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2024年第2期|虞燕:江湖藝人
01
人們被敲鑼聲引來,閑閑散散地占領(lǐng)了曬谷場一角,自動圍成個圈兒。圈子中央,腰扎紅綢的男人邊作揖邊扯著嗓子說話,聽的人半懂不懂,回應(yīng)者寥寥,他干脆又拎起了鑼,敲得“嘡嘡嘡”,示意越圍越攏的人群朝后靠。場地夠不夠大,似乎得兩個女孩連續(xù)翻跟斗來丈量,隨著密集的鑼鼓聲,瘦小的身影彈跳、騰空、翻轉(zhuǎn),如魚兒在海里游躍,跟斗從這頭翻到那頭,從左邊翻到右邊,橫的豎的斜的通通來一遍,贏得陣陣喝彩聲。場子就這么熱了。
天氣倒不熱,入秋有些時日了。天陰著,像一張不大開心的臉高高掛著,我自然是開心的,哪個小人不愛瞧熱鬧呢?母親抱著我擠到了最前面,跟旁邊的嬸子攀談起來,說這些搞雜耍的外地人真會選時間,三點左右,午休的醒了,做晚飯還早,怪不得可以哄那么多人過來。我扭了扭身子,以示抗議,可不喜歡在認真觀看時受干擾了。
場上的人擁有十八般武藝,且能說會道。節(jié)目一個接一個,打著赤膊的男子舞動長矛,扭腰斜挑,飛身劈刺,舞得空氣“剌剌”作響,矛上的紅纓如躥動的火苗,紅影繚亂。突地,又一人跳上去,兩人對打,閃展騰挪,時緩時急,人群中不斷有人叫好。他們很會見縫插針,適時插段話,諸如“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水不轉(zhuǎn)人轉(zhuǎn)”“有錢捧個錢場,沒錢捧個人場”之類,聲音高亢,盤旋于曬谷場的上空。
翻跟斗熱場的兩個女孩再次出場,一大一小,大的已是婷婷少女,小的看上去最多比我長兩三歲,她倆的身體里似裝了彈簧,上肢后仰,頭朝下,手掌撐地,整個身體呈拱橋狀,而后,或迅速彈起,或囫圇翻身,凌空一躍時,衣袂飛揚,我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電視里女俠的模樣。那個劇是在鄰居家看的,叫《偏向虎山行》,心想,她們以后肯定要去演女俠的。
有人搬上了狹長的木頭長凳,長凳下擺了兩個杯子,各插一支塑料花。兩個女孩兒站于長凳兩端,瞅準位置,齊齊下腰,腦袋靠近杯子,臉一偏,塑料花便叼在了嘴里,待直起身,站穩(wěn)了,伸展雙臂,從凳子跳下,紅色的花依然綻放于唇上,兩張小臉泛起輕松的笑意。
長凳上又加了長凳,像一條凳子背著另一條凳子,上面凳子的腿險險立在其下凳子狹窄的面上,沒有丁點兒富余的位置,凳子腿稍一挪動,可能就會翻下來。大女孩從地上拾起插了花的杯子,擺放在第一條凳子的中段,她往后退了兩步,盯了數(shù)秒,又上前把杯子往邊上移動了下,這才試著爬上凳子,方才舞長矛的男子扶了她一把,轉(zhuǎn)眼,她已把兩條凳子踩于腳下。這回,小女孩沒上去,在不遠處看著。
我稍稍仰頭,著粉色襯衫寬松褲子的大女孩在上面踢腿、倒立,神情淡定,動作平穩(wěn),她張開雙臂時,還以為是落地前的預備動作,不曾想,她微微曲腿,身體開始緩緩向后仰,彎到一定程度,兩手撐在了凳子上。她的腰軟如海綿,身體帶著脖頸和頭繼續(xù)向下,四周發(fā)出的贊嘆聲是輕的弱的,像幾粒細沙丟進河里,幾乎見不到漣漪蕩起,大家生怕驚擾到她。
意外發(fā)生時我有點兒懵,隨著人們“啊呀”一聲驚叫,恍惚看見有兩三只烏鴉驚惶飛過。大女孩掉了下來,砸在曬谷場的水泥地上,上面那條長凳子亦隨之倒下,歪在一旁。小女孩箭一般竄過去,比他們中的兩個男人都快,小臉緊繃著,蹲下拽住大女孩的衣袖。大女孩垂著頭,捂著痛處,顫抖著試圖站立,腰扎紅綢的男人攙起她,輕聲說著什么,表情嚴肅,甚至像在責備,女孩用手背擦了下眼淚,點點頭,歪斜著身子走了幾步。倒地的椅子被重新搬了上去,女孩顧不得撣掉褲子上的灰,再次攀爬。人群騷動起來,幾個聲音石子般擲向場上,“還上去啊,吃得消嗎”“讓她休息下”“看著就挺疼,換個節(jié)目唄”……腰扎紅綢的男人做出個手勢,意思是大家保持安靜,那些聲音才不大情愿地隱下去。
