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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池》2024年第4期|林為攀:胡不歸(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滇池》2024年第4期 | 林為攀  2024年04月19日08:45

林為攀,90后青年作家,福建上杭人,現(xiàn)居北京。小說發(fā)表于《人民文學》《十月》《花城》《中國作家》《福建文學》等刊物;出版作品有長篇小說《追隨他的記憶》《萬物春生》和小說集《馴小說的人》《偶和家庭》等。

安邦國和安育民是雙胞胎。他們誕生于同一個子宮,長大后分道揚鑣,一個生活在華北平原,一個定居在閩西丘陵。每年夏天,安邦國都會提醒安育民注意臺風動向,安育民則在電話里回道:“瞎操心,臺風吹不到這么遠。”

然而今年,一直止步于沿海的臺風卻吹到了丘陵地帶,當安邦國再次打電話提醒安育民時,后者的房屋已被臺風洗劫過一遍了。當時安育民正在樓上曬谷子,眼瞅著天邊烏云密布,丘陵上的樹木大都被吹倒,只剩幾棵盤根錯節(jié)的老樹挺了下來,但他卻不以為意,只是抓緊收谷子,然后回到客廳靜候臺風上門。過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房子背面的門窗都在晃,遂用掃帚頂住門,用膠帶粘住窗,剛想坐下來,便聽到門窗被風撕裂,正要回頭查看,就被溜進屋里的臺風偷襲了。

“好險,如果我不是被掛在了樹上,早就沒命了?!卑灿裨陔娫捓镎f。安邦國擔心他的安危,讓他抓緊時間轉(zhuǎn)移?!皼]事,臺風走了?!卑灿裾f。讓安邦國沒想到的是,安育民接他電話的時候還沒從樹上下來,此刻正卡在樹上興致勃勃地跟他描述臺風:“你是不知道,臺風沖破門窗把我吹出去后,我剛置辦的家具也全被吹走了,就像一張裝米的編織袋那樣被吹走了。”安邦國讓他別管那些家具,保命要緊。安育民說:“那些家具就是我的命,我要趕緊去找回來,否則就被別人順走了?!痹掚m如此,但安育民卻無法下來。安邦國在電話里聽到他哎喲哎喲的聲音,還想開口,電話就掛斷了,撥回去已顯示占線。

安育民發(fā)現(xiàn)信號中斷后,小心地把手機揣回口袋,繼續(xù)嘗試下樹,仍然動彈不得。他見到許多人都探頭探頭地從屋里出來了,立即開口呼救,但他們都忙于檢查房子的毀壞程度,無暇回應(yīng)安育民的求救。安育民更著急了,不是為自己的現(xiàn)狀著急,而是擔心那些家具被他們撿走。擺在安育民客廳的沙發(fā)、桌椅都被臺風搬到了這些人的大門前,假如是別人的家具突然出現(xiàn)在自家門前,安育民二話不說就會埋頭搬回家,所以他覺得別人也會這么做?,F(xiàn)在雖然行動不便,幸好他還能開口說話:“喂,姓陸的,千萬別打我沙發(fā)的主意,姓李的,看什么看?那不是你家沙發(fā)?!彼脑捨岁懤疃说淖⒁?,這兩家的屋子挨得很近。他們先后從屋里出來,同時看到了門前的沙發(fā)和桌椅,都說誰先看到的就歸誰。二人相持不下,準備去找人評理,可還沒挪動腳步,就聽到了安育民的聲音。他們下意識地往安家看去,但在安家門前并未看到安育民,以為他在樓頂說話,又不禁仰脖往上看,還是沒有。他們都覺得奇怪,難不成安育民那只鐵公雞被臺風刮跑了?

