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莉:重返純真年代
在軍事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以“父親系列”聞名的作家石鐘山是十分具有個人特色的一位。與其他很多軍旅作家將視線瞄準火熱軍營相對照的是,他更喜歡以深情而懷舊的目光撫摸生長于斯的軍區(qū)大院,去講述大院這個神秘、特殊的小世界里,軍人家庭中的人生起落、悲歡離合。這幾年來,他以“父親石光榮”為圓心,以血緣親情為輻輳,向外拓展敘事空間,由近及遠,牽絲連線,次第塑造出石家子女等一批逼真的軍人軍屬形象,讓他營造的那個大院人物更加繁盛,群像更為壯大。如今人們都在熱議與原生家庭有關的話題,如果說以石家為代表的軍人原生家庭有什么特異之處的話,那必定是“家國同構”的理念在其中表達得更為強烈,甚至可以說它構成了軍人家庭,以及由一個個軍人家庭組成的軍區(qū)大院的精神內(nèi)核。也正因為如此,石鐘山的“大院題材”作品通常會以個人情感與國家大義的沖突為故事核心與敘事動力,推動人物命運向前發(fā)展,在英雄情懷與兒女情長的交纏中,在錚錚鐵骨和似水柔情的反差中,產(chǎn)生出仿佛永遠寫不完的蕩氣回腸的感人故事。
石鐘山的大院題材一般一篇只寫一個主人公,如《大哥的江湖》《二姐的燃情歲月》《大姐的從軍夢》等,模式雖有簡單重復之嫌,但若把這些篇什并置來看,卻正好構成了當代軍人軍屬的一組列傳。本期推出的中篇小說《光榮街10號》也是如此。其實嚴格來說,《光榮街10號》的女主人公小花阿姨并非軍人也并非大院子弟,而是大院的外來者,但通過作家對她幾十年人生滄桑的生動復現(xiàn),讀者會明白她何以能夠成為大院重要的一分子,并在一干“老兵”漸次凋零后最終化身大院的靈魂人物。
小說講道,如今的小花阿姨、當年的姜小花是因為在一次民兵武裝泅渡演習中被軍務處長鐘叔所救,從而走進大院、走進鐘叔生活的,她對鐘叔的愛情建立在知恩圖報的基礎之上。小說中反復強調(diào)姜小花表示,“首長,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做這點事情算啥,我這條命是你給的,還有比命更重的恩情么?”受人之恩,以身相許,看似老套卻符合那個純真年代的行為邏輯,何況,這并不能證明姜小花對鐘叔的愛不純粹,因為在中國文化中“恩”與“愛”本就是同一的。有學者說,西方的愛情講究激情,而中國的愛情講究恩情。所謂恩愛、恩義、一日夫妻百日恩,“結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正是中國人獨有的浪漫方式。姜小花以報恩名義接近鐘叔,幫助他打理家務、照顧孩子,直至在旁人撮合下與鐘叔結合,相守相伴,不離不棄,待鐘叔的兒子為己出,她所理解和踐行的愛那么簡單真摯,如古典愛情的最高段位一般,是超越了小我的相濡以沫,也是用自我犧牲達成的相互成全。往后的歲月里,她不僅報恩而且施恩,將更多的愛以各種方式撒播給身邊的人,撒播給大院里的小輩。愛戴她的孩子們會說,“小花姨的家成了我們的避風港,遇到任何事,我們首先想到的不是父母,而是小花姨?!毙』ㄒ毯寥憧嗟貙蓚€孩子撫養(yǎng)成人,也送鐘叔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直至耄耋之年,她將自己活成了大院中“掛在枝頭的最后一片樹葉”,也活成了令人肅然起敬的大院傳奇,她的一生即將在圓滿中落幕。
