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次月落》:以小說的方式“考古”
前些年由山西遷徙到江蘇的80后青年作家孫頻,經(jīng)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自覺磨練,近幾年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已經(jīng)開始走向了更加開闊多元的實踐。一方面從文體上看,她仍舊堅持在中篇小說這一創(chuàng)作領域持續(xù)不斷地發(fā)力,另一方面從題材的角度來說,除卻早些年那些與作家個人經(jīng)歷聯(lián)系相對密切的女性書寫之外,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其實一直在兩個層面上用力。一個是包括《以鳥獸之名》《騎白馬者》《天物墟》等在內(nèi)的山林系列,另一個則是包括《海邊魔術師》《海鷗騎士》《落日珊瑚》等在內(nèi)的海洋系列。與此同時,敏感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在以上兩個系列的書寫過程中,內(nèi)心深處極有可能酷愛歷史學考證的孫頻,其實也已經(jīng)不自覺地表現(xiàn)出了鮮明的帶有突出人類學性質(zhì)的田野調(diào)查傾向。尤其是到了她的近作《一千零一次月落》(載《收獲》雜志2024年第2期)中,作家甚至直接開始以小說的形式進行帶有明顯田野調(diào)查性質(zhì)的歷史學“考古”了。也正因為如此,我更愿意把她的這部中篇小說徑直看作是一篇以小說面目現(xiàn)身的歷史學考古論文。
小說所采用的是第一人稱敘述方式,敘述者“我”,是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出生于曾經(jīng)被稱之為水旱碼頭磧口的鄉(xiāng)村孩子(整部小說一共九節(jié),雖然從第八節(jié)的中段開始,“我”已經(jīng)變身為一個歷史學專業(yè)的大學生,并在畢業(yè)后留校成為大學老師,但小說主體部分的敘述者,其實仍然是那個年僅十二歲的既懵懂無知但又稍通人事的孩子)。在小說中,他被故事的主要發(fā)生地石城的人們不無親切地稱之為“猴兒”。因為打小就成長在黃河邊,所以“我”年紀很小的時候就練得了一身好水性。由于擁有了好水性,也才擁有了一個獨屬于他自己的秘密,那就是,他居然可以抱著渾筒(一種類似于氣球的游泳輔助工具)游過黃河去:“不過我的秘密還不止于此,我更大的秘密在黃河對岸。我爹媽若是哪天又打罵了我,我二話不說,抱起自己的羊皮渾筒就往河邊跑,來到河邊,把身上的衣服脫下裝進渾筒里,再把渾筒吹成羊形氣球,然后抱著渾筒泅過黃河?!蹦恰拔摇睘槭裁慈绱讼矚g去黃河對岸?那里又潛藏著“我”怎樣的一種秘密?依循著這樣的問題路徑,我們方才發(fā)現(xiàn),卻原來黃河對岸的山頂上不僅有一座被稱作吳堡的石城,而且那里還住著“我”爺爺一個名叫張春繁的好朋友。逃過黃河去的“我”的落腳之處,毫無疑問就是單身漢張春繁的家里。據(jù)說張春繁原本曾經(jīng)在石城的縣學里當過老師,大約六十來歲的時候“不知怎的”被開除了?!盃敔斦f張春繁曾經(jīng)也有老婆孩子,后來因為他被開除了,他老婆就走了,唯一的兒子也被老婆帶走了?!庇纱丝梢姡瑥埓悍逼鋵嵥愕蒙鲜鞘抢锓浅:币姷奈幕肆?。