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4年第3期|吳佳燕:與父母游
吳佳燕,重慶巫溪人,文學碩士,湖北省作協(xié)簽約評論家。在《當代作家評論》《小說評論》《北京文學》《文藝報》等報刊發(fā)表評論、散文若干。出版有文學評論集《不一樣的煙火》。
與父母游
吳佳燕
1.去老縣城
小時候去老縣城,一般是在臘月,去采購年貨。那是我們最歡欣的時刻,因為它意味著山村一個盛大節(jié)日的開始。就像魯迅先生所說:“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zhèn)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贝笕藗兘K于不用為田間地頭、家禽家畜、零碎攬工等外部事宜而忙活了,開始重視家庭自身的需要和改善。而我們高興的是,除了好吃好喝的物質滿足,還可以跟著父母去縣城閑逛打望。
這是山村孩子對世界認知的開始。要沿著彎彎曲曲的公路走兩三個小時。出村不遠有一個叫毛狗洞的地方,傳說路邊的山上以前有豺狗出入,這也是我上小學的必經(jīng)之路——每次經(jīng)過時,都要快跑而過。還要爬很大一面坡,因為山形酷肖墨斗,這地兒便叫墨斗城。墨斗城與城無關,只因一條通往縣城的翻山公路而出名,兩邊和坡頂稀稀拉拉地散落著一些農(nóng)戶和石灰窯,上坡的路邊善解人意地有一口小水潭,泉水清涼可掬,可供長途跋涉的路人解渴。后來還有農(nóng)戶在路邊支一只小凳子,擺上幾玻璃杯涼茶來賣,大概五分錢一杯,所謂涼茶就是山區(qū)用大葉茶沖泡后放涼的茶水,特別解暑去渴。墨斗城的坡度很大,上坡時無論是走路還是推著自行車,都累得氣喘吁吁。下坡太陡,即便我學會了騎自行車也是不敢的。只有跟父親進城的時候,我跟妹妹一前一后坐在他的飛鴿牌28車上,才能感受到旅途的疲憊,被速度帶來的愜意一掃而光。
墨斗城是老家巫溪少有的用城命名的地方,兒時聽到家族的一位堂兄吹噓,說自己在外打工談了一位女朋友,告知自己家住墨斗城,還讓對方誤會他是城里人。沒想到多年以后,老家通了高速公路,新縣城修建,墨斗城恰好位于高速公路出口,連接新老縣城,不僅成了交通要塞,還商鋪林立人來人往,真正有點小城的景象了。
墨斗城與城無關,卻像是進入老縣城的一道屏障,預示著縣城在望,漫長的旅程就快告一段落。墨斗城坡下是前進橋,橋邊是縣城水泥廠,橋下是蜿蜒的大寧河支流——現(xiàn)在被修成了護城河的樣子,名叫白楊河。沿著河邊走一段路,再穿過一座山體的隧道,小時候心向往之的老縣城就到了。山體的名字很奇怪,叫南門灣,1987年9月1日半夜曾發(fā)生過轟動一時的南門灣巖崩事故,100余人葬身于泥石流。我還記得以后數(shù)年間去縣城時看到的那些披掛在山坡上的紛飛的彩色吊錢。隧道現(xiàn)在叫龍頭山隧道,以前叫老洞子,記得有毗鄰的兩條,一條走車一條行人。老洞子長年光線昏暗,涼氣襲人,被廢棄后成了人們納涼閑聊的好去處。洞子門口有賣瓢兒糕的,就是把蘿卜絲混合米漿調味后盛在一個圓形的鐵瓢里,再放到鍋里油炸而成,那誘人的金黃酥香成為記憶里抹不掉的童年味道與無數(shù)羈旅者的鄉(xiāng)愁。