他們跑到安家門前,這一看就讓他們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見安育民整齊干凈的房子不復(fù)存在,代之以污水橫流,地板上還有來自沿海地區(qū)的貝類、魚蝦和海藻,墻上掛的日歷、年畫也全都不見了。他們爭相喊起了安育民的名字:“安育民,安育民……”見無人回應(yīng),他們相互看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出安育民已不在人世的信號。

他們徑直往回走,走了幾步,陸旭陽跟李星輝說:“你聽?!崩钚禽x什么也沒聽見,繼續(xù)往回走,陸旭陽拉住他說:“是安育民的聲音?!甭曇魪那胺絺鱽?,他們卻往后看去,照樣什么都沒看到,不過隨著他們離那棵枇杷樹越近,安育民的聲音便越清晰。他們終于抬頭發(fā)現(xiàn)安育民被夾在枇杷樹上,活像被一只佘氏蟹夾住的新米蝦,不禁捧腹大笑,笑夠了才想起去救他。

他們夠不到樹杈,跟安育民的交情又還沒到可以為他上樹的地步。安育民深知這點,知道此刻不把大哥安邦國搬出來,他就永遠沒機會下地?!爸灰銈儼盐遗聛?,將來你們?nèi)ケ本┚妥屛掖蟾缑赓M當你們導(dǎo)游?!标懶耜柡屠钚禽x思考了一會兒,看看這輩子有沒有機會去一趟北京,但想了半天都沒找到去北京的理由,便打算撒手不管。安育民在樹上看出了他們的猶豫,決定把價碼往上漲一點:“到時就讓我大哥給你們買機票,你們不用花一分錢?!卑灿竦脑挻騽恿岁懶耜枺钚禽x還在糾結(jié)。陸旭陽便坐地起價:“聽說北京吃住都很貴?”羊毛沒出在安育民身上,所以他樂于大方:“我保證讓他到時負責二位的一切衣食住行。”李星輝也被說動了,第一個爬上樹準備把安育民拽下來。

“痛,痛,別硬拽?!卑灿裼窒窕氐搅四锾ダ?,當時因為跟安邦國共住一個子宮,所以那十個月里都快被擠死了,當然他無從知曉這點,還是長大后見自己的后腦勺比安邦國的扁,從而得出的這個結(jié)論。原以為安邦國離家后,他能住得寬敞一點,沒想到一陣突如其來的臺風讓他又“挪不了身”。安育民讓他們?nèi)ゼ芴葑?,拿鋸子,鋸掉樹杈救他下來。陸旭陽表示鋸樹可以,但要先簽字。安育民還沒明白過來簽什么字,李星輝已經(jīng)揚手把寫好的保證書遞到他跟前了。

安育民在樹上簽完字后,陸旭陽跟李星輝兩人又出現(xiàn)了問題,他們對誰上去鋸樹,誰在下面扶梯始終沒有達成一致。在他們看來,上去鋸樹的總歸比下面扶梯的出力多一點,在這種情況下,兩人以后去北京還享受同等待遇就有點說不過去了。陸旭陽最后讓出將來北京行的領(lǐng)導(dǎo)一職,才讓李星輝乖乖爬梯鋸樹。

這棵枇杷樹比安家兄弟年長,安育民喜歡端著飯碗蹲門口吃飯,一年四季,只有夏天的枇杷樹能讓安育民高興,因為這個季節(jié)枇杷正當季,安育民吃完飯總會摘幾棵枇杷放碗里,當成飯后水果。但自從李星輝鋸掉樹杈后,安育民再也沒蹲門口吃過飯,一看到這棵樹,就會想起這生中最丟臉的事,更讓他生氣的是,李星輝當時鋸樹的時候,樹下還圍滿了穿著開襠褲,流著哈喇子的小孩,李星輝鋸一下,樹上就落幾顆枇杷,任憑安育民在樹上怎么喊,這些小孩就像小雞啄米似的,把地上的枇杷撿得干干凈凈。當整個樹杈掉下來后,其中一個小孩甚至抬起樹杈就跑,安育民眼睜睜看著一樹枇杷離他而去。跟樹杈同時落在地上的還有安育民本人,他一落下來甚至沒檢查自己受傷與否,拔腿就跑到陸李兩家門前,當著一頭霧水的陸旭陽和李星輝宣示這些家具主權(quán)。

