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水》：以一種更有說服力的方式抒寫新時代
讀《寶水》，是一次有別于之前的閱讀。因著它已經(jīng)身披茅獎的光環(huán)，自然帶著一份敬重，也帶著某種審視的成分。
這部關于美麗鄉(xiāng)村建設的長篇新作，被稱為70后作家的突圍之作。于我，似乎更是一部破除心頭疑問之作。它以一種更有說服力的方式抒寫新時代新主題，深刻、細致、扎實、審美，自然規(guī)避了許多非藝術的東西，讓我與美麗鄉(xiāng)村——寶水經(jīng)歷了一次真誠的“遇見”和深度的“交流”。
破除了為什么一定執(zhí)意回農(nóng)村去的最大疑問。主人公地青萍辭去公職離開城市，到偏遠的寶水村替老原照看民宿的故事，自然需要一定的動因。這不是官方行為，也不是組織安排，一切都自然而然地發(fā)生，是主人公自身的需要，是精神的需要，也是靈魂的需要。
最直接的誘因，是治療失眠的需要。地青萍自從父親和奶奶，特別是丈夫豫新去世，母親定居國外后，陷入了長期失眠狀態(tài)，像一種酷刑折磨著她的身心，而且久治無效。突然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在鄉(xiāng)下能睡好”，“在鄉(xiāng)村的氣息里”，甚至牛糞的味道里，“我睡得很好”。于是，她便作出了那個在別人看來不可思議的決定，辭去城里的工作到寶水去?！拔覜Q定過來住。馬上?！彼娴膩砹?，長期折磨她的病也逐漸好了?！爸幌胫苁嬲菇罟蔷秃?，可是躺著躺著，居然睡了一小覺。”“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如初春的大地，是讓她放心厚實，也是令她踏實的陳香?！薄安恢挥X地，自然而然地，就那么睡著了。一夜無夢，睡得很好?！?/p>
最關鍵的原因，還是為了能夠找回真正的自己。地青萍原本生活于農(nóng)村的福田莊，身上帶著農(nóng)村孩子的天性，城市生活改變了她許多許多，不能改變的是一顆找回本真和味道的心。在寶水村，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努力，她果真找回了自己?！皩擂纹蹋艺f，還是等你爸爸回來再說吧，謝謝你。她莊重地點點頭，十足的小大人樣。在這個瞬間，像照鏡子一樣，我突然照見福田莊時的自己。那時的我啊，還真是胡天胡地，沒心沒肺?！薄胺路鹪谶@一刻，穿越了福田莊的老宅，穿越到了小時候?！?/p>
最深層的原因，是來自故鄉(xiāng)和心靈的呼喚。一方面，故鄉(xiāng)在呼喚著她?！澳瞧恋?，那個村莊，那座房子，那些親人，都只能待在原地，等著我們回去。所謂老家，就是這個一個地方啊。”因為她從小跟奶奶長大，她的形象又特別“襲”了奶奶，而奶奶把根扎在福田莊，“福田莊就等于奶奶，奶奶就等于福田莊”，所以，她的回歸還有另一番內(nèi)在邏輯——尋找去世的奶奶，是奶奶的靈魂在呼喚著她。
破除了為什么一定要把農(nóng)村的根留住的根本性疑問。這是一個看似平常，但很難得到明確答案的問題。之前，聽到的更多的是一些大道理，作者卻告訴我們一個實實在在的“小道理”。九奶與老原父親的一番對話，不僅讓人心頭一震，更讓人找到一個足以讓人信服的答案。那是因為老原家的老房子就要倒塌了，九奶勸其回來修一下時的對話。語言很節(jié)儉低碳，道理卻說得極為清晰。“塌就塌了唄?！薄罢囟加腥嗣樯狭?，快成別人家的了?！薄罢l想要就給誰唄。”“要是哪天想回來，就沒有了站腳的地方?！薄安换貋砹恕！薄叭思揖蜁f，村里沒原家了。原家沒老家了。”“就叫他們說去?！薄澳氵@些話，能讓墳里的先人聽？”“墳里的先人，也不知道個啥，也聽不見個啥。”“那你還回來上墳哩。”九奶最后一句，老原之所沒有接住，就在于她說出了問題的根本和實質(zhì)。家庭小道理如此，家國大道理同樣也是這個道理。假如我們不推進鄉(xiāng)村振興和美麗鄉(xiāng)村建設，失去生育我們的根本，我們又將如何面對地下的先人？事實上，寶水村無論是鄉(xiāng)村旅游的開辦，還是對大槐樹的保護，抑或村史館的建設，無一不是“把根留住”的具體行動。
破除了美麗鄉(xiāng)村究竟美在何處的最直接疑問?！吧睹利愢l(xiāng)村？那能有多美麗？再美麗也是農(nóng)村！你還沒受夠呀?！边@是主人公母親來自國外的擔心，也是讀者較為普遍的擔心，更是本人的一種深層疑慮。當作品序次展開，鄉(xiāng)村究竟美在哪里，逐步有了越來越清晰的答案。這種美麗，不是外在，不單純在環(huán)境，最關鍵的是鄉(xiāng)下人的淳樸和善良。一如青萍奶奶所言：“都在一個村子里，他們沒辦法，我也沒辦法，咱不能光顧自著自家?！薄霸谝粋€村子里過了這些年，都是鄉(xiāng)親，遇事不幫，咋能還算是鄉(xiāng)親?！边@既是鄉(xiāng)村人的邏輯，也是鄉(xiāng)村的最美之所在。