南門灣是縣城的南大門,蜿蜒的山體與流淌的大寧河之間的狹長地帶,便是老縣城的主體部分。從老洞子暗夜?jié)撔邪阕叱鋈?,眼前一亮,豁然開朗,潺潺的流水聲和鼎沸的市集聲撲面而來。沿著山腳走一段路,便到了大寧河邊,河水終年清幽,直到現(xiàn)在都是動人的翡翠綠,讓人魂牽夢縈。河街的一邊是汽車客運站和輪渡碼頭,那時跑短途長途的面包車大客車都匯聚于此,而坐一艘小小的駁船順流而下,便可經(jīng)秀美的小三峽抵達巫山長江口。碼頭后面是農(nóng)貿(mào)市場和路邊的各種小商鋪,也是我們采購年貨的主要地點。河街對面的抬高部分,拾級而上,是縣城的中心地帶人民廣場,小時候也叫操場壩——相對于這位于山腳河邊、逼仄擁擠、坡坡坎坎的老縣城而言,人民廣場確乎是縣城里最大的一塊平地,也是一個縣城之所以成為縣城的標配——幾乎所有的中國縣城都有一座人民廣場。
以人民廣場為坐標原點,正北方是縣城大禮堂,正南方是縣城唯一的一家電影院,東部商鋪后面是人民醫(yī)院和城廂小學,西部有高高低低的小吃店、酒店——背街便是大寧河邊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和車站碼頭。西北角的小路可以至老洞子出城,東南角的路口出去有一家新華書店。西南角是人行懸索橋的入口,橋頭石座上的一頭白色的飛鹿雕塑尤為打眼,這便是始建于1980年、橫跨大寧河、連接東西岸的鹿子橋。每當父母去打年貨的時候,我和妹妹就在這鹿子橋周圍歡快地跑上跑下、晃晃悠悠。
印象最深的一次進城,不在年底,也不為采購,而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休閑游。那是20世紀80年代末,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紅遍大江南北,也波及我們山村小城。電影院的移動宣傳車放著高音喇叭在大街小巷一趟趟呼嘯而過,最重要的一句廣告詞是提醒大家一定要帶好手絹進場。一次父親從縣城打零工回來,突然宣布要帶我們?nèi)コ抢锟措娪?,讓我和妹妹歡呼雀躍。母親不去,既為農(nóng)活也為省錢,但是對于父親的這一決定難得地表示支持。于是我們第二天就興高采烈地跟著父親進城了,一路無比輕快,因為有父親的28自行車馱著呢,我坐后座,妹妹坐前面的橫杠上。到了電影院門口等父親去買票的當兒,姐妹倆照例要在人民廣場溜達一番??措娪暗臅r候我沒帶手絹,竟然也哭得稀里嘩啦。我從小就淚點低,尤其見不得小孩和男人哭。有意思的是,一周之后,姑姑從成都回來探親,因要帶奶奶去看,我們又跟著去二刷了這部電影。這次是否因小強找媽媽而看哭不記得了,記憶猶新的是奶奶回家后對村人的比畫和吹噓,說看到電影開頭小強媽媽當年跟他父親“耍朋友”(談戀愛)的場景,把上衣往上一脫(鏡頭)就過去了,也沒看到兩個奶子。現(xiàn)在想起奶奶當時講述的情形,真是可愛得讓人哈哈大笑。
這是物資匱乏年代父親第一次帶我們進電影院,讓我領略到一種不為實用、體面有序、充滿儀式感的文化生活,讓一個鄉(xiāng)村少年對城市的感受由浮光掠影到內(nèi)部體驗。這也是父親無形之中對我開啟的城市與審美的啟蒙,讓我明白,同樣是看電影,安安靜靜地端坐在寬大舒適的電影院里看電影,跟扛著板凳漫山遍野趕場去看鄉(xiāng)村露天電影,是完全不一樣的感受?,F(xiàn)在的小孩幾乎每個人都會唱《世上只有媽媽好》這首表達母愛的歌,但是不一定知道它是在1988年創(chuàng)造了票房神話的《媽媽,再愛我一次》的電影主題曲,并因此傳唱流行。而這首歌于我,還意味著深沉的父愛,并鏈接起那么多親切難忘的往事與情感。