陸李二人因為占到了天大的便宜,不好再得寸進尺,而且為了夯實安育民的承諾,還主動幫他把沙發(fā)桌椅搬回去。安育民回到家里,才發(fā)現(xiàn)屋子遭受的慘狀,由于值錢的物件一個不少,他并未怨天尤人,讓陸李二人把沙發(fā)桌椅搬到門口后,便卷起褲腿打掃屋子,見二人還沒走,氣道:“怎么?還想留下來吃飯不成?”陸旭陽說:“不需要幫忙嗎?”安育民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心里那點小九九,是不是打量著幫我清潔了屋子,將來去北京就可以定居下來啊,想得美?!?/p>

陸離二人討了個大紅臉,訕訕而走。安育民花了大半天時間把屋子收拾到跟原來一樣,就連沙發(fā)的位置也跟之前分毫不差,就在他以為臺風從未過境,一切如昨時,突然在門口看到那棵跟從前不一樣的枇杷樹。本來壓枝的黃枇杷一顆不剩,而且由于少了那個最大的樹杈,枇杷樹也變得跟一個被磕掉門牙的老太婆差不多。安育民想起那些被小孩撿走的枇杷,心里一疼,扶著墻慢慢坐回沙發(fā)上。

從那以后,安育民總覺得屋子被人監(jiān)視了。他的房子地勢比其他樓房高,樓層也比其他樓房多,門前的枇杷樹在春夏秋三季都能起到遮擋作用,雖然也會相應(yīng)阻擋安育民的視線,但他還可以跑到樓頂居高臨下。自從枇杷樹成了一只像被鋸掉觸角的蝸牛,安育民動不動就覺得有人在盯他的房子,他也透過這個沒有觸角的蝸牛殼去看別人的屋子,可卻什么也看不到,坐在客廳也不敢再開著門,而是門窗緊閉,并時刻拉著窗簾。而且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樣,旁若無人地在家里給自己打牙祭。他怕自己在廚房一顛勺,就有人闖進來分一杯羹。于是,從未失眠的安育民睡不著了,每天睜著眼睛留意屋外動靜,早上醒來黑眼圈比皮蛋還大。他不敢再出門,倒不是怕別人舊事重提,問他為什么會掛到樹上,而是覺得自己像光著身子暴露在成百上千雙眼睛之下。

但他不出門,自有人上門。上門的是陸李二人,自從夏天救了安育民一命,他們再也沒找過他,而是耐心等待炎熱的夏季過去,一到天氣轉(zhuǎn)涼,秋風乍起,便迫不及待地來到安家,讓安育民兌現(xiàn)他的承諾。為免有失,李星輝甚至還帶上了那份協(xié)議,他愛協(xié)議勝過愛人民幣,此刻當著安育民掏出來的時候,還像剛簽字那會兒一樣簇新。安育民掛在樹上的時候,覺得如果有誰可以救他下來,他甚至能夠以房相贈,但他現(xiàn)在好端端坐在家里,就覺得這只是鄰里之間的舉手之勞,假如還要報答,也忒影響睦鄰友好關(guān)系了。