女孩好像并未受周圍影響,在凳子上從容重復著之前的踢腿、倒立等,當她又做下腰叼花的高難動作,四周變得格外靜寂,我緊張得攥緊了拳頭。女孩肚皮頂起,把自個兒彎成了個半圓,再如拉皮筋似的拉長肩頸,往下探,從我這個方向看去,像倒掛在那兒。她終于咬住了置于第一條凳子上的花,我輕舒了口氣,但還沒徹底放下心,待其將“半圓”還原成“直條”,安全落地,大家的掌聲方大膽放肆地響起。
隨后,有人猛敲一陣鑼,嚷著“有錢捧個錢場,沒錢捧個人場”,同時,數(shù)人上場,各自出拳掃腿,躍跳打轉(zhuǎn),下腰叼花的大女孩把鑼翻過來,圓盤似的,捧著走向觀眾,硬幣掉落于銅鑼的“叮當”聲不斷,她不時鞠躬致謝。終于輪到我們這邊了,兩枚硬幣已被我的手心捂熱,我極其慎重地將它們放進“圓盤”,她垂著眼,緊抿嘴唇,眼周有些發(fā)紅,一邊臉略腫,隱約有烏青,可能覺察到了我的注視,她抬起眼,又快速垂下。女孩穿過場子把銅鑼上交時,我發(fā)現(xiàn)她走路不大自然,一條腿的膝蓋總是曲著。母親在旁說,唉,這么摔下來哪能不受傷的。
散場了,我死活不肯離開,母親沒轍,陪著我看他們收攤,兩個女孩跑前跑后,搬道具,綁凳子,把零碎物件裝進大箱子,相當利落。大概已習慣了被圍觀,她倆做這些時目不斜視,好似這個世界除了他們這群人,其他人都不存在一樣。
接下來的幾天,我老纏著母親問:表演雜耍的人從哪來?晚上住哪里?那些人中有女孩的爸爸媽媽嗎?女孩不用上學嗎?他們會給受傷的女孩醫(yī)治嗎?……多半,母親也不知道答案。有時候,我跟弟弟不聽話,母親就說應(yīng)該把我們送去雜耍團受受苦。
多年以來,我總會莫名想到那個女孩,一想及女孩,關(guān)于她的那些畫面就會自動串起來,拉洋片似的在腦子里過一遍——她從高處跌落,她用手背擦去眼淚,她曲起膝蓋走路,她發(fā)紅的眼周臉上的烏青……
其實,那些年,有不少類似的雜技團到過我們島上,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02
漸近的梆子聲打破了午后的沉寂,“梆——梆——梆”,期間混雜著拖了長音的吆喝聲,這個吆喝聲聽起來陌生,不像賣豆腐,也不像賣香油,透著某種不可捉摸的氣息。母親有些坐不住了,扶著門框往外張望,說好了似的,隔壁家的嬸子婆婆們也復制了此舉,吆喝者多敏銳,想來有戲,便大搖大擺地從大路拐進了小道,直至進入我家的院門。
那個中年男人頭頂蒲涼帽,裹著一團熱氣,被母親迎進了屋,他手里提的東西,罩了黑布,乍一看,宛如提了個黑燈籠,嬸子婆婆們則像收到了無聲的召喚,麻溜跟了過來。母親收拾起吃飯的大方桌,麻利又細致,桌角有處疑似水跡,她用干抹布擦了兩遍,最后,推動了下桌子,讓其更靠近窗戶,以便亮光充分抵達。我覺得略怪,一年到頭,只有謝年祭祀前,母親才會對那張桌子如此盡心照拂。
母親后來提起過多遍,說不知是巧合還是天意,她那些天就想著給我算算八字,結(jié)果,人和鳥就送上門來了。
男人是江湖算命的,以鳥抽簽算命。他脫了帽子,端坐于桌前,面朝大門,“黑燈籠”往桌上一放,揭了黑布,露出精致的鳥籠,籠中的小鳥應(yīng)是見過大場面的,一點都不驚慌,眼睛滴溜溜轉(zhuǎn),而后,自顧自低頭冥想,一副懶得理你的模樣。我和弟弟樂壞了,什么算不算命的,鳥兒才最好玩啊,弟弟更是奔走相告,馬上,我家桌子邊圍了好幾層。
大伙兒七嘴八舌發(fā)問,男人并不急著回答,他把一長溜兒卡片似的東西排開,擺弄一番,他的手指略短粗,指甲禿得像被啃咬過,然毫不影響其靈活地拈取、穿插,在眾人的圍觀中,頗顯氣定神閑。