2.有幾條路通往外面世界
從有記憶起,我家就住在公路邊。先是公路沿線零零散散分布著一些人家,再后來搬到路邊蓋房居住的農(nóng)戶就密起來。主要是為了出行方便。山腳人家耕地少而貧瘠,光靠那一畝三分地是養(yǎng)不活一家人的,必須到縣城去另謀一些生計。公路也有一個不斷改造升級的過程,見證了社會進步與時代變遷。先是鋪的石子,騎自行車速度太快的話容易被磕碰倒地,我記得還跟小伙伴在路邊的草叢里撿過板栗——應該是過往運貨的汽車散落下來的;后來是水泥路,長年累月被大小汽車碾軋,東一個坑西一條縫; 再后來便是城鎮(zhèn)化改造,一些住戶搬遷,公路拓寬并鋪上了厚厚的瀝青?,F(xiàn)在看來,即便家門口與公路之間隔著一塊院壩,還是灰塵大,過往的車輛聲也影響休息,家里有小孩的還有安全隱患,母親說一個孩子就是在過馬路的時候被汽車撞死了。小時候的我對這些卻毫無印象,也不知道,這條公路就是橫貫中國東西部的347國道。
這條公路維系著農(nóng)村家庭的補給,也鼓蕩著山村少年的內(nèi)心。沿著公路一直走,走出去,到山那邊看看,去縣城、都市,還有更遠的遠方。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偏僻山村,還沒有旅游的概念,更沒有旅游的條件,那么走出去的唯一辦法,就是求學了。而且已經(jīng)有了榜樣,1990年,大伯家的堂姐考上萬州的中專,成為同輩人中第一個靠讀書跳出農(nóng)門的人,并在村人無比羨慕的眼光中,坐上了無數(shù)次從家門口呼嘯而過的長途汽車。
于是在15歲那年,我終于也搭上了這樣的長途汽車,第一次出門遠行。不是一個人,而是由父親帶著,在這么重要的人生節(jié)點,他要親自把我送到萬州去讀高師班——那時候萬州還叫萬縣市,屬四川省的一個轄管三區(qū)八縣的地級市,而萬一中的高師班是為了培養(yǎng)師范人才從各區(qū)縣中考生中掐尖招來的,上著高中課程,但是每月有幾十塊錢的生活補貼,而且高中畢業(yè)后進可考大學,退可回當?shù)刂袔熥x一年后當老師。所以當年考上高師班也叫進“保險箱”,意味著無論進退都跳出了農(nóng)門。所以,當我以全縣第一名的中考成績獲得走出大山的通行證,雖不像堂姐那般轟動,也有金榜題名的榮光。它的深層意義是,在盛行考中專的年代,讓我以“曲線救國”的方式上了大學,而且由于路途遙遠半年才回家一次,從此與土地疏離,很少再干農(nóng)活了。
在沒有高速公路的年代,走347國道,從巫溪到萬州,要十四五個小時;而現(xiàn)在走高速公路,三個小時就到了。長途汽車是雙層臥鋪,幾乎都是夕發(fā)朝至。我跟著父親上了車,滿是歡喜與向往,不覺得空氣有些黏稠,也不覺得暈車。臥鋪車是接駁運輸,往往是一個司機開車,另一個就躺著睡覺,半夜再起來換班。汽車在夜色中前行,翻過一座又一座山包,我就在這顛簸中迷迷糊糊半寐半醒。早上到了國本路汽車站,發(fā)現(xiàn)這個地級城市的四周也還是坡坡坎坎,走出山外還是山,萬一中的所在地便叫“康家坡”。父親帶我坐公交到林陰覆蓋的一馬路,再往上爬一架長長的階梯,才看到坡頂上萬一中的磚紅色校門。想象著何其芳當年也是這樣爬上了康家坡,走上了文學與革命之路。辦完入學手續(xù),父親便帶我去了堂姐家——彼時堂姐已經(jīng)在萬州工作、成家,成為真正的城里人了,這是父親的托付,讓出門在外的我需要時有個依靠。我記得在堂姐家吃完中飯,父親來不及跟我們到城里轉轉,就匆匆到車站趕車回家了——他第二天還要去上工。那時候父親靠做零工供兩個孩子讀書,是我們家經(jīng)濟壓力最大的一個時期。