陸李二人非常了解安育民,估到他會抵賴,否則當初也不會讓他簽字。他們和遠在北京的安邦國是發(fā)小,安育民從小就是老賴,明明寫錯了生字,還敢跟老師爭得面紅耳赤,當老師用《新華字典》當作證據(jù),擺在安育民面前時,他也還有話說:“怎么?字典又出新版了?”長大后,與人打交道也經(jīng)常念錯字,當別人用手機把正確的字拋到他面前時,他照樣還有話說:“讀書時老師可不是這么教的。”當然,有一說一,這里面的確有安育民老賴心態(tài)作祟,但更多的還是文字跟手機一樣,更新?lián)Q代太快,很多以前錯誤的讀法,由于讀錯的人多了,字典干脆將錯就錯,把錯的當成對的。安育民自從高中畢業(yè)后,就沒再翻過書,所以跟不上時代也就不難理解了。此外,安育民在麻將桌上也老耍賴,還沒打幾張,就敢把牌往外一推,說:“和了?!庇捎谒呐贫几渌苹煸诹艘黄穑詣e人只能吃啞巴虧,權(quán)且當他和了。但安育民的手氣太順了,幾乎把把和,因此有人就多留了個心眼,瞅準他要推牌了,立即把其他牌摟到一邊,然后去檢查他的牌到底有沒有和,這一檢查,就發(fā)現(xiàn)了貓膩,安育民竟然詐和。不過他仍有話說:“不好意思,看錯了,看錯了,這局不算,再來?!钡珱]有人愿意再跟他玩,若非看在安邦國的面子上,安育民的手指說不定早被剁禿了。

提起安邦國,也是那種隔著門縫吹喇叭,名聲在外之人。他從小成績拔尖,沒有片刻懈怠,是在老師眼里“連午休都在思考的三好學生”。安邦國后來能考到北京,幾乎無人意外,考不到北京,大家才會意外。他們對安邦國的了解,大都源于對方的學習成績,可以說,安育民有多無賴,安邦國就有多君子。他們認為這對雙胞胎就像電影里的“警與匪”。當然,這里面除了有安邦國本身的實力背書,更多的還是安育民的宣傳效應(yīng)。安育民每到危急關(guān)頭,都會搬出遠在北京的兄長安邦國,從而屢次化險為夷。安育民也樂于別人這么想,這樣他不管在家鄉(xiāng)做再多被人戳脊梁骨的事,背后都會有北京的安邦國給他兜底。因此,他才敢欠家具店幾千塊眼睛都不眨一下。長此以往,許多被他占了便宜的人就迫切希望安邦國能回來一趟,幫他弟弟擦屁股。

“這回準錯不了,我哥今年一定回?!泵康侥觋P(guān),安育民都要回答這個問題。眼看到了大年三十,安邦國仍然沒有回來,安育民也不急,因為一過年,按照規(guī)矩,就不能上門討債了,所以他還有半個月的時間搪塞過去,過了元宵十五再說也不遲。一眨眼就到了元宵節(jié),討債的禁忌過去了,安育民家的門檻也被踏破了,這回安育民賠個笑臉,請來人喝茶,接著打開手機上的攜程,說:“不用你們催,這回我親自去北京把我哥押回來,弟弟有難,當哥的也不能躲在北京逍遙不是?”本是緩兵之計,沒想到卻湊效了,來人果真不再上門討債,但隔幾天看到安育民還沒走,又問上了:“你到底啥時候動身?”安育民看了看天,說:“不急,天氣預(yù)報說這幾天天氣不好,等天好了再去?!本瓦@么一推再推,出行的時間總是確定不下來,剛開始還能怪天氣不好,后來就做起了自己身體的文章,不是說最近鬧肚子身子不適,就是夜里著涼感冒了。因有安邦國在北京看著,所以他們不敢鬧得太過分,有些人因為借錢不多,就自認倒霉,算了,但家具店的老板怎么也咽不下這口氣,經(jīng)常在電話里威脅他要把沙發(fā)桌椅搬走。安育民不急不緩地回道:“行,你來吧,這沙發(fā)我也沒看出哪好,你搬走了我正好買新的。”

安育民算是看出來了,這些人都是紙老虎,嘴上說得嚇人,實際上連他一根毫毛都不敢動,原以為他能靠自己的哥哥混吃混喝一輩子,沒想到那一紙協(xié)議為自己招來了天大的麻煩。此刻看著陸李二人皮笑肉不笑地盯著自己,安育民在心里啐了一句:“媽的,這兩渾蛋真是天字第一號大無賴?!?/p>