《光榮街10號》中的小花阿姨至純至善至美,她被樸素鄉(xiāng)土道德和中華優(yōu)秀美德所滋養(yǎng),又受到正能量充盈的“大院文化”的熏陶,是一段特定歷史時期理想女性的化身。或許,她由于被作家塑造得過于完美而顯得不那么真實;又或許,會有女權主義批評者會將她視作男性捏造的虛假“圣母”形象加以討伐,但假如將她重新放回那個年代,放置在軍區(qū)大院這個獨立的環(huán)境中,其存在的合理性便誕生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學界曾經(jīng)就“人性論”展開大討論,主張要寫出人的普遍人性。作為對之前文學作品塑造的一批完美主義人物形象的反撥,這樣的主張完全正確合理。但后來落實到具體創(chuàng)作,有些作家打著挖掘人性深度的旗號,一定要在正面人物身上增加缺陷、毛病,軍事文學中硬性制造一些“有污點的英雄”,難道不是有點矯枉過正嗎?應該說,沒有缺點的小花姨承載著作家對女性理想人格的向往,可以視作作家從往昔溫馨回憶中打撈出的一個童話、一個夢,她是否被描繪得過于唯美的問題根本無需糾結。
不單單是小花姨,善良、單純、重情重義等品性在石鐘山“大院系列”其他人物身上也有充分表現(xiàn),甚至于,假如脫離時代背景的話,他們單純到走向了一種“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迂闊和傻氣?!洞蟾绲慕分?,身為副連長的大哥堅持極限為十天的野外訓練,與隊伍走散后凍僵在樹上,經(jīng)戰(zhàn)友搭救才撿回一條性命?!抖愕募で闅q月》中,二姐先是執(zhí)拗地愛上爆破排的胡大進,胡大進犧牲后她黯然轉(zhuǎn)業(yè),后來在公安局又愛上并守護刑偵專家程不高,結果程不高被“假死”,她毅然重新返回戰(zhàn)場,在戰(zhàn)斗中拉響最后一顆光榮雷,英勇犧牲?!洞蠼愕膹能妷簟分校蠼惴蜈w國富當軍人時在瞭望哨位站崗,為了射擊精準,剪掉右手手套的食指部分,遇到暴風雪將食指凍掉。《福貴大哥》中,福貴大哥執(zhí)意要把眼角膜捐給母親,哪怕母親只是他父親的后妻,與他毫無血緣關系?!抖缡擒娙恕分?,當排長的二哥“敗走大風口”被迫退伍,即使后來事業(yè)有成,他也始終為那次失誤耿耿于懷。……石鐘山是很會寫情的作家,擅長描摹軍人們豐富的感情世界,可謂情到深處自動人。他筆下的大院人物都至情至性、用情極深,同時由于在感情中的忘我與無私,他們更容易為情所傷又無怨無悔。這固然是拜他們血液中流淌的軍人DNA所賜,更因為他們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愛,正像《新約》中說的:“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夸;愛是不狂妄,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fā)怒,不計算他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大姐的從軍夢》里大姐評價趙國富說:“他愛槍,愛部隊。這樣的人心里干凈?!边@是何等一語中的的評價。從大哥、大姐一直到小花姨,他們“心里干凈”,心間存有大愛,即使他們的軍旅夢往往破碎,自己也被時代大潮顛簸得坎坷不斷,但他們生活得坦蕩而磊落,每個人都成為了自己人生戰(zhàn)場上的英雄。
石鐘山的“大院系列”為一群大院軍人軍屬塑形留影,透過這些作品,讀者得以走進大院這一特殊場域,窺知當代軍人的日常和家庭生活狀態(tài),從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感受他們情感的熾烈,也體會他們精神和心靈的高度。他的筆法是樸實無華的,不炫技,不浮夸,恰一股清流淌出。我們應該感謝石鐘山,感謝他的作品帶我們重返激情燃燒的歲月,重返那個純真年代,與一群美好的人物相遇并產(chǎn)生碰撞——大哥、大姐、二姐、福貴大哥、小花姨等等,他們這些現(xiàn)世中的稀有物種,足以對我們被私心和物欲污染的心靈進行一次喚醒,展開一次滌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