三年之后,我考上了武漢的大學,真正從山里到了平原。這次送我出門的是母親。母親的在外經(jīng)驗顯然不如父親,但是上大學的繳費需要父親更加辛勞地出工。父親雖然走不開,但是已經(jīng)做好了安排。學費是他從信用社貸款的一萬元,還有出門打工的一個鄰居同行。所以如果說去萬州求學父親是引領,那么去武漢上學母親就是陪伴——是幫我拿行李、給我壯膽兒的。2000年去武漢的路途更為漫長曲折,沒有直達的長途汽車,更沒有高速公路和高鐵,只有各種組合的水陸聯(lián)運。必須先到長江邊,可以乘汽車到奉節(jié),或者坐駁船到巫山,再坐大船到宜昌中轉,最后從宜昌走漢宜高速或坐火車到武漢。還可以從奉節(jié)或巫山走水路直接到武漢,不過耗費的時間會更長。
在鄰居的建議下,我們?nèi)讼茸嚨椒罟?jié),然后在碼頭買了船票順江而下。蓄水前的奉節(jié)碼頭要往下走很長一架梯子,每每讓我想起萬州的康家坡,這上下的爬行與望不到頭的臺階隱藏著人生的真諦與未知。而只有一步步走出去,才可能看到更大的世界,也才會更清醒地意識到來處。比如“老鄉(xiāng)”的概念和說法,就是我當時在奉節(jié)咂摸的一個詞。老家是圓心,腳步是半徑,每往外走一步,你的世界便如水面擴散的漣漪般一圈圈打開,最開始的那一圈漣漪,和最外圍的那一圈漣漪,隔開它們的也許會是整個水面,是無窮的時間與空間。
你站在哪一圈漣漪之外,由圓心到那一圈漣漪的范圍,就成為你的來處。你是什么地方的人,你跟什么人算得上老鄉(xiāng),是由你“此在”的位置決定的?!叭嗽诖硕栽诒恕?,從原來的地方跳出來才可能看清與言說來處,并隨著時空的變化,來處和“老鄉(xiāng)”的外延也在不斷擴大。就比如,在萬州我是巫溪人,在重慶我是萬州人,而在武漢我是重慶人??墒侵貞c與我何干,萬州我又了解多少?老家已經(jīng)新樓林立,都不過是曾經(jīng)的寄身之所,并且在時間的長河中不斷被沖刷、覆蓋,變得越來越恍惚陌生,我所熟悉和牽掛的,永遠只是圓心——記憶中熟悉的那點巴掌大的地方和人事。
初到宜昌的印象并不好。車站周圍到處亂糟糟的,圍攻你的招徠聲尤為喧囂。尤其在老火車站,不斷有人過來問東問西,聽說還有扒手橫行,我被一種沒有安全感的膽怯和恐懼包圍,只想趕快逃離這個是非之地。還好鄰居從賣票窗口回來說沒有合適的車次,我們立馬決定坐汽車去武漢。當汽車在漢宜高速公路上飛馳,看著窗外的一馬平川,我才如釋重負地感到一種愜意。到了武漢,按照錄取通知書上的指引,我母親坐上了去廣埠屯的公交車,在武漢話和普通話交織的語境中怯生生地用四川話問路。從此一種全新的城市生活,便從學說普通話開始。母親返程的時候,我怕她搞不清楚換乘路線,便給她買了從武漢港直達奉節(jié)的船票。逆水行舟,母親走了兩天兩夜才到家。
3.為了看病的出行
再去萬州,已是12年之后了。滄海桑田,昔日的一馬路和康家坡的長梯已經(jīng)因為三峽庫區(qū)蓄水長埋于江底,萬一中的學校門口便是寬闊的濱江大道和碧波蕩漾的長江。一橋飛架南北,是后來新修的萬州長江二橋。2018年令人痛心的萬州公交墜江事故,就發(fā)生在這座橋上。
