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滿:關于謝其章
今年春節(jié),有位書友寄了本謝其章的新書《有書乃城》,還是毛邊本。假期適合讀閑書,我邊裁邊讀,成為最佳的消遣讀物。近年來,在很多愛書人眼中,謝先生的著作已經成為別致的風景。何以如此,我想這源于謝先生寫作的個性鮮明,其一是他所作文章都是從自己收藏的民國期刊中尋找話題,具有第一手的材料;其二是強調圖文并茂,相關文章的插圖,多是期刊封面,風格古樸,又不乏時尚;其三是謝先生文章寫得很見性情,嬉笑怒罵,直抒胸臆。關于民國期刊,雖研究者不乏其人,能夠過眼諸多民國期刊的,其實也并不少,但像謝先生幾十年如一日,依一己之力來收藏并形成規(guī)模的,卻是少之又少,而像謝先生這樣純粹是熱愛和興趣使然,則更是寥寥無幾;再如像謝先生這樣能夠買而藏之讀之又寫之,且能寫得風生水起的,則是屈指可數了。謝先生每每有新書出版,書友奔走相告,應不算夸張。我更為欣賞甚至敬重的,還在于謝先生作為一個寫作者,他是非職業(yè)的,像是野生的樹木,生氣勃勃,枝葉繁茂。
大約十五年前,我在三聯書店見到謝先生。對于謝其章先生,雖然也曾讀過其文章,但印象還不算深。后來得知,中華書局策劃的小精裝讀書文叢,便是在這次見面時定下來的,其中第一輯就有謝其章的《書蠹艷異錄》。如果說這是一套偏于小眾的讀書文叢,但最先推出的幾本談書文集的作者,卻是比較有趣的。如今想想這套叢書的出版,對于其他作者來說,或許并沒有什么特別,但對于謝先生來說,似乎比較重要。此前,謝先生的寫作和出版,偏于藏書界的小圈子,諸如他的《舊書收藏》《創(chuàng)刊號剪影》《封面秀》《終刊號叢話》,等等,而這本《書蠹艷異錄》,則讓他成功轉型,成為一位書話家。我覺得藏書家和書話家的區(qū)別在于,前者更偏于專門領域,而后者則偏于文學寫作,意義自是不同的。
謝其章的書話寫作之所以特別,正在于他的這種跨界,也使得他能夠源源不斷寫出更多的書話文章。也可以這么說,止庵的隨筆寫作,是知堂的路子,屬于學者型的;而謝先生的寫作,則是追隨唐弢、姜德明諸位前輩,屬于新文學收藏家一路的。但謝先生的特別,還在于他的民間身份,盡管沒有資助,缺乏訓練,但總是有著一股特別的熱情勁兒,即便在艱難的環(huán)境中,也始終維系個人愛好。故而他所寫的舊刊收藏紀事,其中的得與失、苦與樂,都是很獨特的生命體驗。每每讀來,不由為之感慨。過去有很長時間,我總覺得隨著舊期刊的陸續(xù)整理和影印,這種收藏似乎變得不太值得了。但在我一次性買下一整套稀見的民國《古今》雜志的影印本后,才發(fā)現謝先生汲汲于收藏的樂趣所在。那種辛苦搜購的經歷,悠悠寫來,便是令人興趣盎然的書話掌故。這種得書的樂趣,我是很少能寫出來的。因此,我把謝先生的藏刊過程比喻為一場漫長的戀愛,雖然辛苦,但樂在其中,堪稱一場難忘的羅曼史。也因此,我最為欣賞謝先生所寫的一冊《搜書記》,尋跡冷攤,負手流年,那其中有種十分質樸和純粹的熱愛,讀來遠勝書林豪客的故事。
