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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任芙康:“不聲不響”的諶容
來源:中華讀書報 | 任芙康  2024年04月03日09:23

一個多月前,恰逢立春,諶容謝世,靜寂無聲。我一位大學同學,與她熟悉,且為同院鄰居,竟全無所聞。嗚呼,皚皚白雪之時,茫茫紅塵之中,又少了一位友人。

1970年秋后某天,經(jīng)部隊謝姓首長引薦,結(jié)識了諶容的丈夫范榮康。此后隔三岔五,便去王府井的《人民日報》送稿。當時我掌握一張票額十元的公用月票,可任意(任性)乘坐北京市所有線路公交車。所謂“送稿”,凡言論文章,就送給評論部主任范榮康。

有時將裝稿的信封放傳達室就走。有時想當面聆教,須先申請,內(nèi)部電話問應“同意”,填寫會客單,然后等人來接。報社大樓共五層,評論部位于四層,無電梯,老范雖然腿腳穩(wěn)健,對他親自下樓,我亦過意不去。老范總是輕描淡寫:沒關系,走走也是活動。

20世紀80年代初,我轉(zhuǎn)業(yè)《天津文學》。后又得柳溪大姐賞識,左右該刊小說版面。其時,諶容的《人到中年》震動文壇。1986年夏天,我張羅《天津文學》小說作者大興安嶺采風。因老范這層關系,諶容欣然應邀,攜梁歡同往。一路上,諶容神閑氣定,專注景物,屬于“覽勝團”模范團員。

這次林區(qū)筆會,我們率領的隊伍,浩浩蕩蕩,多達五十余位。承蒙牙克石森林管理局全程款待,其無微不至,作為當事人,我唯有發(fā)出幸福的嘆息。

集中參觀數(shù)日,便兵分三路,赴根河、圖里河、莫爾道嘎三個林業(yè)局。人員分配前,莫爾道嘎早被葉楠渲染上天:“大興安嶺最后一塊原始森林?!睕]有人能抵御這一神仙蠱惑,包括我自己,早有私念,到時“親自”帶隊。協(xié)助者有張偉剛、康弘、劉占領諸位,葉楠、何士光、黃濟人等已搶先報名。人員分配停當,諶容才獲知自己要去根河。她來找我,說既來林區(qū),也想看看原始的樣子。這其實怪我,活動事務龐雜,竟忘記詢問老鄉(xiāng)。事已至此,我只能據(jù)實勸慰:調(diào)換已不方便,名家須得兼搭。沒說幾句,大姐寬厚一笑,川話答我:莫得來頭,根河也沒去過噻。她那一隊,應該也很熱鬧,名流另有蔣子龍、馮苓植等人。

當重返牙克石,方知三個可愛的林區(qū),都有秀山麗水,都有感人境遇,都有他處所無的“絕活”。總之,皆大歡喜,盡興而歸。我本一直忐忑,見面后,專與諶容母女聊聊。梁歡特別開心,屈指細數(shù)根河吃到的種種南國水果,又夸伙食忒講究了,廚師都曾沈陽學藝,能在大蝦身上雕出花來。諶容笑著,點頭為梁歡作證。

有次我告訴謝首長,諶容來天津?qū)懜澹覀優(yōu)樗?lián)系了睦南道130號一個套房。頭晚入住,她里瞧外看,十分滿意。轉(zhuǎn)天上午再去,她讓我坐書桌前聽聽。好奇中,我落座屏住呼吸,便入耳一種遙遠、沉悶的聲音,分辨不出響自何處,卻有余音繞梁的執(zhí)著。這叫人怎能伏案? 遂起身下樓換房。謝首長聽罷,哈哈大笑,說是無獨有偶,他亦曾安排諶容住進部隊外賓招待所“碼字”,湊巧也有點莫名其妙的動靜,最后換房便安。我們共同的結(jié)論是,諶容喜靜,確實消受不起異響的造訪。

僅僅因著諶容自己,僅僅因著丈夫老范,僅僅因著兒子梁左、梁天,僅僅因著女兒梁歡,她家在京城,已是名副其實的名門。更何況親人們疊加的聲譽,又有幾家可比? 但煤渣胡同的住房,頗欠應有氣派。除卻櫥里、柜內(nèi)的書刊,光看器具、陳設,就是一戶尋常人家。好在那時的大眾,都不太敏感,只著眼于人,對人之外的物,并不多想。

有次赴京,頭天電話預約看望。翌日進門,覺出滿屋緊張。諶容見我,直接吩咐,孫女發(fā)燒,咱們?nèi)ヌ酸t(yī)院。我扔下提包,脫去外套(明白碰上體力活了,也知醫(yī)院距離,必得輕裝才好),抱起哭鬧不止的孩子便走,諶容鎖門隨后。出胡同右拐,直行千米有余,到得同仁醫(yī)院。諶容似有熟人,徑自要求醫(yī)生給孩子打針退燒。很快病娃呼呼睡去,她又指揮離院回家。來回兩個千米,我內(nèi)衣汗透,雙臂發(fā)酸,但見孩子平穩(wěn),我亦不再心慌,只是口渴,端杯大飲。《人到中年》的主角,便是一位醫(yī)生。諶容能出神入化地創(chuàng)造出陸文婷,顯然于醫(yī)術已具相當常識。我看她對孩子病狀的判斷,句句都是同醫(yī)生做同事般的商討。端莊的諶容,平素少言,這天的大姐,臨事不亂,竟有滿臉英氣。

諶容祖籍四川巫山,生于湖北漢口,不滿周歲,發(fā)生七七事變。動蕩童年,似乎缺乏故事,她曾有過冷靜記敘,容我摘錄幾句:“孩提時代去得那樣匆忙,不曾在我心中留下些許美好記憶。襁褓之中,由楚入川。稍知世事,從川西平原來到川東鄉(xiāng)間,寄居在層層梯田懷抱著的一個寂寞的壩子上。生活就像那里的冬水田,靜靜地,沒有一絲漣漪……”

此刻,幾番閱讀這段文字,體味“川東鄉(xiāng)間”“層層梯田”“寂寞的壩子”“冬水田”,這些字眼,立時幻化為真切意象,全是我年少時熟稔的風物。冬水田在最冷的天,能一夜間敷出一片薄冰,晨起的路人,只需伸出食指,輕叩即裂。寂寞的壩子上,蟄伏著三二農(nóng)舍,甚或單家獨戶。每當黑瓦的屋頂,飄出淡白色炊煙,崽兒們個個活泛開來,展開對飯食的遐想……不需費力,我仿佛就能洞悉諶容的少年,平添一種鄉(xiāng)土相連的親和。四周阡陌,都不是風景,但在如此冷清的川東山水間,恰有世事啟蒙的源泉。可不是,諶容在這里小樹小草小花般長大,然后懷揣著常人所無的蘊藉,邁開雙腿走南闖北。終在一天,其歲月河流蕩漾開來,乃至激起波瀾,筆底生輝,成就為文壇異數(shù)。人生燦然厚遇,這應該是她自己都不曾料到的吧。

當我步入年邁,見多生離死別,猶如夕陽落山,便時而寫寫往事,緬懷難忘的逝者。他們都是親人和朋友,個個慈悲,功德圓滿,且多數(shù)苦盡甘來,福多壽高。我寫他們,大河小溪,各有光澤,但很不喜歡說出“人世無?!钡念j唐。即如諶容,在我眼里,高貴、大氣,生命旅程似可分為三段,中間占了多半,有聲有色,眾人仰望。而她生命的首尾時光,“不聲不響”,極為相似,宛若年華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