父母年輕時出遠門是為了孩子求學,年紀大了卻是為了不得不出門的看病。母親脖子上突然冒出一個包,去看醫(yī)生時說是甲狀腺囊腫,建議到萬州做手術。我從武漢坐火車過去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陪母親在萬州人民醫(yī)院做完了切除手術。住的兩人間病房,同屋的是一個60歲左右的阿姨,清瘦、溫和,留著一頭短卷發(fā)。醫(yī)院都是一張病床配一個陪護的折疊床,稱為“陪伴床”。因為阿姨是一個人,晚上便讓我睡她的陪伴床。父親把病房收拾得很整潔,笑呵呵地進進出出,沒事的時候便叫我出去轉轉見見同學,母親有他守著。母親的扛痛能力強,我親眼看著護士換藥時把傷口里的藥棉扯出來,好大個洞,再塞一個新的進去,而且在脖子那么敏感的地方,看著就疼。因為是小手術且囊腫化驗結果是良性,那次住院讓我們一家人都很輕松。我甚至陪父母在病房里興致勃勃地看起了電視劇,間隙幫同屋的阿姨打打開水、吊針打完了喊下護士。劇名到現(xiàn)在我都記得,叫《老有所依》。那時候的我怎會想到,父母因為我完全沒有“老無所依”的顧慮,我卻會遭遇“無老可依”的厄運。也正如我回武漢后被母親告知,那個同屋的笑容溫和的阿姨,幾天后卻遽然死在了手術臺上。
真正深入重慶這座城市的肌理,是從父親生病開始,但也僅限于重醫(yī)一帶,以前的幾次來去匆匆,都是走馬觀花的游客。父親跟母親掉了個個兒,這次是母親在病房照料他。無論寒暑,母親都睡在醫(yī)院的折疊床上陪著父親,偶爾才在我的強烈要求下,白天到醫(yī)院附近我住的小酒店里休息下。一家三口依然會在病房里看電視,雖然心情已遠不如在萬州那次松快。不打針的時候,就下樓吃飯或散步。父親不動聲色溫和如初,天知道他的內(nèi)心經(jīng)歷了多大的震蕩。只是在散步的時候,從他越來越喜歡拉著母親的手的不自覺舉動中,才透露出他對母親日益增強的依賴和內(nèi)心的一絲虛弱。
重醫(yī)周圍有很多吃飯住宿的小店,品種豐富,物美價廉。住店幾十塊一晚的民宿都有。吃飯方面,有直接就餐的各種快餐小吃店,有餐館或民宿提供爐灶餐具供病人家屬自帶食材炒菜熬湯,還有一家不小的菜市場。我目睹來自巫山的一個病人家屬,一個中年男人,單憑醫(yī)院配餐間的一臺微波爐就做出了各種可口的菜品。對于醫(yī)院這種地方尤其還是腫瘤科的住院部,大多數(shù)病人和家屬解決吃飯問題都是想著怎么方便怎么來,去醫(yī)院食堂、叫外賣、去周邊餐館民宿搭伙或直接買成品,頂多在醫(yī)院的微波爐里熱個菜飯??墒沁@個男人活生生把配餐間當成了自家廚房,蒸雞蛋羹、熬雞湯、買新鮮的魚做蒸魚,有一次我看到他竟然洗起了竹葉菜。“這個,也能在微波爐里轉?”“能啊,調好溫度,放碗里轉幾分鐘拿出來再調點味就可以?!边@樣看來,只要控制好溫度和時長,任何食材都是難不倒他的。攀談起來,才知道他是照顧得了宮頸癌的老婆,這樣的耐心與貼心,令人感慨。
后來去了西南醫(yī)院一段時間,母親便嫌那邊沒有重醫(yī)方便,可供選擇的太少。母親節(jié)儉了一輩子,在醫(yī)院圍著父親轉,給買他想吃的,對自己卻很敷衍。我過去了便會帶他們?nèi)ゲ宛^吃,父親愛吃水煮魚、酸蘿卜老鴨湯、竹葉菜,對我極力推薦的鴿子湯卻不感冒。更多的時候,我們在周圍轉悠,到醫(yī)院對面的超市、運動場,旁邊的醫(yī)科大學校園,或者坐在門診大院的花壇邊聊聊家常。一次因為要去長江邊的中醫(yī)院找專家抓藥,父母還順便到朝天門碼頭好好轉了轉。那是多么難得的美好時光。
