棍站在跟前討人嫌地揮舞的樂隊指揮。讓他們?nèi)纪撕?。你知道我在,但我又不在。我希望能寫出這樣的短篇小說。

如果我可以任意評判短篇這門藝術(shù),那我會說,這是短篇藝術(shù)的更高境界。讓藝術(shù)消弭掉“藝術(shù)”,讓藝術(shù)藝術(shù)得如同本色。我希望有一天,讀者讀到署了我名字的短篇小說,能夠意味深長地說:這些短篇小說就是它們該有的樣子。好像它們不是我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而是我彎腰從地上隨手撿起來的。

2013年,當我從長篇轉(zhuǎn)而面對短篇,大腦里的藝術(shù)頻道尚未轉(zhuǎn)換完畢,要做的只有等待;而我雙手的懸而未決,也需要那個自然的短篇狀態(tài)和感覺的緩慢到來。等待的過程沒想象的那么漫長,我很找到了問題所在。那段時間我把我最喜歡的經(jīng)典短篇都找出來,反復琢磨,最后發(fā)現(xiàn),它們大多都有同一個特點,那就是篇幅很少超過八千字。過去我的短篇,字數(shù)多在八千到一萬二之間,一寫就到這個數(shù)。既然更心儀八千以下的短篇,朝這個方向走,能否找到自己的“短篇感覺”?假若必須八千以下,也即我習慣性篇幅的三分之二,“短篇”會變成什么樣子?三分之二像黃金分割點一樣重新喚起了我審美和書寫的欲望。

大約是在《耶路撒冷》里寫開了,我對語義和藝術(shù)的開合分寸有了更深入的理解。是否可以這么說,在常規(guī)意義上,當我們面對小說這個文體時,完全無法做到的事情其實極少。只要你想到了,只要你想做,在你經(jīng)歷了充分的現(xiàn)代小說藝術(shù)的訓練后,你基本上都能做到。那么,在一個短篇小說中,如果在節(jié)儉三分之一篇幅的鐵一般的規(guī)則的驅(qū)動下,習以為常的、習焉不察的那些老習慣和老方法是否能被取代或煥發(fā)新的活力與光芒呢?理論上成立,事實上也成立。改變公交車路線般刻板的從A走到Z的思考和敘述方式,一切皆有可能。比如,過去你從A走到B走到C一直走到Z,現(xiàn)在是否可以嘗試從F出發(fā),先走到E,再走到Y(jié),然后再到H再到Q,然后到A到Z呢?或者,是否可以從W開始,經(jīng)過P、C、R、U到E再到A呢?一切取決于你掌控的藝術(shù)和發(fā)現(xiàn)的能力。

新的故事形態(tài)可以講述同一個故事,更有可能的是,產(chǎn)生一個不同于“該故事”的新故事。這個新故事乃是無數(shù)的寫作者夢寐以求的結(jié)果,它實現(xiàn)了“化腐朽為神奇”。

有局限才有創(chuàng)造,有限制才有激情。局限導致冒險,冒險帶來無限可能。擺脫他人的寫作慣性很難,擺脫自己的寫作慣性更難。我經(jīng)常會在想象中對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短篇小說進行改良和改造,先刪掉三分之一篇幅,然后尋找一種新的敘述的可能性。這種新的可能包括小說推進路線的調(diào)整,包括敘事情節(jié)的重新組合,包括小說意蘊產(chǎn)生別樣的物理的和化學的反應。方寸之間,風云變幻,宛若袖里乾坤跌宕騰挪,想著是有點讓人激動——它逼著你跟別人不一樣,逼著你跟自己也不一樣。一個風平浪靜的一萬兩千字的短篇壓縮到八千以下時,它沸騰了。我希望寫出沸騰的短篇小說,如果它表面能夠平靜更好,但靜水深流、暗潮涌動必須有。這也是壓強更大的短篇小說,在它受力面積縮減的同時,力量也在增大,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能讓你感到針刺般的鋒銳與疼痛。

十年前,當我決定將短篇寫短之后,我似乎看到了一種新的短篇。此后寫作的《北京西郊故事集》,基本上可歸入此類。現(xiàn)在正寫的“鶴頂偵探”系列和“海外故事”系列,部分也是這“短篇要短”的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