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新《詩刊》為何要發(fā)一篇“舊文章”
來源:文藝報 | 賈 想  2024年04月08日07:47

2024年,全新改版的《詩刊》首期重點刊發(fā)了《杜甫:集大成之時代與集大成之詩人》一文。這是葉嘉瑩先生的一篇“舊文章”,早在1966年出版的《杜甫秋興八首集說》中,這篇文章就出現(xiàn)了。隔著將近一甲子的歲月,新《詩刊》重點推出這篇“舊文章”,有何深意?

葉先生的文章生動陳述了時代環(huán)境與杜甫是如何互動、互證、互相成全的。杜甫啟發(fā)我們,從來沒有脫離時代而能成就偉大藝術的詩人;相反,偉大的詩人是通過無限接近所在的時代,以血肉之軀體驗人生的枯榮與歷史的盛衰,這才穿透、超越了所在的時代,成為了一切時代的一個典型。這篇文章的刊出,是對今天詩人的鄭重提醒:個人與所處時代的關系,就是詩人與萬古千秋的關系,對時代問題的處理,決定著詩人藝術生命的長短

2023年底,《詩刊》將要全新改版的消息,引起了詩歌界很大的震動與期待。作為詩歌界的“國刊”,《詩刊》擁有全國性的輻射力和影響力,一字一句接受著萬千目光的檢閱,一舉一動牽動著詩人與讀者的詩心。

2024年1月,改版后的首期《詩刊》面世。從頭到尾翻完,新《詩刊》給人“脫胎換骨”“兼容并包”之感。從內容到形式,從卷首語、欄目設置、作者來源、作品構成到封面設計、刊物厚度,透露出諸多新鮮而意味深長的信息,這關乎詩人群體的擴大、詩學資源的開掘、詩歌風尚的改良,關乎一本傳統(tǒng)詩歌刊物向現(xiàn)代化轉型的系統(tǒng)性思考與全方位實踐。這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一種“樹一代詩風”的雄心。這份雄心蘊藏在一篇篇詩作與文章之中。

重提杜甫的“集大成性”

刊登在“經典詩論”欄目的頭條文章《杜甫:集大成之時代與集大成之詩人》,引起了我的注意。這是葉嘉瑩先生論杜甫的一篇“舊文章”,早在1966年出版的《杜甫秋興八首集說》中,這篇文章就出現(xiàn)了,是代序《論杜甫七律之演進及其承先啟后之成就》的一部分。隔著將近一甲子的歲月,《詩刊》在全新改版的時刻,重點推出這篇“舊文章”,這其中自有值得我們“破譯”的奧秘。

就先從對文章的細讀開始吧。文章的論點一目了然:杜甫是集大成時代的一位稀有的集大成之詩人。“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保ā睹献印とf章下》)孟子以樂器有始有終、豐富多樣的合奏,喻指“集大成”的氣象。接著文章分兩方面論證這個觀點:一是因為杜甫生于集大成之足以有為的時代;二是因為杜甫稟有可以集大成之足以有為的容量。

時代因素方面,葉先生認為,從縱的歷史演進上看,唐朝詩歌進入了一個“文體自覺”“批評自覺”“技藝自覺”的歷史時期,純文學批評逐漸興起,對詩歌技藝的探索取得了大的進展。從橫的地理性因素看,唐朝融合南朝北朝的迥異風格、漢人胡人的多元精神,形成了文化上、文學上爭相創(chuàng)新的風氣。縱橫兩方面的影響,使得唐朝成為一個集大成的時代,為杜甫的出現(xiàn)準備好了外部條件。