重慶的地鐵不在地下,而主要在地上,叫輕軌。有一個叫李子壩的站點,火車是從一座樓房中間穿過去的。我每每從重慶北站坐到重醫(yī)附近的袁家崗站,李子壩是必經(jīng)之地,后來才知道這是網(wǎng)紅打卡點,也不覺得有什么稀奇。從袁家崗到重醫(yī)一院,要走一段天橋,下來后再穿地下通道到馬路對面。通道兩邊經(jīng)常擺些瓜果小吃叫賣,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竟然有三角粑,有如他鄉(xiāng)遇故知,是除了縣城老洞子口的瓢兒糕之外的另一童年蠱惑。是把調好的米漿澆在由很多三角形組成的方形餅鐺里,再蓋上蓋放在爐子上烙熟而成,外焦里軟,香甜可口。我上小學時經(jīng)常在校門口買來吃,三毛錢一個,我還戲稱一個角一毛錢。于是幾次從通道路過聞到那熟悉的香氣時,就想著下次要駐足買來吃吃,卻一直沒有買成,直到重醫(yī)成了我的傷心地。
父親因為鼻咽癌往重醫(yī)來來回回跑了兩年多。兩年來,除了2020年1月23日至4月8日武漢“封城”的兩個半月時間里,一家人在一起居家隔離,我陪父母最多的就是在重慶的醫(yī)院里。在一次次奔赴重慶的火車上,我記得父親病情進展的每一個時間節(jié)點:活檢結果出來,父親被確診了;父親化療期間鼻子突然大出血;父親艱難地撐過了33次放療,陪他在醫(yī)院過完中秋節(jié)就可以首治結束回家了;父親在復查中確定原位復發(fā);父親用的免疫藥效果不明顯,建議到西南醫(yī)院做粒子植入術;父親腫瘤轉移、腦部水腫,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在漫長而飽受煎熬的治療過程中,我依稀想起了跟父母在病房最初看的一部電視劇《幸福來敲門》,跟在萬州醫(yī)院看的那部《老有所依》遙相呼應,無限心酸與感慨。
4.如此快樂,短暫而永恒
是什么時候才有了專門旅游的條件和閑心?是辛辛苦苦把子女拉扯大、直到成家立業(yè),或是在城鎮(zhèn)化發(fā)展中成為拿上養(yǎng)老金的失地農(nóng)民,還是有了第三代后的遛娃之需?《論語·先進》里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可見出游的樂趣少不了“童子”。也是在有了孩子之后,每次寒暑假回家,父親都會主動地問我們行程安排,建議一起到周邊哪里轉轉——父親好像把我們當客人了,更多的是為孩子考慮,也因此有了難得的家庭出游和天倫之樂。
2017年春節(jié)全家一起去了鄰縣奉節(jié)的白帝城。三峽蓄水后長江如鏡水波不興,曾經(jīng)巍峨的白帝山成了江中的一個小島。孩子們在前面蹦蹦跳跳看舞獅子、吃零嘴,大人們跟在后面。爬爬山,眺望長江與夔門,參觀白帝廟、托孤堂、武侯祠,再聊聊天講講古。相比于看風景,父母似乎對拉家常更有興趣。或者說,只有跟子女一起出行,他們才真正有了看風景的閑情。父親的興致更高,在江邊餐館吃魚的時候,主動提出要喝點小酒——他平時喝得少,而且酒量也就二兩。吃完飯后,妹妹提議再去奉節(jié)縣城看場賀歲片,得到了大人孩子的一致響應。算起來,上次跟父親進電影院,還是小時候他帶我們到老縣城看《媽媽,再愛我一次》,逝者如斯,二三十年時間就這樣嘩嘩過去了。我記得我們看的是王寶強主演的賀歲喜劇片《大鬧天竺》,一家老小都樂得哈哈大笑?;厝サ穆飞?,父親還在開心地感嘆:“沒想到我們一家人還專門跑到奉節(jié)來看場電影呵!”
