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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心理現實主義及其可能——從東西《回響》說開去
來源:《長江文藝》 | 王迅  2024年03月21日09:17

貼近時代,介入現實,探索人性,是現實主義文學不變的追求。從文學發(fā)展實際來看,現實主義美學并非封閉的理論體系,而是無限敞開的、具有審美延伸度的創(chuàng)作理論。批判現實主義、啟蒙現實主義、人道現實主義、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還有基于零度寫作立場的“新寫實主義”,以拉美文學為代表的“魔幻現實主義”等等,這些流行于各時各地的文學思潮都屬于現實主義范疇,但與關注人與外部世界關系的傳統(tǒng)意義上的經典馬克思現實主義美學相比,差異卻很顯著。這種差異主要表現在精神視域和審美角度的多元追求,充分表明“現實主義”概念的彈性空間已受到中外作家的重視。

八十多年前,胡風著名理論文章《論現實主義的路》針對當時文學中出現的主觀公式主義和客觀主義問題,提醒作家不能只是熱衷于“一般性原則”,執(zhí)著于“直觀的反映論”,而更應該重視人的意識、情感或精神層面的活動。如今我們看得很清楚,這個理論的核心是現實主義寫作的主體性問題,或者說如何接通兩個“主體”的問題。無疑,胡風研讀馬列著作之后對“現實主義”的本質及其彈性的理解更加深透,為改良當時的現實主義文學生態(tài)提供了可能。

從概念的提出時間來看,袁可嘉在《略論西方現代派文學》中介紹西方文學思潮時引入“心理現實主義”這一理論概念,已是在新時期。而從20世紀中國文學發(fā)展線索來看,胡風在四十年代提出“主觀戰(zhàn)斗精神”理論以及“奴役創(chuàng)傷說”,與袁可嘉引入的理論概念不乏同構性。路翎是胡風理論最忠實的實踐者。路翎小說在錢理群等主編的《現代文學三十年》中被闡釋為“心理體驗現實主義”。其實,東西的創(chuàng)作路數與路翎的“心理體驗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之間存在諸多共通之處,是對胡風理論的一次遙遠的呼應。就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回響》來看,把東西劃歸到現實主義作家行列,應該不會引起異議。這部作品的價值首先在于它對我們這個時代情感生活的書寫,對社會人心的洞察。更重要的是,東西對小說藝術的理解出現了新的變化,并把新的小說理念貫穿在《回響》的敘事探索中,很大程度上豐富了現實主義小說的美學形態(tài)。

新生代作家在20世紀90年代登上文壇,成為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不可忽視的一支力量。三十多年過去,畢飛宇、邱華棟、東西、韓東、李洱等作家進入新世紀后依然堅持寫作,并且成就斐然。東西無疑是新生代作家中的杰出代表,以其獨樹一幟的美學追求,豐富了當代文學景觀,某種意義上不乏示范意義。

新生代作家親歷了三十多年來中國小說的變革,他們對當代小說藝術演變脈絡有著清醒的認識。這一代作家與先鋒作家有著相似的成長經歷,但由于新生代作家真正意義上的寫作起步于20世紀90年代,盡管起步階段的創(chuàng)作依然顯出“先鋒”余韻,但從文本中不難發(fā)現“影響的焦慮”,而且他們的“反叛”與“斷裂”竟然也如此決絕,成為90年代末文壇的焦點。之所以要回顧新生代的出場,是因為東西就是一面鏡子,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史非常典型地標示出新生代作家成長的精神軌跡,為我們理解“先鋒”概念提供了一條通道。

在寫作方式、寫作速度乃至寫作心態(tài)上,當下文學生態(tài)已經發(fā)生了巨變。從傳統(tǒng)認知來說,文學是時代人心的變奏,是思想探索的高地。魯迅的寫作便是最好的注腳。而如今,寫作提速后,文學走下神壇,寫作日益民間化。寫作者對文學缺少起碼的敬畏感,嚴重影響了當下寫作生態(tài)。寫作者對世界的認知往往指向外部和表層,逐漸脫離人本化的追求,尤其是對內心秘密的探尋。

無論是寫作速度還是寫作心態(tài),東西都與文學潮流和寫作時尚保持距離,彰顯出新生代作家追求獨立、張揚個性的精神特質。就審美氣質而言,新生代作家在“歷史”與“現實”中游走,在時代情緒中突奔。創(chuàng)作進入正軌后,這一代作家很快意識到自己所處的歷史方位,走出了八十年代先鋒文學的形式主義怪圈。東西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就是新生代作家走出模仿而實現自我獨立的標志性成果,不乏文學史標本價值。東西小說具有開放性特征。討論東西及其寫作,可以打開一個多向度的審美通道,把先鋒文學、身體寫作、網絡文學作為切口,來探討新世紀乃至新時代文學的深層變革及其意義,可以為我們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諸多具有反思價值和糾偏意義的話題。