個人因素方面,葉先生在這篇文章中指出,杜甫生而稟有一種極為難得的健全的才情——“博大、均衡與正?!?。這個將近60年前的觀點,至今聽來依舊鮮活、特別、擲地有聲。“博大”,指杜甫“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杜甫《戲為六絕句》),“無論古今長短各種詩歌的體式風格,都能深入擷取盡得其長,而且不為一體所限,更能融會運用,開創(chuàng)變化”。尤其是杜甫完善了七律的藝術,“在每句七個字的限制中有了伸縮的彈性”?!熬狻?,指杜甫“感性與知性兼長并美”,既擁有強大的感性,可以深入于他所接觸到的任何事物之中,同時擁有極清明周至的理性。“正?!?,指杜甫“嚴肅中之幽默”“擔荷中之欣賞”,能夠以健全之才性,正視與擔荷悲苦的人生與命運。從精神人格之“正?!痹u述一個詩人,這個說法少見,但稍一轉念,精神人格的正常實在是一個詩人“始條理”而“終條理”,完整走完藝術道路的根本保證。三條道理的總結,足見葉先生見地之深。

“博大”“均衡”“正?!?,對杜甫稟賦之總結,何嘗不是對古往今來一切大詩人稟賦之概括?在《詩刊》改版之際,找回杜甫這一塊中國詩歌的“壓艙石”,重溫這篇對于大詩人的中正精辟之論,意義無疑是多重的、深遠的。

首先,在當下發(fā)表一篇論述古典詩人的文章,是對中國詩歌“整體性史觀”的發(fā)揚。改版后的《詩刊》認準的傳統(tǒng),不是一條斷裂的、另起爐灶的小傳統(tǒng),而是一條上承中華數(shù)千年詩歌史的大傳統(tǒng)。就像長江在上游地區(qū)叫作金沙江,流到下游更名揚子江,“百年新詩”,應當視為“千年詩脈”在新的歷史地貌上奔流的產物。如何看待新詩所屬的傳統(tǒng),關乎“我是誰”“我從哪里來”的根源性問題,影響著“我到哪里去”的發(fā)展性問題。秉承新詩只有“百年傳統(tǒng)”的斷裂性史觀,否定新詩與古典詩歌資源之間縱向的傳接關系,是許多新詩詩人失去發(fā)展方向和發(fā)展動能的原因。只有把“百年新詩”納入“千年詩脈”的整體性史觀,杜甫這樣處于文化上游的古典詩人,才能流入文化的下游,實現(xiàn)文化意義上的“復活”,造福今天的詩歌。

其次,這篇文章重新廓清了“中國詩人”的典范形象。中國詩歌史上群星璀璨,什么樣的詩人才是“中國詩人”的典范?不同時代、不同詩人有不同的答案,但杜甫一定是其中得高票的詩人之一。“博大”“均衡”“正?!钡亩鸥?,足以代表中國上千年的“詩教”傳統(tǒng),足以平衡個性與人民性、審美價值與道德價值、傳統(tǒng)意識與創(chuàng)新才能,足以為今天的詩人樹立一個藝術與人格的典范。

最后,這篇文章將一個根基性的詩學命題,帶回了今天的詩歌現(xiàn)場,這就是“詩人與時代之間的密切關系以及深入互動”(霍俊明:《“呼喚至大至微、氣象萬千的詩作”——兼談〈詩刊〉的“經典詩論”欄目》,《文藝報》,2024年2月21日)。葉先生的文章生動陳述了時代環(huán)境與杜甫是如何互動、互證、互相成全的。杜甫啟發(fā)我們,從來沒有脫離時代而能成就偉大藝術的詩人;相反,偉大的詩人是通過無限接近所在的時代,以血肉之軀體驗人生的枯榮與歷史的盛衰,這才穿透、超越了所在的時代,成為了一切時代的一個典型。特殊與一般,歷史與超歷史,在大詩人身上構成了深刻的辯證法。這篇文章的刊出,是對今天詩人的鄭重提醒:個人與所處時代的關系,就是詩人與萬古千秋的關系,對時代問題的處理,決定著詩人藝術生命的長短。

“大詩人焦慮”與共識之難

杜甫這樣具有歷史性、世界性影響的大詩人,是我們“詩歌自信”的來源。有了杜甫這樣的大詩人,我們就有底氣肯定中國古典詩歌取得的成就。對于新詩,我們有同樣的期待。我們希望新詩的詩人中間出現(xiàn)一個杜甫一樣的大詩人,以證明這個不斷探索的文體真正成熟了。