因為對民國舊刊收藏的熱愛,也讓謝其章培養(yǎng)了一種特別的文學趣味。民國時期的小品文最為發(fā)達,而謝先生收藏最為豐富的,也就是這些小品文期刊。經年的收藏與閱讀,讓他不但對民國期刊了如指掌,更能寫一種頗有滋味的小品文章,最終形成了一種良性互動。諸如他出的幾本書的書名,讀來就分外有味,有網友評說他襲用前人,我倒覺得乃是他的“點石成金”,也算是讀書的活學活用了。他在中華書局出版的《書蠹艷異錄》,化用葉靈鳳在香港開設的專欄“書淫艷異錄”,由他借來介紹民國舊刊,再好不過了;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集子《繞室旅行記》,借用施蟄存先生的同名散文,用來談他在“老虎尾巴書房”收藏的書刊,也是十分妙的;還有在中國臺灣出版的《都門讀書憶往》,我雖未見到此書,但立即想到了于非闇的《都門四記》。他的這本《讀書記》與于氏的《釣魚記》、《藝蘭記》、《豢鴿記》和《蟋蟀記》并列,可謂舊文人的“五毒俱全”了。在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的《蠹魚集》,則是借用黃裳刊在《古今》上的《蠹魚篇》;在岳麓書社出版的《風雨談》,借自周作人的同名文集;還有列在“煮雨文叢”中的《文飯小品》,借用康嗣群編輯的同名文史刊物,明代王思任和民國文人周黎庵均有同名文集,乃是茶飯之余的漫筆佳趣矣。
我為花城出版社編選《中國隨筆年選》,選過幾篇謝先生的文章。印象很深的,一篇是刊發(fā)在《文匯報》“筆會”副刊上的隨筆《“你見過這么藍的天嗎?”》,這是他關于常書鴻的一篇隨筆,角度很新穎,寫出了常書鴻對于敦煌的熱愛,就像那里的藍天一樣純粹;還有一篇系他給陳曉維的《書販笑忘錄》所寫序言,談他結識和交往的民間販書人,語言活潑,人物生動,躍然紙上。無論讀書,還是記人,謝先生筆鋒常帶感情,文筆詼諧,能自嘲,不偽裝,呈現的總是一副鮮活又質樸的面孔。我也把謝先生看作當代重要的文章家,無論他談書話刊的文章,還是憶舊談人的文章,都很有性情,也很有味道的,每每見了,總是一讀為快。我印象很深的,還有他刊發(fā)在《上海書評》上的一篇《圖解舊上海的一個報攤》,從一副街頭報攤照片,逐一辨識其中的報刊,展示出舊上海的市民文化風景。這其中體現了他很深的研究功力。還有一篇,是刊發(fā)在《文匯報》“筆會”副刊上的懷念文章《我與姜德明先生的交往》,寫得分外深情。早已古稀的謝先生在文章中自稱“小謝”,娓娓回憶他與姜先生的交往,寄沉痛于悠閑,如春風拂面一般。
之所以喜歡讀謝其章的文章,還有一點,便是能夠在其中看到不少同氣相求者的身影,他們是一個十分特別的圈子,總是令我感到一種惺惺相惜的江湖情深。在模范書局創(chuàng)辦人姜尋策劃的“煮雨文叢”第一輯中,就有謝其章的《蠹魚集》,也有姜德明先生的《金臺小集》,還有柯衛(wèi)東的《舊書隨筆集》、趙國忠的《聚書脞談錄》。這是他們頗為艱難的一次紙上相聚,《搜書記》中有過詳細記錄。隨后在花城出版社策劃的“書蠹文叢”第一輯中,除了謝先生的《書呆溫夢錄》,還有趙國忠的《春明讀書記》、柯衛(wèi)東的《獵書的蹤跡》;再之后,吳興文在啟真館策劃的“三味書屋”叢書第一輯中,他們幾個京城老書蟲終于來了一次集中亮相,除了謝其章的《書窗風景》,還有趙國忠的《故書瑣話》、胡桂林的《書情舊夢錄》、柯衛(wèi)東的《迤邐集》。還有由謝先生編選的《書肆巡閱史》,更是離不開與他一起買舊書的胡桂林、柯衛(wèi)東、趙國忠等鐵桿同道,并擴大到了趙龍江、止庵、艾俊川、韋力等京城書友,以及上海的陳子善、陳克希,深圳的胡洪俠,鄭州的曹亞瑟,等等,真可看作一份民間舊書圈的點將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