圍觀者中,小人和大人的目的完全不同,小人們純粹為鳥而來,看看它逗逗它足矣,大人們的心態(tài)就復雜了,比如母親,她是鐵了心要給我算一卦的,但又不愿先站出來,有的則主意未定,在觀望中伺機而動,還有的光看個熱鬧,這樣的場合,常常能光明正大探得別人的隱私,或所謂的命運。
男人說話慢條斯理,口音跟我們不大一樣,但基本能聽懂,他開口之前,微仰頭,瞇一下眼睛,仿佛在接收什么神秘的指令。眾人大致清楚了,鳥主人按簽上所寫的錢數(shù)收費,一角到一元不等,什么命格付什么錢。這價格讓大家覺得,算命的實在到幾近仁慈,一下便平添了幾分信任,參與的積極性也高了,躍躍欲試的心思畢露。
胖胖的珍姨最先按捺不住,搖著蒲扇擠上前,報了生辰八字。男人把桌上的“卡片”當作了撲克,洗一遍后,依次排開,然后,打開了鳥籠,他輕輕喚了聲什么,小鳥在籠子口忸怩,直到喂了它一粒谷子般大的食物(看著像面粉搓的),方撲棱著翅膀飛出來。我們幾個小人擔心死了,也沒在小鳥腿上綁個繩,要是飛走了怎么辦?當然,多慮了,人家很乖的,出來就落在了卡片上,跳來蹦去,果真叼出了張“卡片”,男人輕撫了下它小腦袋,再喂食一次,作為獎勵,鳥兒腳步悠閑,一忽兒回到了籠子。
才發(fā)現(xiàn)“卡片”其實是信封狀,男人鄭重地從信封里抽出張紙,眾人伸長了脖子,恨不能把眼睛貼到簽上去,珍姨更是丟蒲扇在一邊,湊過去時胖肚子還頂了把桌子,驚得籠中小鳥張開翅膀撲騰了兩下。簽上有圖,畫了一個人坐在大樹下,大伙齊刷刷看向鳥的主人,等著他講解紙簽。紙簽被男人粗短的手指捏起,他微微仰頭,瞇了瞇眼睛,說背靠大樹,就是有人庇佑,一生平順不愁,圖后還寫了錢,一元,屬最貴的命格。珍姨頓時容光煥發(fā),極其爽快開心地付好了一塊錢。
“開門紅”多多少少令人激動,好些觀望者爭相變成實踐者,鳥兒有得忙了。鳥兒不一定每次出籠就抽簽,偶爾在邊上徘徊不前,偶爾出籠進籠數(shù)次仍不干活,男人不急不惱,輕言細語,手指摸頭,外加食物誘惑,總有辦法讓鳥兒繼續(xù)完成自個的本職工作。每回,男人都會把簽洗一遍,再排好,抽出的簽均有圖,圖后也都寫了錢數(shù),有的六角七角,有的三角四角,嬸嬸給堂弟也抽了一簽,畫的好像是一人走在寬闊大路上,命格八角,有前程遠大的意思。嬸嬸滿意地摸出了八毛錢。
我們當然希望男人講解得越詳細越好,他卻偏偏簡練到吝嗇,能一兩句講清的,絕不說第三句,往往從他做完仰頭到瞇眼的動作,解簽也就結(jié)束了,且臉上如被人涂了膠水,表情幾乎無變化,頗有一種天機不可泄露過多的意味。
母親終于指了指坐于桌邊的我,男人點點了頭,他或許也一直在等,想著堅定把他迎進門的主人家還真沉得住氣。母親報八字時,面色凝重,好似她女兒一生的遭際真的即將揭曉一樣。男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粗短手指劃過那疊紙簽,開籠門,放鳥。這回鳥兒倒干脆,第一時間跳了出來,它把一排紙簽當作了小橋,在上面走走停停,看看風景,低下腦袋時,以為要啄一張出來,卻別過了頭,繼續(xù)前行,最終,在大約“橋”的三分之二處啄了一張,邀功似的跳到了主人面前。
男人打開了簽,我覺得好玩,還有點兒激動,看向母親,她早已站了起來,眉頭微皺,緊張地盯著紙簽。簽上的圖不大好辨認,黑乎乎一團,上面有只石臼樣的東西,男人慢悠悠解說,一只石臼陷入了淤泥,比較麻煩,愁云襲上母親的臉,未等發(fā)問,男人安慰似的加了一句,大意為,未必是定局,出來了就好了。
母親為那一卦嘆氣無數(shù)次,那么重一個石臼陷進爛泥里,弄出來談何容易?我的簽上只寫了一角錢,全場最少,對應(yīng)上我的病,她認為這鳥算命算得挺準,一個患有后天之疾的孩子,未來很難不困頓。