百余年來,這種“大詩人期待”“大詩人焦慮”不斷被提及。上世紀60年代,毛澤東同志在致陳毅的信中評價新詩的發(fā)展成績時談道:“用白話寫詩,幾十年來,迄無成功。”1993年,老詩人鄭敏在《文學評論》發(fā)表《世紀末的回顧:漢語語言變革與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引起詩歌界強烈反應,可謂新詩“大詩人焦慮”的一次集中爆發(fā)。她在文中提出質問:“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已將近一個世紀。最近國際漢學界在公眾媒體中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有幾千年詩史的漢語文學在今天沒有出現(xiàn)得到國際文學界公認的大作品、大詩人?”鄭敏認為,原因在于新文化運動的語言變革所導致的古今斷裂,這就從源頭上質疑了新詩文體的“合法性”。最近的一次焦慮發(fā)作,要算2019年詩人西渡《新詩為什么沒有產生大詩人?》(“初岸文學”公眾號,2019年9月20日)一文的發(fā)表。西渡認為,大詩人沒有產生的原因在于中國詩人沒能擺脫“市儈的精神結構”。

在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也許沒有別的文體像新詩一樣,雖然受到過熱情的鼓勵,但主要是在質疑與焦慮之中長大。它練就了頑強驕傲的性格與舌戰(zhàn)群儒的本領,但內心其實十分敏感、脆弱。它渴望“大詩人”盡快出世,消除自己的合法性危機,渴望在文學家族中立足,甚至出人頭地。為此,郭沫若、聞一多、艾青、穆旦……一代代以新詩為志業(yè)的詩人前赴后繼,朝“大詩人”的目標發(fā)起沖擊,鋪就了一條曲折向前的探索之路,為新詩贏得了越來越大的生存空間。

但遺憾的是,詩人與讀者之間、知識精英和民間大眾之間,關于“大詩人”的共識始終沒有達成,甚至一步步走向了破裂甚至對立。一邊是詩人群體認為經過百余年的努力,“我們之中已經產生了大詩人”。另一邊是潑來的冷水,認為新詩不僅沒有產生大詩人,連這種文體的合法性都受到質疑。新媒體時代到來之后,兩個群體進一步被信息繭房所分流、區(qū)隔、固化,對話的達成、共識的建立愈發(fā)艱難。

在這個時候,重提杜甫是必要的。作為一個“方向性、總體性的詩人”,杜甫意味著一條最廣泛的詩歌前進道路,他是知識精英的詩人理想,也是民間的詩人理想,是詩歌的“最大公約數(shù)”。他不僅能夠醫(yī)治“大詩人焦慮”,還能夠消弭“大詩人嘲弄”。他是讓一切詩歌創(chuàng)作者、詩歌愛好者團結起來的一桿旗幟。

我們要清醒地認識到,即便是杜甫,他的大詩人地位也不是在唐朝就形成的,而是經過了一個大浪淘沙、反復確認的歷史過程。所以,確立一個大詩人不僅是當世的事情,更是后世的事情,是今天與未來無數(shù)詩人、讀者、批評家共同參與的一項事業(yè)。與其焦慮終日,不如把下結論的重任交給時間,專心投入改良詩歌的實踐。

《詩刊》的改版,正是這樣一種實踐。在改版之際重提杜甫,有助于在此時此地形成一個“集大成”的詩歌理想、一個關于詩歌前進方向的可貴共識。只有重建共識,才能形成實踐上的合力,把詩歌的重心從長期的“內耗”,轉移到團結一致的“發(fā)展”上來。

破除制約新詩發(fā)展的“內耗型系統(tǒng)”