安邦國整個夏天都在擔心弟弟的安危,他不知道安育民被臺風卷到樹上有沒有受傷,他離家多年,當臺風刮不到家鄉(xiāng)時,就會嚴重低估臺風的威力,當臺風翻山越嶺吹到了家鄉(xiāng),又會嚴重高估臺風的破壞程度。因為弟弟安育民吃了臺風的虧,所以他心中就把臺風等同于十二級地震,幾乎一有時間,就給安育民打電話。

沒想到這樣一來,又讓安育民發(fā)現(xiàn)了商機,不惜夸大自己的傷勢,多從安邦國身上榨了幾萬醫(yī)藥費。開始安育民還有些不好意思,雖然他是不折不扣的無賴,但對自己的同胞兄弟用上這種手段,心里還是有些道德包袱的,就怕安邦國真的拋下北京的一切,回來檢查他的傷勢到底如何。后來見安邦國關(guān)心他的身體勝過關(guān)心自己的錢包,安育民就心安理得了,有時還把感冒發(fā)燒的醫(yī)藥單也找他報銷。

有了安邦國這個自動提款機,安育民在那個秋天對莊稼也不怎么上心了,當有人去縣城糶米時,安育民也看不上那千八百塊,聽憑糧食在家里發(fā)霉。他還會給自己戴高帽,碰到有人詢問,就扯謊說自己在縣城謀了一份好差事:“現(xiàn)在誰還種田啊,我上個兩小時的班就比你們在田里刨一個月土還賺得多。”

“那么,是不是可以把欠的錢還一還了?”安育民碰到的剛好是他的債主之一。但他一點都不急,吃準了這個債主膽子小,不能拿他怎么樣,連謊都不愿意扯圓就在對方面前揚長而去。碰到大債主,安育民就要多費點心思了:“剛上班沒幾天,等發(fā)了工資和獎金立馬給你送來。”等了一個月,安育民還沒還錢,這人就買著幾分薄禮親自上門拜訪了,經(jīng)過陸宅,陸旭陽瞥見了這人手上提的禮物,下意識地推了推李星輝的胳膊,說:“難不成安育民真在縣里討到了美差?”

“很有可能,畢竟縣里也要買他哥的面子?!崩钚禽x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陸旭陽當即改變策略,不僅不要安育民兌現(xiàn)承諾,還準備把家里那只老母雞送給他“養(yǎng)養(yǎng)身子”。為了驗證他們的猜想,陸李二人偷偷跟在這人身后,見這人進了安家客廳,彼此迅速分占大門兩端,竊聽里面能對他們時來運轉(zhuǎn)的對話。

“何老板,你怎么來了?”安育民明顯有些緊張。

“你藏得真深啊,我問遍了路人才打聽到貴府的位置?!焙卫习逭f。

安育民到底失策了,沒有好好利用門外那棵枇杷樹,否則便能第一時間看到這個不速之客,及時找地方藏起來,從而讓債主打谷場上撒網(wǎng),撲一場空。此時他在腦子里過篩子,急于想出招架之法,可因事出緊急,安育民幾乎一籌莫展,索性不再說話,準備見招拆招。

何老板掃了客廳一眼,看到大白天里安育民還拉著窗簾,以為他真被臺風下了死手,現(xiàn)在還怕見光,怕見風,怕打擾,不禁對自己不請自來有些過意不去,羞于再提欠錢一事。本來這番有問無答的對話完全可以鎮(zhèn)住門外兩人,但好死不死,安育民竟不打自招,抖摟出了欠何老板沙發(fā)和桌椅的錢。何老板見安育民沒忘此事,便覺不虛此行,放下禮物準備出門去?;诺瞄T外兩人立馬找地躲,互相撞了幾次腦袋后,兩人都捂著額頭躲到那棵枇杷樹后了。安育民送何老板出門,門外明明沒人,還故作姿態(tài)嚷道:“領(lǐng)導(dǎo),你何必這么客氣來看我,理應(yīng)由我去看領(lǐng)導(dǎo)啊?!币姾卫习迕b滿疑問的腦袋走了,安育民臉色為之一變,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道:“真他媽晦氣。”