后來因為春節(jié)人多假短,與父母出游主要在夏天。孩子有兩個月的暑假,我也經(jīng)常選擇這個時間年休。夏天的武漢和重慶都是火爐,能去哪兒游呢,只能往山上跑。一個偏僻山村里長大的人通過讀書跳出農(nóng)門、進入城市,兜兜轉轉了這么多年,跟父母在一起待得時間最長、感覺也最舒服的,還是鄉(xiāng)村。紅池壩去得最多,因為它就在巫溪境內(nèi),是離縣城80公里的一座高山草場。海拔2600到2800米,空氣清新,云遮霧繞,山巒起伏,溪流淙淙,有點像縮小版的神農(nóng)架,現(xiàn)在打造成國家4A級森林公園,名聲在重慶境內(nèi)及其周邊散揚開來。夏日平均氣溫在17℃以下,是避暑休閑的絕佳去處。
2018年去的時候,父親尚未生病,看上去像個意氣風發(fā)的中年漢子。腳力也好,在草原和花海里轉轉悠悠,時不時把走不動的外孫女背上;還要在驅車路過的一些景點,上坡下坎地走走看看,再挺著肚子讓妹夫咔嚓一張,就像一個威武的將軍。孩子們在草地上騎馬、奔跑、游樂場玩耍的時候,父母就在旁邊安安靜靜地守著,再一起去湖上劃船,天高云淡,涼風習習。晚上我們就在租住的民宿里打撲克牌,玩一種不需賭資也充滿樂趣的“升級”游戲,這也是他們那一代人的主要娛樂方式。2021年去紅池壩的時候,是父親生命里的最后一個夏天。父親依然精神很好興致很高,家庭合照里多了妹妹家的二胎,父親牽著她在鏡頭前笑靨如花,只是多了絲病苦的跡象。短短三年間,父親就因為癌癥病痛和治療過程的折磨,成為一臉病容的老人。還是熟悉的民宿,好吃的農(nóng)家菜,隨處走走看看和室內(nèi)的撲克牌娛樂,孩子們在游樂場歡呼,父親步伐緩慢而內(nèi)心快慰。誰想到四個月前還在紅池壩吹風看景、含飴弄孫的父親,四個月之后就永遠離開了我們呢。
最開心的是2020年臨時起意的一次出游。那個夏天,經(jīng)歷了武漢疫情的人都有一種劫后余生的心情。我?guī)е奕ダㄌK馬蕩避暑,然后開始呼朋引伴并極力攛掇父母也過來。那個時候離4月8日武漢解封后父母回老家還不到四個月。利川毗鄰萬州,從老家過來也就三個小時車程,正好妹妹兩口子要去萬州辦事,于是一呼即應,第二天晚上父母便笑呵呵地站在了我面前。我們?nèi)ヌK馬蕩的十里長廊走走看看,青山疊翠,清風浩蕩,從童年記憶里冒出來的烤玉米的香味叫人垂涎欲滴。佛寶山下溪水潺潺,白瀑如練。母親不再嘮叨著地里的瓜果蔬菜,父親的精氣神很足,一邊跟我們拉著家常,一邊在山水間穿行。也不覺得累,竟然把整個十里長廊都走下來了。父親不時駐足,微挺著肚子頗有氣勢地讓我們照相,臉上笑意蕩漾,容光煥發(fā),哪里像是一個病人?最美的山水,最暖的時光,最好的父親,都被永遠定格在手機的照片里。
母親落單了,沒有自己的土地,沒有鄉(xiāng)村的院落,沒有父親的陪伴。開始頻頻念著父親的好,飯點的時候催她回家吃飯,在地里干活的時候給她送牛奶,隨叫隨到用電動車把她馱去接回,并深切體會到病中父親一人在家時的心情。一個與土地血脈相連的勞動者的被迫休閑與出游。2022年夏天,母親好不容易答應跟我們一起去神農(nóng)架,還是出于我看似隨意的精心設計。比如她去的話我們報的親子團不用補單房差,比如鄭萬高鐵的開通讓她可以從神農(nóng)架直接順道回老家,讓她以為不過是省錢又順便的事情。