新詩的“內耗”問題,是一個長期性、系統(tǒng)性的問題。在百余年的運轉過程當中,至少有五對矛盾力量,潛藏在新詩的系統(tǒng)內部,制約著系統(tǒng)的正常運轉。這五對矛盾對應著詩歌的五個層面,分別是:歷史的力量與超歷史的力量(動力)、建制派與自由派(形式)、語言的“降溫”運動與“升溫”運動(語言)、學院派與民間派(美學)、“內循環(huán)”與“外循環(huán)”(功能)。

五對矛盾的相互運動有其積極意義,那就是推進了新詩觀念層面與技術層面的建構。但矛盾雙方畢竟是互相制約、相互抵消的關系,發(fā)展的能量往往還沒有積累充分,就陷入了新一輪的損耗,導致新詩形成了一個“內耗型系統(tǒng)”。

歷史的力量與超歷史的力量,“這一對看似‘相愛相殺’的矛盾力量的背后,是新詩百年來痛苦而強大的內力驅動的所在”(張清華:《詩學本體的當代重建:詩與真——當代詩學本體論問題之四》,《文藝爭鳴》,2023年第10期)。歷史與超歷史的力量,在20世紀的上半葉體現(xiàn)為“為人生”與“為藝術”、“救亡”與“啟蒙”的矛盾運動;在20世紀的下半葉體現(xiàn)為“主流”與“潛流”、“倫理的詩”與“求真的詩”的矛盾運動。艾青提醒我們,兩種力量都不可走向極端——歷史的力量如果走向極端,詩歌就會變成“幼稚的叫喊”,走向單一化與工具化;超歷史的力量如果走向極端,就會變成“庸俗的藝術至上主義”。(艾青:《北方·序》,文化生活出版社,1942年)

新詩的形式,是一個爭論不休的話題,形成了形式的建制派與形式的自由派兩個陣營。從“新月派”對格律的探索,到新世紀關于“詩歌分行”的爭論,建制派不斷貢獻著有關格律與形制的理論。自由派則一直占據(jù)主流,從胡適的嘗試、廢名的“新詩內容是詩的,文字則是散文的”論斷,到西川等人不分行的實驗詩、民間派的“口語詩”,自由派的力量始終在壯大,但也因為法度不昌、底線不明,招來了新詩不過是“回車鍵游戲”的貶毀。從中國韻文藝術的演變看,從《詩經》到四五七言之古體,到律詩絕句之近體,詩歌的形制不斷由弱到強;自近體詩而下,到詞、曲、白話新詩,詩歌的形制不斷由強回弱。因此,新詩作為一種“弱形制文體”,是被歷史演變規(guī)律所決定的。如何建立“弱形制文體”的法度,劃定新詩這個文體的“形式底線”,還需更多詩學上的討論與建設。

新詩的“降溫”運動與“升溫”運動,涉及的是新詩的“語言媒介”問題。一般讀者對新詩最大的詬病,就是“讀不懂”。歐陽江河認為,新詩的語言是一種“在母語中也需要翻譯的語言”(歐陽江河:《筆記八則》,《江南詩》,2024年第1期)。這是因為,知識精英“總是本能地追求詞語碰撞時陌生含義的自由增殖”(李壯:《通向“大眾”的“小眾”:有關詩歌的“公共性焦慮”》,《文藝報》,2019年3月4日),這就導致新詩語言的信息量大、意義含混且“流通性”低。這種語言可以稱之為“冷語言”。相反,以民歌、民謠為代表的民間詩歌,采用的是一種能夠在大眾中高度流通的“熱語言”。百余年來,新詩一直在追求公共流通性的“升溫”運動與回歸語言探索的“降溫”運動之間漲落。

學院派與民間派的矛盾,是新詩美學趣味分化的突出體現(xiàn)。以1999年“盤峰論爭”為標志,第三代當中“口語派”“民間寫作”的一批詩人,與另一批“知識分子寫作”的詩人開啟了持續(xù)性論戰(zhàn)。詩人吉爾伯特對這兩種詩歌派別進行過批評:學院派寫作“假如只是一種形式的滿足……假使它不是有關某些切身的問題,不管寫得怎樣好,它只可悅我而永不可能吸引住我”,民間派“常常都有一種輕浮的弊病……他們滔滔不絕,寫了些瑣碎的詩,甚至連技巧圓熟都未顧及”。(吉爾伯特:《大部分詩人只想寫恰當?shù)脑?,而不是重要的詩》,陳祖文譯,見微信公眾號“在人間讀詩”,2023年11月11日)