盡管此后,好些人說起靈鳥算命純屬騙人的把戲,說鳥都是訓練過的,指定的簽上偷撒了鳥食,或抹了鳥熟悉的氣味,而鳥的主人最擅察言觀色,看人下菜,我的知識和眼界也告訴我,這不可信,然,那一卦終因母親的反復提及和她的嘆氣,強勢入駐于我的記憶系統(tǒng),以至于若干年后,當我已然確定自己的人生并不糟糕,那只深陷淤泥的石臼卻還會時不時閃現(xiàn)。
03
那時的夜晚,只要出現(xiàn)個燈火通明的地兒,那必是惹眼的,充滿誘惑的,人們潮水般涌過去,將那一處圍起來,暖黃色的亮光從人與人的縫隙間漏出來,遠遠望去,恍若一個大燈籠被遮擋了部分,呈現(xiàn)出一種影影綽綽的氛圍。自外婆家回來的路上,我們就遇見了這么個“大燈籠”,那里的嘈雜聲忽高忽低,一波又一波地飄過來,我和弟弟用手指往那個方向一點,態(tài)度堅決,父親母親明白,這回繞不過了,不然兩個小人到家鐵定哭鬧不已,整晚都不用睡了。
父親和母親一人抱起一個,母親還用胳膊將小小的我往上頂了頂,我的視線才得以穿越人群,落在打把式班子搭起的場子上。他們位置選得妙,剛好在大路凹進去的部分,那里相當寬闊,觀眾多了也不至于影響交通。電線不知怎么架起來的,大瓦的燈懸起,旁邊的樹上也掛了燈,照得場上的人不大真實,像在夢里,在電影里,在一切夠不著的地方。
旁邊有人嚷嚷:“這些人一看就是有真功夫的!”語氣頗興奮。話音未落,一年輕人鯉魚打挺出場,手一揚,有人拋給他一個金屬圈,并解說一番,意為這可是祖?zhèn)鞯目s骨功,大伙兒要睜大眼睛好好看。鋼圈已套進了年輕人的右腿,往上拎,至大腿處時,他猛地蹲下,彎下身,腦袋竟意欲鉆進鋼圈跟大腿爭空間。頃刻,原本還算平靜的周遭鼓噪起來,人們的聲音里帶著質(zhì)疑、驚訝和不可思議,畢竟,那鋼圈看上去比銀項圈大不了多少,年輕人置若罔聞,他正專心致志地對付那個圈。
秋夜寒涼,我們都穿了較厚的外套,而他光著上身,額頭好似還冒了細汗,在燈光下晶瑩著。隨著眾人的驚呼聲,他的腦袋進入了鋼圈里,與右腿緊緊相依,整個人看著甚是別扭,身體的幾個部分像被強行焊在一起,圈子勒著脖子,讓人覺得會隨時窒息。他張著嘴巴,臉漲得通紅,裸露的肌膚也發(fā)紅,我差點要喊出“救命”了,他應(yīng)該很難受吧?這要是摘不出來了怎么辦?他抬不了頭,不過可以伸出手,向觀眾招了招。那只手收回后便艱難地塞進了圈里,然后,塞另一只手。他義無反顧地將自己禁錮在一個圈里,看似卡在那里,只有前臂能小幅度擺動,然其肩部和后背一塊塊凸起的肌肉,手臂手背暴起的青筋,被抽了鞭子般越來越紅的皮膚,無一不在告訴我們,他正調(diào)動全身之力攻克鋼圈。大家唯有呆呆看著,大氣都不敢出,場上場下一起靜默,這樣的場面實在難得一見。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鋼圈一厘米一厘米地挪過肌膚,已挪進一個肩膀,又一個肩膀,他曲著腿蹦跳一下,兩下,左右肩膀扭來扭去,身上如抹了潤滑油,圈兒順服地慢慢下滑,至腋下時,他站起,身體前傾,與地面呈平行狀,而后,雙手抓住鋼圈,推向臀部,稍微一使勁,鋼圈痛快地掉落,就那么從左腿出來了。他舉起鋼圈,沿著場邊跑了一圈,現(xiàn)場掌聲如雷。
雖為親眼所見,個別人還是心中存疑,會不會鋼圈裝有機關(guān),趁人不注意半途偷偷放大了?仿佛料到有這種心思,年輕人站于場子中央,頭隨目光轉(zhuǎn)了大半圈,最后,停留在我弟弟身上,他微微一笑,徑直上前。弟弟被父親抱著,正看得高興,沒想到場上的主角已在跟前,驚得“啊”出了聲。年輕人比父親高出大半個頭,他用不怎么標準的普通話跟父親交流,借了弟弟的燈芯絨外套,眾人愣了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一個健壯的成年男子要穿下六七歲小孩的衣服,這談何容易!