回望20世紀90年代,先鋒小說創(chuàng)作回歸現實,回到故事,無異于是一種在被迫撤退中尋求突圍的舉措。這種轉變是否成功,這里暫且不論。但可以肯定的是,新生代作家已經看清了先鋒作家的窘迫之態(tài),同時對中國社會轉型后的商業(yè)主義流弊抱以批判眼光。這自然使他們在不拋棄“形式”探索的前提下,樂于接受貼近時代的現實主義理論。東西中短篇小說《我為什么沒有小蜜》《不要問我》《救命》《雙份老趙》《天空劃過一道白線》等,直擊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痛點,非常及時地回應了中國社會轉型及其變革中的現實問題。

然而,解讀東西的現實主義寫作,還得回到胡風的理論及路翎的小說。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路翎長篇小說《財主底兒女們》是現實主義文學史上的一座豐碑。從文學史來看,路翎把魯迅的“靈魂的現實主義”推向了新的階段。路翎對現實主義文學的貢獻,很大程度上在于對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知識分子精神世界的嚴酷逼視,寫出了個體心靈的“洶涌的波瀾”和“來根去向”(胡風語)。如此強調路翎的意義,是因為這里要談的問題,與路翎小說有很高的關聯(lián)度。東西寫《回響》恐怕也少不了與路翎相似的審美體驗,只不過寫作題材和時代語境上的差異,讓我們很難意識到把兩位不同時代的作家并置觀察,并探討現實主義深化命題的重要意義,自然也難以覺察東西現實主義寫作的獨特價值。

心理現實主義的優(yōu)越性,與傳統(tǒng)現實主義相比,體現在審美視點由外部再現轉向內部逼視,且依托于靈魂敘事。魯迅小說之所以深刻,關鍵在于它在關切社會歷史的同時不忘對人物靈魂進行考察與探討。這一方面,《祝福》尤為典型。其次是對思維結構和精神特征的探究?!栋正傳》對國民性乃至民族性格的透視和觀察是全新的,從思維結構和精神特征進行考察和分析,給出外部社會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性認識,不能不令人折服。東西同樣如此?!痘仨憽返拿}指向我們所處的時代或者說外部社會現實在每個人的內心的“回響”。不難發(fā)現,東西在寫作之初,就為這部小說定下了明確的審美路線,也就是從“內”向“外”擴張與延伸,最終指向人類生存困境的美學邏輯。這種邏輯與魯迅小說在創(chuàng)作思維上可謂異曲同工。這是現實主義走向深化的重要前提。

在逼視內心的敘事框架內,職業(yè)評論家最關心的,恐怕還是小說創(chuàng)作中如何處理兩個“主體”的關系問題,也就是創(chuàng)作主體如何去處理“自我”與“人物”的關系問題。從創(chuàng)作主體來看,東西說:“我一直是弱者心態(tài),猶疑徘徊如影隨形。”這種“弱者心態(tài)”所折射的,并非寫作的無能,而是對生命的尊重,更是對小說倫理的洞悉。寫作推進的艱難,從另一個層面來講,也是對讀者的尊重,是對文學的敬畏。這種心態(tài)導向寫作者的自我審視?!坝捎谶^多的自我懷疑,我身體里形成了寫作的自我預警,每天超過一千字便停下來重讀,找錯誤缺點,補細節(jié)?!边@種態(tài)度顯示了一個負責任的寫作者的專業(yè)精神。

具體來講,創(chuàng)作中出現猶疑徘徊的原因,“要么是人物把握不夠準確”,“要么是情節(jié)推進不對”。這是因為創(chuàng)作主體對自己的人物不夠熟悉,缺乏更深層次的對話。胡風談到創(chuàng)作規(guī)律時指出,現實主義文學能否真實反映時代,要看作家是否善于培育自我關于表現對象的感受力,能否與對象同呼吸共命運,以推進和實現感受“世界”的深度。路翎在1941年2月2日致胡風的信中說:“我自己和蔣純祖一同痛苦,一同興奮,一同嫌惡自己和愛著自己。我太熟知它了。它假若真的,完全變成了我自己,這對我底創(chuàng)作就成了一個妨礙?!甭肤釋ψ约旱娜宋锸鞘熘?,但同時又陷入另一種困境,那就是“人物”與“自我”的完全重合。某種意義上兩個“主體”的完全重合意味著寫作者探索欲望的消解。這無形中導致寫作霸權的形成,以致偏離真實的維度。