“內循環(huán)”與“外循環(huán)”的矛盾,是五對矛盾中最切近當下、最外顯的一對。“內循環(huán)”傾向于將詩歌作為文化資本,在小集團內部進行交換;“外循環(huán)”則主張將詩歌作為天下公器,擴大詩歌群體的半徑,發(fā)揮審美啟蒙和文化普及等公共服務功能。以詩歌刊物為突破口,打破“內循環(huán)”,實現(xiàn)詩人培養(yǎng)機制、詩歌發(fā)表機制的“外循環(huán)”,促成專業(yè)詩歌群體與民間詩歌群體之間的正向交流,育化更多詩歌新力量,是廣大詩歌愛好者的訴求所在。

重返民間:激活民間詩歌資源

五對矛盾關系中,“內循環(huán)”與“外循環(huán)”的矛盾最為突出,是制約當下新詩發(fā)展的要害問題。當務之急,是推動詩歌由“內循環(huán)”向“外循環(huán)”、由“小循環(huán)”向“大循環(huán)”轉型。為此,我們要擴大詩學視野,重新激活被很多詩人忽視已久的民間詩歌資源。

在新時期以來的詩歌語境中,我們認為新詩是“一個中西詩學交流產生的嬰孩”(鄭敏:《中國詩歌的古典與現(xiàn)代》,《文學評論》,1995年第6期),將中國古典詩學與西方現(xiàn)代詩學作為哺乳新詩的兩種主要詩學資源。但生命力更為蓬勃、傳統(tǒng)更為悠久的第三種詩學資源——民間資源,被有意或無意地忽視了。

上世紀90年代雖然一度出現(xiàn)了“民間寫作”,但這個概念的提出者,其實是打著民間旗號的“民間知識分子”。他們借用后現(xiàn)代主義等舶來的理論織物,織成一張寫著“民間”的先鋒大旗。他們點燃自己手中各種主義的燃燒瓶,與上一代的“文化英雄”、與學院里的知識分子打街壘戰(zhàn)。他們的核心訴求是通過標新立異的詩學理念,擺脫前代詩人“影響的焦慮”,與學院里的知識分子搶奪詩歌的話語權。新世紀以來,互聯(lián)網與新媒體上的詩歌狂歡,雖然確有民間力量的參與,但參與者大都懷有解構的立場和游戲的心態(tài),并沒有產生多少詩學上的建樹。

民間詩歌資源偏廢久矣。新詩走到今天這個路口,有必要回過頭來,重申民間詩歌傳統(tǒng),重估民間資源的當代價值。

在古典詩歌的時代,民間詩歌的傳統(tǒng)分兩個路徑演進。一是自民間生發(fā)、經雅化而成的“風詩”:從《詩經》的“里巷歌謠”始,歷經漢樂府民歌、南北朝民歌,再到明清山歌,以及近代以來的民歌,廣大民間的詩人與歌者,以樸素鮮活的藝術技巧歌唱自己的生命與生活。二是以民間視角創(chuàng)作的文人詩,如屈原“哀民生之多艱”,陶淵明“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陳子昂“憂濟在元元”,白居易“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蘇東坡“我愿天公憐赤子”“民不饑寒為上瑞”,直至康有為“上感國變,中傷種族,下哀生民”等。歷代文人士大夫,發(fā)揮詩歌“觀”與“怨”的傳統(tǒng),主動吸收民間詩歌要素,以百姓易懂的語詞語風,關切民生,體察民疾,為民發(fā)聲。