與他的如此一種文化人身份相對應的,是小說中的相關描寫:“炕頭除了我們倆,還坐著幾摞書,像什么《史記》《禮記》《南史》《漢書》之類的舊書,在張春繁這里總是不缺的。”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一點是,如此一種鋪墊性的描寫,為主體故事中張春繁的廣聞博識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就這樣,等到十二歲那年的時候,“我”又一次來到了張春繁的家里:“十二歲的那個暑假,父親嫌我不做作業(yè)又把我揍了一頓,我便抱著渾筒游過黃河,去了張春繁的家里。這次,我打算要住一個暑假,打死都不回去?!闭\然,正因為有了“我”暑假這一次的長居不歸,所以也才有了張春繁連續(xù)很多個夜晚給“我”講歷史故事這一情節(jié)順理成章的形成。從這個角度來說,作為小說標題的“一千零一次月落”,一方面固然與第九節(jié)中“在一剎那,我忽然想起了奈梅·奈瑪依的那幅《月亮墜落了一千次》,一千次月落鋪滿了叢林中的鄉(xiāng)間小道,把那條小道照成了銀色的,也照亮了紅衣少女和豹子歸家的路”有關,但在另一方面,卻也毫無疑問受到了《一千零一夜》的影響。
不過在孫頻的“一千零一夜“中,張春繁每個夜晚給“猴兒”講述的,是吳堡石城這個地方歷朝歷代多民族混住雜居的故事?!拔揖徒o你說說吳堡石城這地方吧,《史記》上說,吳堡這里曾經(jīng)是戎狄出沒之地。戎就是犬戎族,他們的圖騰是一只白犬,這是西北最古老的游牧民族,屬于西羌族,是咱們炎黃子孫的近親;狄是從西伯利亞原始森林地帶過來的部族,屬于外族了。到了商代,這里又被鬼戎占領了,鬼戎其實是北狄,《周易》里就有商王伐鬼戎的記載,當時古公亶的兒子叫季歷,就曾奉命討伐過鬼戎。這仗一直打到西周,康王把鬼戎給打敗了,鬼戎就遷走了,鬼戎遷去的那個地方叫哈薩克斯坦。鬼戎走了之后,你猜吳堡這地方又被誰家占領了。被犬戎和獫狁占領了。我也琢磨過這個問題,這里為什么老是被少數(shù)民族占領呢,因為在古代,隔了一條黃河,中原的禮制就很難約束到這里來了,這地方就成了農(nóng)耕文化和游牧文化的交界處,所以少數(shù)民族動不動就從西北那邊過來,把這里占領了。到了春秋時期,占領吳堡的又成了白狄,反正都是少數(shù)民族,不是你家就是我家。《史記》里面有記載:晉文公攘戎狄,居于河西、圁洛之間,號曰赤狄白狄。赤狄分布在吳堡這一帶,戰(zhàn)國時候白狄遷移到了河北,建立了中山國,后來又把中山國的鮮虞王子膚施遷到了陜西,就是今天的延安?!本瓦@樣,從第一個夜晚的商、周一直到春秋,到第二個夜晚的戰(zhàn)國、秦一直到漢,再到北魏,其中重點講述的,乃是匈奴和漢代時的赫連勃勃最早建筑吳兒堡也即吳堡石城的故事。接下來,又從南北朝開始,一直講到了唐,以及西夏、宋和遼曾經(jīng)的三足鼎立。這一部分,張春繁所重點強調(diào)的,乃是吳堡石城這個地方的民族雜居相處:“像匈奴的赫連氏,鮮卑族的宇文氏、慕容氏、步六狐氏,黨項族的折氏、拓跋氏,女真族的完顏氏,在吳堡都留有后人,只不過,后人們慢慢都混血漢化了,赫連氏變成了劉姓和赫姓,步六狐氏改成了陸姓,賀賴氏改成了賀姓,拓跋氏變成了元姓和李姓,慕容氏變成了慕姓,完顏氏變成了王姓。誰能想到這小小的石城竟是民族的大雜燴呢,猴兒,這可是歷史遺留下的秘密啊,你想想歷史有多大有多長,我們站在它的面前連粒土都不如,可是它的秘密卻被我發(fā)現(xiàn)了?!本o接著的夜晚,所集中講述的,是元朝的故事。具體的聚焦點,是一位名叫張易的進士。他的主要事跡,是在刺殺了奸臣阿合馬之后,被迫隱居于吳堡石城。