如何讓人物脫離作家預設的生命軌道,變成“未完成”狀態(tài),實現真正意義上的“主體性”,這恐怕是小說家共同面對的難題。當兩個“主體”遇合并出現同一化,路翎開始自我懷疑,試圖找尋突圍的可能:“我怎樣在心理上和行動上克服自己呢?我怎樣解脫自己呢?我狂喜,我哭泣,寫著……但是我苦于沒有能力表現,有幾章我撕了又重寫,但是仍然失望?!边@無疑是典型的關于“弱者心態(tài)”的描述。對路翎來說,這種猶疑不定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已經常態(tài)化了,它如影隨形。創(chuàng)作因此成為對“未知”的探索,無數個問號逼迫他自我反省和自我追問。在完成系列中篇后,他在致胡風的信中坦言,心中有“那么多的‘?’,他們天天向我叫喊,要求解答;自然,我在解答,但稍一不慎,就滑開去,弄得天地昏忙,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哪里了”。路翎的寫作是對生活的發(fā)問,同時也是對自我的探尋,是在一種矛盾交織中實現精神的突進。

東西創(chuàng)作也時常面臨這樣的窘境。20年前,《后悔錄》的開頭寫了五萬字,但后來又被自己推翻,另起爐灶。《回響》的寫作中,東西更是嘗試著寫了五個不同的開頭。對開頭寫法的挑剔,往往可以被解釋為作家是在尋找一種敘述感覺,一種敘事基調。可以想象,寫作者心中,必然充滿了激烈沖突,在無數的肯定與否定中循環(huán)往返。其次,如果回溯東西新世紀初的創(chuàng)作便可發(fā)現,在《回響》之前,東西就創(chuàng)作了同樣題材甚至同樣情節(jié)模式的中篇小說《猜到盡頭》。當然,我們可以把前者視作后者的放大版,而在寫作學的意義上,又何嘗不可以把《回響》的創(chuàng)作看成是《猜到盡頭》的“重寫”呢?

那么,如何看待這種猶疑徘徊的寫作方式呢?不自信的“弱者心態(tài)”如果是一種必要,對寫作者的意義又何在?回答上述問題,恐怕還是要從寫作者面對的實際問題入手。《回響》的寫作難度在于人物心理的推理,具體而言是冉咚咚對案犯和丈夫情感軌跡的跟蹤與心理邏輯的分析。這樣的故事能怎樣擺脫獵奇劇和感情戲的俗套審美呢?又能如何喚起讀者內心深處的共鳴呢?東西的策略是展開一種雙向敘事。女主人公關于案件的推理與其對丈夫的猜疑,在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中交織并進,將讀者引向對人類精神困境的終極思考。

胡風在1941年8月9日致路翎的信中提出心理描寫與客觀環(huán)境描寫的關系問題,認為路翎的中篇小說《谷》有“深刻的心理描寫”,但敗筆是“心理糾葛沒有穿過活的社會糾葛”。而要借助人物內心沖突來呈現外在“社會糾葛”,就“應該在更濃的社會感的形象里去把握心理發(fā)展”。胡風肯定了《谷》修改版以人物心理反映社會現實的審美路徑,同時又批判其以冗長的對話去抽象地描述心理,“削弱了社會性的形象”,很難讓讀者感受到“社會感的迫力”,實際上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就此而言,東西是清醒的。他對人物情感密碼的破解絕非只關乎個體的命運,而是關聯(lián)著整個外部社會現實。他從人物心理出發(fā),從人的主體性去強化“社會性的形象”。女主人公對丈夫的猜疑以致后來走向自我審問,這種心理裂變的過程無疑是社會現實的投射。東西在“現實”與“心理”之間尋找平衡點,而非偏廢于一個方面,由此避免了現實主義寫作中要么“主觀公式主義”,要么“客觀主義”的偏頗。

一般來說,心理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難題,在于如何處理“心理”與“現實”兩大關系范疇,如何以“心理”輻射“現實”,又如何在實際操作中把握“心理”與“現實”的平衡點。對此,東西提供的方案是情感互滲交織、故事雙向并進的結構處理模式。具體來講,就是把案件進行生活化處理,同時又把生活進行案件化處理。值得注意的是,雙子結構應該是《回響》敘事的最大亮點,但絕非我們通常所謂的“主線”“副線”雙線結構,也絕非僅僅是為了敘述的方便,而是長篇小說文體潛能的一次激活,以多元藝術的貫通彰顯了現實主義理論體系的包容性和開放性。一方面,破案部分的敘述既可看作是對世道人心的洞穿,又能以推理、懸疑來吸引讀者。另一方面,冉咚咚對丈夫不免偏執(zhí)甚至病態(tài)的猜疑,展現了當代婚姻的脆弱性及其所潛伏的內在危機。案件里的男主角徐山川與情人夏冰清,與妻子沈小迎的感情現狀,以及案件偵探冉咚咚與手下邵天偉之間的情感線,投射的是家庭婚姻危機產生的社會原因。這條線無疑強化或催生了冉咚咚對丈夫慕達夫愛情忠誠度的懷疑,這種思維邏輯上的對接,足以讓作為偵探的冉咚咚對丈夫與貝貞的曖昧關系產生非常態(tài)的想象。如此,東西完成了把“形式”內容化的任務,實現了現實主義作家的精神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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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