再次回到崇山峻嶺之間,母親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大的游興,她本來也是一個慢熱之人。只是與家鄉(xiāng)風味比較接近的飯菜,讓她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百草園的那些藥材,讓她恍然記起了自己年輕時當赤腳醫(yī)生的那些歲月。從習慣了對父親的使喚與安排轉到我這兒,母親有點不適應,甚至有些失魂落魄。在大九湖排隊坐小火車的時候,猛然摸衣服口袋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機丟了,結果一打電話是在包里。團隊意識不強,我常常在她和娃的看顧之間顯出些狼狽,幾處景點下來便成了導游的注意對象。過了兩天,母親的心情放松下來,跟同行的老人們有了交談,天黑了陪娃到戶外看滿天的繁星,對那些她曾經(jīng)不以為意的山水草木,也多了一份賞玩流連的閑心。住坪阡古鎮(zhèn)的那個晚上,我們吃到了心心念念的巫山脆李,看了當?shù)氐臍v史民俗表演,其中一個有關“鹽背子”的故事是母親所了解的——講的就是巫溪寧廠古鎮(zhèn)古鹽泉的運輸與興衰。小廣場的對面,有一家“武松超市”,許是為了招徠顧客,在門口掛起屏幕放起了電影。是王寶強演的《人在囧途》,母親坐在長條凳上,在人群中看得津津有味笑聲不斷。夜色幽涼,我把娃送回酒店,再拿外套給母親送去,走在青石板上的腳步聲格外清脆寧靜。悠揚縹緲的琴聲歌聲不時飄來,想起小時候跟母親一起扛著長板凳去看鄉(xiāng)村露天電影,想起父親第一次帶我們進電影院,想著一家人在奉節(jié)看賀歲片的情形,恍如隔世,寂寥又悠長。
在人們?yōu)樯鏈仫柖畹臅r候,是沒有旅游的意識和閑心的。游是休閑,游是發(fā)展,游也是身心的滌蕩與必要的審美。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隨著社會發(fā)展與科技進步,空間的遠近對于子女與父母已經(jīng)構不成多大的阻隔。殘酷的是時間,重要的是“父母在”。是與時間賽跑,把父母從勞碌病苦中抽離出來,在天地自然、天倫之樂中感受生命的種種美好。帶子女游多,與父母游少。生命無常,時間太快,最怕來不及的遺憾,最怕“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永恒的也是時間,正是那些偶爾的出游、溫暖的團聚與親情的滋養(yǎng),成為一個人在艱難塵世不斷成長、歷練、前行的勇氣與力量,不敢懈怠,也無懼死亡。每個人的生命也終將以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形式,存留人間并代代相傳。一如父親的墳頭上的青草,春風搖曳,芳草萋萋,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與時間同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