陸李二人從樹后出來,李星輝跑回家揣上那份協(xié)議,陸旭陽則回去把剛抓到雞籠里的母雞放出來。兩人在各自門口相視一笑,昂首闊步殺回安家。安育民正在拆何老板帶來的禮物,見陸李二人上門,道:“我的領(lǐng)導(dǎo)真是太客氣了,大老遠提著禮物來看我。”話是這么說,但安育民卻沒讓他們看清這是什么禮物,因為他知道這個禮物跟他口中的領(lǐng)導(dǎo)匹配不上,便把禮物放抽屜鎖了。陸李二人看著他的背影盡量忍住笑意,在安育民鎖好禮物轉(zhuǎn)身的霎那,李星輝已把嶄新的協(xié)議亮在了他面前。

安育民定睛一看,這才明白來者不善。他以前總把自己的話當成放屁,說完轉(zhuǎn)身就忘,現(xiàn)在見自己的話白紙黑字寫在了紙上,也就無從抵賴了,尤其上面還有他那個鬼畫符的簽名。安育民了解陸李二人,就跟他們了解他一樣,知道不能再用老法子,一定要推陳出新,方能渡過難關(guān)。腦子轉(zhuǎn)了幾圈,終于被安育民想到辦法:“真不湊巧,我哥剛還打電話回來問我什么時候去北京玩,我正準備把你們哥倆也捎去北京呢,這不我兒子允文就打電話讓我去廈門,我兒媳這幾天快生了,缺人手?!?/p>

安允文的媳婦的確快生了,安育民沒有胡謅。聽到此事,陸旭陽情緒就有些激動了,安育民就等著他這個反應(yīng),把二人按到沙發(fā)上,繼續(xù)說:“大家都是當?shù)?,多理解理解。”陸旭陽由情緒激動變成濕了眼眶,安育民安慰道:“不用著急,八年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到時再喝你孫子的滿月酒也不遲?!?/p>

李星輝雖與陸旭陽是鄰居,但陸旭陽的兒子被抓走那天卻不在家,而是在縣里打零工。縣里的開發(fā)區(qū)需要工人,李星輝就帶著一幫婦女承攬了這個活,干了整整兩個月,干完回到家,關(guān)于陸旭陽兒子被抓一事,也被人家像嚼完的甘蔗渣,吐了,所以李星輝從始至終都不知此事,也聽別人提過幾嘴,但都以為陸旭陽的兒子不是又打人了,就是又被打了。陸家后生從小調(diào)皮搗蛋,打人和被打是常有的事,以為對方結(jié)了婚就能安分一點,沒想到還到處惹是生非??磥砹髅ナ翘У?,任誰都改造不了。

此時冷不丁聽安育民說是被抓走了,李星輝這才后知后覺地多問了一句:“憑什么把人抓走?。俊标懶耜柕睦夏槖觳蛔?,幾次想走都被安育民按住了。安育民沒想到這哥倆看似親密無間,沒想到卻是面和心不和,決定從內(nèi)部瓦解他們的陣營,故意嘆了口氣道:“唉,事出突然,我們誰也沒想到?!?/p>

李星輝迫切想聽事情的原委,又不好表現(xiàn)得太過分,招陸旭陽反感,因此明明心里抓耳撓腮,臉上還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陸旭陽知道這事李星輝遲早會知道,與其讓他去打聽添油加醋的二手消息,倒不如主動把官方消息原封不動告訴他。至此,本是上門找安育民麻煩的陸旭陽卻自找麻煩,一五一十透露了兒子被抓一事。