破除了是否能夠真正融入鄉(xiāng)下的關鍵性疑問。一個久居城市的人，一旦回到農(nóng)村，能夠真的待下去嗎？這是一個繞不過的問題?；貧w，是一種心境，也是人生價值的再現(xiàn)。青萍回到寶水，幫老原照看民宿，不僅治好了失眠癥，還找打了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新舞臺。她在報社工作時，看起來并不是什么特長的電腦技能，在寶水自然派上了用場，讓大英一見面就動員她多“幫忙”。她知識分子的身份，自然成為建設“村史館”的最佳人選，也發(fā)揮了她的最大特長。還應當看到，地青萍似乎一直在回避著“幫人”這一令人“頭疼”的事情，為此甚至還專門為此和鄉(xiāng)親們“打太極”，其實她客觀上不自覺地做著“幫人”，甚至“救人”的事情。她對曹燦的勸勉和鼓勵——“這村里的人，你和他們不一樣”，還有對大英女兒嬌嬌的那份關愛，無疑是另一種形式的“救人”，而且是更為關鍵的“救人”——“救救孩子”。這使得她的人生價值，在看似平凡的生活中得到更好的實現(xiàn)。這一點，如果她繼續(xù)生活在城市之中，未必能夠得到實現(xiàn)。
當然，能否真正融入也有自己和他人的身份認知問題?！敖K究是個外人。果然是個外人。幸好是個外人。”既是一種尷尬，也是一個必然的歷程。最初，村里人多稱呼她“地老師”，后來就不這樣叫了。她剛來，自己就認識到“長客不是客”的道理，也自認“本來就在人民群眾中嘛”。既是一種身份認同，也是一種情感認同。要知道，主人公青萍，可是一個有性格的青萍。她能夠在母親面前“耍彪”，敢于毅然決然辭職，但是在鄉(xiāng)親們面前，卻從來不“豪橫”，反而非常低調(diào)謙卑。在這里，她做事情是格外認真的，即便是很累了，也是“強打起精神”。建村史館，收集花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當“寶水有青梅”成為網(wǎng)絡戰(zhàn)隊，誰還說她是一個“外人”？當她手上沾滿泥土，和老原一樣說著越來越多的土話，誰還把她當作“外”人？“你真靈，學哩真快。你這一開腔，猛一聽誰知道你是個外路人?！辈豢煞裾J，在這個問題上，青萍自己也有過矛盾和糾結(jié)?！澳氵€不是。你為什么不是？因為在你的內(nèi)心最深處，你根本不想是，為什么根本不想是？因為之前曾是，受夠了?！比欢S著時間的推移，慢慢解決了“受夠了”的問題。這從大英關于嬌嬌喜歡她，從不怯她的說法中，可以得到最充分的印證。來到寶水一年時間，喜歡她，不怯她的，又何止嬌嬌一個人？
破除了生生不息的人民史詩，究竟什么樣子、應該怎樣寫的深層疑問。梁曉聲的《人世間》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答案；而今，喬葉的《寶水》無疑也提供了一個新的樣本。不錯，長篇小說應該反映命運，但是未必是波瀾壯闊、氣壯山河的命運，更多的是由諸多生活細節(jié)鏈接而成的奔流不息的生活的長河?！秾毸返目少F之處就在于此。
作者創(chuàng)造了一種全新的“春秋筆法”。作品共分四章，冬——春，春——夏，夏——秋，秋——冬，正好是一年四季，一個輪回。這讓人想起李舫反映鄉(xiāng)村振興題材的紀實文學《中國二十四節(jié)氣》。從其中的光陰轉(zhuǎn)換中，讀出的是東方哲學的智慧，更讀出老百姓生生不息的耕耘與勞作。
所謂“小說”，本就有“把小事情說一說”之意，喬葉以長篇的形式還原小說之本身。整部作品，從頭到尾，講的幾乎都是小事，什么扯云話、吃懶龍、喊喇叭，什么豆家事、捋槐花、打艾草，什么送行宴、燒路紙、生意經(jīng)，什么下大雪、數(shù)九肉、看七娘等，都是老百姓生活中的日常，甚至是一些俗常，但都無不冒著熱騰騰的煙火氣，蘊含最樸素最原生的生活哲理。作者在每一章里，都有一節(jié)專門寫“極小事”，恰恰這“極小事”，往往蘊含著極為深刻的大道理。這種寫法，足以讓人領略作者的真功底。小說中，曾經(jīng)有這樣一段話：“可那些意思卻也恰如雨后生出的雜草，都藏在在這些極小里。”我想說的是，這部作品的主題和意思，也恰恰藏在“這些極小里”。作品中還有一句經(jīng)典名言叫“真佛只說家?！?，這句話，或許也正是作者創(chuàng)作指導思想的另類實踐吧。
作品中的主人講方言土話，整個作品也都使用原生態(tài)語言。無論是方言、諺語，還是民間段子，統(tǒng)統(tǒng)可以“入詩”。甚至，“就都笑”“就又笑”這樣的語言，也能成為貫穿全篇的關鍵詞，形成一種獨特的農(nóng)家韻味，包含著某種淡淡的鄉(xiāng)愁。尤其可貴的是，喬葉的語言非常簡短，從不拖泥帶水。即便是標題，也只有幾個字，甚至只有一個字——“在”“悠”“亂”。寫父親去世這么重大的事情，卻也只用了3個字——“他死了”。這是一種嶄新的寫法，以短篇小說的語言方式寫長篇。喬葉讓我們明白這樣一個事實和道理，原來，長篇小說也可以這樣寫。或許，這就屬于新時代的新長篇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