杜甫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個詩人。他長期生活在最廣大、最辛苦的人民中間,稱自己為“布衣”“野老”。他在“三吏”“三別”等大量詩歌中,主動采用民間視角、提煉民間語言,使他的詩能夠有力、鮮活地傳達民間的聲音。《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當中,回到奉先縣的杜甫見到了餓死的幼子,愧痛至極:“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钡У綐O點的杜甫,轉而想道:“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yè)徒,因念遠戍卒。”他從自己的悲哀之中,看到了民間無數(shù)生靈的辛酸——貧民的辛酸、無業(yè)游民的辛酸、遠征戍卒的辛酸。這就是杜甫最動人的地方,也是他最強悍的地方?!案F年憂黎元”,在自己最匱乏、最悲苦的時刻,他依然具有推己及人、觀照人民的能力。

回顧古代文學史,我們發(fā)現(xiàn)文人與民間之間,一直存在著周期性的互動。每當文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因過度“雅化”而失去活力、失去受眾的時候,他們就會重返民間,從民間文學資源中汲取造血細胞,促進文學樣式的更新。

新詩這一文學樣式的出現(xiàn),一定程度上也是重返民間的一個結果。胡適認為,“中國新詩的范本,有兩個來源:一個是外國的文學,一個就是我們自己的民間歌唱”。(胡適:《〈歌謠周刊〉復刊詞》,《歌謠》第二卷第1期)陳獨秀在《文學革命論》中首先提出的就是“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艾青指出,初期的白話詩之所以能夠打破傳統(tǒng)舊詩的桎梏,是因為“采用了人民日常的口語”(艾青:《中國新詩六十年》,《文藝研究》,1980年第5期)。學者夏志清將民間詩學指認為新文學的傳統(tǒng):“我們最珍惜的那份文學遺產——《詩經》、古樂府以及杜甫、關漢卿等肯為老百姓說話的那些文人所留給我們的作品——也可說屬于‘新文學’同一傳統(tǒng)?!保ㄏ闹厩澹骸缎挛膶W的傳統(tǒng)》,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36頁)

上世紀20年代末,文壇開始出現(xiàn)以蔣光慈、殷夫為代表的“普羅”詩人。30年代,“中國詩歌會”第一次明確提出“新詩大眾化”這個概念,推出了穆木天、楊騷、蒲風等一批有影響的詩人??箲?zhàn)爆發(fā)后,在國統(tǒng)區(qū)武漢、桂林、重慶等地和延安等解放區(qū),興起了新詩史上轟轟烈烈的民間朗誦詩運動。自40年代《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來,街頭詩、方言詩、山歌體新詩等多種探索層出不窮,袁水拍、阮章競、郭小川、賀敬之、李季等詩人取法民歌民謠,一批來自田間、工廠、油田的基層詩人不斷涌現(xiàn)。

進入新時期,一度作為“潛流”的現(xiàn)代詩學傳統(tǒng),重新以“新的美學原則”崛起。從詩歌發(fā)展的鏈條上看,這些美學探索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它在激活知識精英創(chuàng)作激情的同時,推動中國詩歌進入了新一輪“雅化”的歷史階段,新詩開始加速向精英主義、專業(yè)主義發(fā)展。特別是90年代以來,新詩與民間的互動逐漸減少,民間資源及其涉及的廣大民間詩歌力量,在這個“雅化”的過程中被忽視甚至被遮蔽了。這是當下的新詩遭到冷落和爭議的原因之一。

經過40多年“雅化”的歷史過程,新詩是否已經走到了一個需要重返民間的時刻?從近年來新詩創(chuàng)作現(xiàn)場的變化看,這個重返民間的新的歷史進程已經開始。新世紀以來,很多來自民間的非專業(yè)詩人,以驚人的創(chuàng)作活力和貼近民間的詩風,得到了廣大詩歌讀者的追捧和傳揚。在快手、小紅書、B站上,涌現(xiàn)了很多的詩歌寫作者。一些新媒體平臺開始編詩、評詩,積極發(fā)掘民間詩人、推出民間詩集。在現(xiàn)代傳媒的助力之下,民間詩歌力量正在強力崛起。

