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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不散席——評王莫之及小說《聚會》
來源:《青年文學》 | 李蔚超  2024年03月08日10:01

碧瓦朱甍的黃河路,汪小姐飛揚輕盈的蓬松發(fā)梢,歲末的劇版《繁花》是這個冬天里的一把花火。眼前劇版《繁花》的火光溢彩揮之未去時,我讀到了上海作家王莫之的小說《聚會》。多年之前,王莫之的長篇小說《安慰喜劇》曾帶給我驚奇詫異的閱讀體驗,一部小說用文字讓上海的城市天空響起鏗鏘的BGM旋律。王莫之奏響的音樂不是老上海的鶯歌燕舞,不是白光的沙啞慵懶,王莫之的小資是經過了現(xiàn)代西方音樂的各種曲風洗禮的“混血”。《安慰喜劇》寫的是搖滾樂發(fā)燒友的憂愛情愁的青春之歌,小說順理成章地注入了搖滾樂的節(jié)奏和曲風,王莫之慣用的平靜疏淡的敘事風格,由此獲得了一種躁動不安、難以抑制的律動與動感,銀瓶乍裂,一瀉千里,于是,青春小說的青春真正降臨,青春因搖滾的旋律和樂感而荷爾蒙爆發(fā),爆出了幾個文藝青年的經驗局域,爆破了上海式的小資和文藝腔調。那部作品問世后討論的人不多,但讓我記憶至今。玩打口碟、寫樂評出身的作家出手,到底有些不同。

王莫之是“金宇澄之后最會寫上海的作家”,這種說法究竟是不是新書的廣告推介語,有待王莫之用未來的創(chuàng)作來回答,然而,上海的百年風華無疑讓王莫之著迷惦念,他的所有作品都是以上海為空間。作為“知青子女回滬借讀,戶口和父母都在江西”的上海人,王莫之的滬上童年是在弄堂老宅里與老人家相伴度過的,在他的回憶自己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上海生活的散文中,幽微褶皺處難免有“寄人”“客居”之感,正是半客半主的姿態(tài),讓王莫之把上海的一切都囊括在好奇的觀察之中,為他日后的上海書寫在時光深處標注了指路的記憶印痕。《安慰喜劇》出版以來,王莫之連載的欄目,要么寫上海伶人往事,要么書寫“城市文脈的另類口述”,結集付梓成《310上海異人故事》,而新作《聚會》里的人物水默的身上,就影影綽綽地折射出王莫之的個人經歷和情感結構。

“上海與老師們經常聚會時的模樣是漸行漸遠了?!边@是《聚會》的開場白,“漸行漸遠”也是小說的主要情感基調。最早為王莫之寫評論的項靜認為,他的小說具備某種冷淡疏離的氣質。除去作家天性之外,世界的變動不居和不確定性,如果不是養(yǎng)成了他的小說氣質,至少內在地暗示著他操持起某種悲感語調,這使得他未衰先“老”、偏“老”、花力氣做出“老”氣來,他寧做“老”學究,試圖以此把握住某些不易消散的事物,像水默說的,“時代曲我真的老喜歡的”。

懷舊是現(xiàn)代人易染的鄉(xiāng)愁,王莫之也不例外,他是很自覺的“懷舊癥早發(fā)者”。康德斷言,懷舊的人渴望青春本身,他們在翻找舊物,實際尋找的是時間及時代,而非某個具體事物。置身上海,面對上海,書寫上海,居住在被截斷的時間中,王莫之是住在想象界的人。這個“打口碟的一代”,曾經喚醒他青春的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先鋒、小眾、轉瞬即逝的藝術媒介,由日本進口到上海的打口黑膠碟片和國外音樂,是王莫之與文藝相遇的獨特方式。城市看似日新月異,摩登現(xiàn)代,然而鋼筋水泥的裝置禁不起歲月的考驗,它們易老速朽,城市新舊轉換的速度,也就在匆匆十幾年中。八〇后在城市里長大的一代人的鄉(xiāng)愁便建立在城市考古癖上,世界變得太快,瞬息萬變,無從把握,那就懷舊,復古,虛構新的屬于自己的城市傳說,王莫之與水默一樣,在上海淘“金”,再造這座城市的傳奇。

小說《聚會》是王莫之的自我超越。他從故紙堆、數(shù)據(jù)庫里抬起頭,開始寫今天的、此刻的、他正在經歷的上海。此時的王莫之無疑摸到了幾分金宇澄《繁花》的脈門,《繁花》寫酒局飯局,王莫之寫上海文青聚會,席面上人的言語交際展示了王莫之寫小說的天賦,人物對話,一來一往,身份性情,敘事人的褒貶態(tài)度,皆在內里。除了有聲的對話,王莫之更繼承了金宇澄將滬語“不響”轉化為文學敘事的天才創(chuàng)造,聚會上的每個“不響”都是計白當黑,亮出人物的腔調,標識出人心的復雜,正如《聚會》里的話,那是“振聾發(fā)聵的不響”。

組織和參與一場聚會的方式很多,小說里寫了許多種,約聚、偶遇、云聚,微信群里的你來我往,聲口俱肖,是別有意趣的聚,因聚會而引起的誤會,以及因誤會冰釋而重聚的溫暖,人情冷暖,盡在其中,任何一種聚會,都是我們熟悉的當代人生活方式。聚會是自發(fā)組織的社群交際的重要形態(tài),熱衷組織聚會的人,凝聚了黏合社群的動力與活力。小說里,在視聚會為性命的盧淳看來,“人生一天世界,不如聚會”“天底下有啥矛盾是聚會解釋不了的”。主人公水默敏感自卑,唯有從友人的聚會里,才能攫取社群的溫情。小說最觸人心底的片段,是春天里不得不宅在家里的水默在云聚會中的觀察和體會。那些過于細碎的微信往來對話,過于纖細微妙的文藝青年們的心思,都因作家塑造的特殊時期、被迫靜態(tài)的城市空間而格外真切動人。作家總有獨特的方式記錄城市歷史。

寫聚會是一番筆墨,寫席終人散是作家另一番才華。越是偏愛聚的熱鬧,越能體會散的情緒氛圍。“下樓的時候無人表露醉態(tài),外面的世界是氣味濃郁、黑黢黢的廢墟,抬頭能望到上海市區(qū)的璀璨?!蓖跄畬懮⑾娜穗m不曾醉,亦是日暮人遠,滿天風雨下西樓的古典式文人別愁。一席人在“上海的璀璨”照不見的黑暗里,大家都不響,“就這樣稀里糊涂走入廣博的光亮”。走過的這一段被都市華光遮蔽下的黑暗,是“老城廂的遺韻”,亦是未被龐然大物的都市裹挾的人間情誼,對于城市里依然能辨析的穩(wěn)固和不變的事物,王莫之珍重無比,他用一次又一次的寫作追索、描摹、塑形上海的情與義。

小說的結尾是溫暖的,曲終人不散,進入“后疫情”時代,人們冰釋前嫌,卷土重來,聚起會來。水默小心翼翼地向失落失意的童老師發(fā)出邀請:“我們要勇于改變,先從今天開始,好不好。”重拾信心的王莫之索性用起滬語諧音梗,蟹蟹,謝謝。你來,你來,由疏離到溫暖。這個城市與人們的生活,再次恢復了之前的活躍和熱鬧。這世間總有不散的筵席,由此可見,身在上海,面對生活,王莫之是一個謹慎的樂觀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