然后,便是明朝的故事。這一部分,重點的聚焦點有二。一是磧口的發(fā)達興盛從明朝開始。因為朝廷要求商人們向邊關要塞輸送糧食:“晉商近水樓臺先得月嘛,晉商興起這才帶動了磧口的繁榮?!倍窃醋杂诤槎吹拇笠泼?。那個時候的很多山西人和四川人,都被移民到了吳堡石城。由于到來時間的前后有別,所以,“人們就把最早來石城的那些吳人和南方人、匈奴人、鮮卑人、黨項人稱作是老戶,而把明代移民進來的山西人和四川人稱作是新戶。你不聽石城里流傳著一句話,老戶祖先來何處,十有八九是江蘇;新戶祖先來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最后的一個夜晚,張春繁所講述的,自然也就是清代。這一部分,他所集中聚焦的,是一些具有傳世意義的石碑。比如,來自于河北廊坊的知縣紀克明所遺留下的那塊《枕河碑》,再比如,與來自河北涿州的知縣喬蘊瑜有關的《遺愛碑》,或者與來自四川的知縣謝家麟有關的《賑民碑》等等。
除了在夜晚聆聽來自于張春繁以多民族的雜居相處為核心的歷史故事之外,“我”在白天的主要使命,一個是放羊,再一個就是四處探訪各種石碑的遺存以及石城里各種姓氏的來龍去脈。所有的這一切,到最后全都落腳在了最初是由“我”爺爺忠實記錄下來的題名為《石城春秋》署名為“張春繁”著的一本小書上。與這本小書相映成趣的,是張春繁這樣一段發(fā)自肺腑的鏗鏘有力話語:“你看著石書,歷朝歷代都在寫,寫了幾千年了,里面記載著石城的歷史,各個少數(shù)民族的歷史,還有民族大融合的歷史,不能破壞了……”在我看來,孫頻如此一種藝術設計多少帶有一點夫子自道的意味。從根本上說,她的這部《一千零一次月落》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部以小說的形式而呈現(xiàn)出的“石城的歷史,各個少數(shù)民族的歷史,還有民族大融合的歷史”。這也正是我之所以一定要把孫頻的這篇小說看作是一種小說形式的“考古”的根本理由所在。
除了帶有突出意味的“考古”氣質(zhì)之外,小說還有一點比較引人注目的是,作為副線存在的多少能夠傳達出的一點人間溫情的“我”爺爺死而復生的傳奇故事。“我”爺爺是磧口一帶遠近聞名的老艄:“從包頭到磧口的六百里水路上,有二十多架大磧颯,我爺爺都能一一闖過,從未失手”。想不到的是,“爺爺最后還是在一次闖磧時丟了性命,船翻了,他護送的那一船貴重貨物也被河水沖走了。因為老艄都死了,主家也就沒有再追究那船貨物,只能認賠。”然而,也只有在“我”利用暑假時間長住在張春繁家的時候,卻不無意外地發(fā)現(xiàn),其實,爺爺?shù)年J磧身亡不過是一個人為制造出的假象。一方面是不忍丟掉磧口第一老艄的名聲,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逃避貨主的上門討債,爺爺只能在“假死”后茍且偷生于老朋友張春繁家窯洞上面的一孔棄窯里。同樣出人意外的一點是,盡管“爺爺躲在石城早已是石城一個透明的秘密,但所有的人都在保護這個秘密,沒有人愿意戳破它。只有張春繁和我爺爺以為,那秘密真的還是一個秘密?!庇烧麄€石城的人們都在自覺保護爺爺“死亡真相”的秘密這一細節(jié)所透露出的,正是石城人難能可貴的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善良與溫情。
2024年3月25日夜22時40分許
完稿于山西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