樹一代詩風:新時代詩歌的雄心與行動

這些不斷涌現(xiàn)的來自民間的詩歌,正是這個時代的“里巷歌謠”,這個時代的“風詩”。改版后的《詩刊》察覺到了這些民間之風,采集到了這些民間之風,并在頭條的位置展示了出來:2024年第1期的頭條詩人溫馨,是一名在采石場工作了25年的焊工;第2期的頭條詩人馬行,是一名在一線地質勘探隊工作過的勘探員;第3期的頭條詩人景淑貞,是一名開小賣部的村民。

在“第一現(xiàn)場”欄目突出民間力量和時代書寫的同時,“大家閱讀”樹立詩歌高標,“雙子星座”發(fā)掘青年人才,“百家論詩”注重詩學建構,“國際詩壇”強化世界視野,“當代詩詞”力圖傳承文脈,“數(shù)字詩界”直面新媒體挑戰(zhàn)——改版后的《詩刊》,視野開闊、兼容并包,突出典范、傾斜民間,風氣已煥然一新。

樹一代詩風,這是改版后《詩刊》的雄心。是怎樣的詩風、怎樣的雄心,葉嘉瑩先生這篇關于杜甫的“舊文章”,其實已經啟示我們:

新時代詩歌應該是“博大”的,不是狹隘的、偏執(zhí)的。不能對詩歌資源懷有先入為主的偏見,古典的、現(xiàn)代的,民間的、文人的,民族的、世界的,一切有益的經驗和資源都應博采。要在“千年詩脈”的整體性史觀和開放的世界性視野中看待今天的新詩,在民間詩學與現(xiàn)代詩學的互動交流中思考新詩的未來。

新時代詩歌應該是“均衡”的,不是一類獨大、矛盾叢生的。要深入新詩的系統(tǒng)內部,變新詩的“系統(tǒng)內耗”為“系統(tǒng)升級”。要以“最大公約數(shù)”和“最大同心圓”的思路,調和歷史與超歷史、建制派與自由派、“降溫”運動與“升溫”運動、學院派與民間派的歷史遺留矛盾,讓百花齊放、千秋各展。

新時代詩歌應該是“正常”的,不是病態(tài)的、庸俗的。在新詩史上,自毀、沉淪、精神瓦解等現(xiàn)象,頻頻在一些詩人身上出現(xiàn);市儈、庸俗、自私自大等習氣,經常在一些詩人身上縈繞。樹一代詩風,我們需要大批心智正常、靈魂健全、思想強壯的詩人。他們沒有被問題重重的現(xiàn)代世界嚇退,相反,他們擁有蘇珊·桑塔格所期待的那種“新的感受力”,面對現(xiàn)代景象、人工造物,依然具有“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感發(fā)能力,能夠以健全的感受力,書寫現(xiàn)代世界的“賦比興”。

新時代詩歌是應該屬于“多數(shù)人”的,不是“少數(shù)人”的。隨著經濟社會的發(fā)展、人文教育的普及、傳媒方式的更新,大眾自發(fā)寫作的意愿和能力迅速增強,新興詩歌個體不斷涌現(xiàn)。來自民間的非專業(yè)寫作者匯成一股勢不可擋的新力量,形成了新的詩歌增長點。樹一代詩風,就要發(fā)掘和激活“民間詩學”資源,去塵埃與泥土中采集詩歌,去街頭巷尾尋找詩人。要以詩歌“外循環(huán)”替代“內循環(huán)”,走出圈層,兼濟天下,擴大作者半徑,拓展詩歌邊界。

“風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瀾之間。”無論如何,“指歸在動作”——《詩刊》的改版,正是一次實踐哲學指導之下,充滿決心和耐心的詩歌行動。這一次次的行動,將以微積分的形式,構成新時代的詩歌史。

(作者系中國作協(xié)網絡文學中心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