年輕人對各種聲音報以鎮(zhèn)定的笑容,他兩手拈起外套的領(lǐng)子,抖了一下,抬起右臂,伸進窄小的衣袖,卡在了肘部,他似乎甩動了下手臂,很快,便能往上拉了,兩個肩膀則像兩只顛簸于浪尖的小船,晃動數(shù)下,衣服奇跡般穿在了他身上,只不過長袖成了半袖,外套變?yōu)槌痰囊\子。穿上弟弟燈芯絨外套的年輕人耍寶似的走過來走過去,還不時旋個身,燈光映照下,他閃閃發(fā)亮。全場沸騰了,這下,所有人都被折服,還有小伙子追著喊,要拜他為師。
外套還了回來,父親不由得里外翻看,旁邊的人紛紛湊過來,極認真地細查了一番,沒撐破,沒脫線,完好無損,遂感嘆剛才的一幕簡直像做了個夢。
彼時,會縮骨功的年輕人已穿上了薄衫,向觀眾一抱拳,瞬間轉(zhuǎn)換了身份,開始報接下來的節(jié)目,他聲音激昂,手勢夸張,節(jié)目未上,氣氛先渲染了起來。一壯漢上來就往地上一躺,另兩人抬了一塊石板壓在他身上,又招呼觀眾下去驗證石板的真假,還真有幾人興沖沖而去,忙不迭反饋:“是真的,真的石板。”接下來,年輕人掄起大錘,果斷砸在石板上,可能好些人還沉浸于他的縮骨功中,突然這么一砸,有點出乎意料。石板無恙,石板下的壯漢怎么樣了?我的心懸了起來。不等人多想,又一錘下去,石板應(yīng)聲碎裂,壯漢抖落身上的碎塊,一躍而起,在場子上來回蹦跶,表示自己一點事兒沒有。
正當大伙情緒高漲,一個沉甸甸的大麻袋出現(xiàn)得猝不及防,會縮骨功的年輕人用上了喇叭,音量大且鬧哄哄的,他從麻袋里掏出兩包玩意兒,用姜黃色馬糞紙裹著,說是草藥,泡酒喝,可治療跌打損傷,平時用,則強筋健骨。年輕人繼續(xù)賣力吆喝,隨后,胸口碎石的壯漢和班子里的另幾人也一起助陣,大致意思是,他們自己親身試驗,絕對有效,年輕人更是拿出個透明的壺,內(nèi)泡草藥樣的東西,給每人倒上半碗,場上諸位均大口喝下,以證明剛才所言不虛。
年輕人張口就來順口溜:“有錢買藥治傷強身,是你的福氣;沒錢買藥賺個眼福,為我傳名氣。”一時之間,場下的觀眾化作了蜜蜂,“嗡嗡嗡”聲不絕。“他們是真功夫,藥應(yīng)該不假”,多數(shù)人持這個看法,包括父親。父親以前也在江湖賣藝的那里買過藥,薄薄的黃紙折成一小包,打開,一撮細沙般的棕紅色顆粒,像紅糖,泡水一喝,就是紅糖。
但父親深信這回定然不同,他們一身真功夫騙不了人,尤其縮骨功,而且,再怎么著,草藥總是有益的,有病治病,沒病強身。
父親捧回了好幾包,泡了酒,出海回來,總會倒上一杯。每次,看父親喝那個藥酒,我就想起神奇的縮骨功,我甚至隱隱期盼,父親喝著喝著,也有了一身好功夫。
虞燕,浙江舟山人,現(xiàn)居寧波。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入選浙江省“新荷計劃”人才庫。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散文》《中華文學選刊》《作品》《散文海外版》等刊物發(fā)表作品近百萬字。作品收入多種選本及中高考閱讀類書籍。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寧波文學獎、師陀小說獎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隱形人》《理想塔》,散文集《小島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