陸旭陽的兒子叫陸天仁,四年級時因跟同桌打架,被同桌用鉛筆刀在臉上留下一條后來讓他遠近馳名的刀疤。仗著見過血,陸天仁一路霸道到了初高中,他的拳頭沒有多硬,但因臉上有條兇神惡煞的刀疤,所以讓他的拳頭所向披靡。他那條蜈蚣狀刀疤讓所有混混望風而逃,還意外得到一個女同學的青睞。高中畢業(yè)后,兩人都沒考上大學,各自瞞著家人在縣城同居了。過了幾年,陸旭陽才從別人嘴里知道這事,找遍了縣城每間出租房,終于在城郊的一間民房堵到了那個逆子,正準備揮拳,瞥見那個女娃肚子凸起來了,揚起的巴掌便順勢軟了下來。他將壞事當成了好事,要知道現(xiàn)在每個地方都盛產(chǎn)光棍,兒子雖然爛泥扶不上墻,不像安育民的兒子安允文這么有出息,但在人生的關(guān)鍵時刻倒也沒掉鏈子,不僅空手套到了一個女娃,還提前讓他當了爺爺。于是,陸旭陽便張羅著讓兒子結(jié)婚,由于兒子沒有買票便上了車,所以陸旭陽就不想再補票了,彩禮意思意思就行了。

在談判桌上,親家母的臉色比那天的天氣還陰。由于生米已煮成熟飯,女方家也沒什么話說,丟下一句“別后悔”就走了。占盡便宜的陸旭陽還起身補了一句:“親家母,到時別忘了來喝喜酒啊?!痹詾閮鹤咏Y(jié)了婚就能收心不少,沒想到蜜月還沒度完,又像白娘子喝雄黃酒,露了原形,不是到處去收保護費,就是替人看場子。陸旭陽每天看著在家里以淚洗面的兒媳婦,想不通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都變得這么野,連蜜月都拴不住褲腰帶,后來才知道,原來兒子早就透支了蜜月,結(jié)婚就是多道手續(xù)的事。

如兒子沒結(jié)婚,陸旭陽還可以跟他動拳頭,但結(jié)了婚就只能用成人的方式解決,而成人解決問題的辦法無非是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一談,但比領(lǐng)導(dǎo)還忙的兒子始終沒有給他這個機會。當兒媳婦在醫(yī)院生產(chǎn)時,還是他這個做公公的陪在她身旁。好在老天開眼,孫子辦滿月酒的時候,兒子終于回來了,還主動幫忙做飯招待客人。沒想到酒席剛開,鞭炮還沒放完就迎來了兩輛警車。從警車里下來三名警察,問清誰是陸天仁后,用手銬把人給銬走了。上門做客送手銬,這還是頭一遭,陸旭陽傻眼了,客人也對桌上的食物喪失了興趣,一頓交頭接耳后便都離了席。兒媳是最后一個得到消息的,當時正躺在床上坐月子,兩邊太陽穴上貼著剪成正方形的狗皮膏藥,聽到這個消息后,本來充足的奶水突然干涸了,兒子把兩個奶頭嘬腫了還沒吃飽,嘴巴一咧,哇哇哭上了。而兒媳也已昏了過去。

陸旭陽把收到的紅包都拆了,用來托門子遞條子打探消息。終于被他打聽到事情的真相,原來幫人家看場子的陸天仁,出于義氣,把前來臥底的兩個便衣給打傷了。警察很快順藤摸瓜找到了陸家,正好把潛逃在家的陸天仁逮個正著。法院的判決書也很快下來了,替人看賭場加上打傷警察,數(shù)罪并罰,判決八年有期徒刑,不得假釋。

“他媽的,一定是那兩個被打傷的便衣夸大傷勢?!标懶耜栒f到這里,情緒更加激動,“好借機勒索敲詐。”

李星輝問:“那么,你有賠償給那兩個便衣醫(yī)藥費嗎?”

陸旭陽回:“怎么沒有?但他們死活不收,揚言只有讓天仁坐牢才能出這口惡氣,還說我兒子這是在挑釁整個警察局。”

安育民說:“這我就得幫天仁說說話了,天仁就算膽子再大,也不敢當眾打警察,這都要怪那兩個警察沒穿警服?!?/p>

自打陸天仁被抓走后,因為親家母有言在先,兒媳想回娘家而不得,為了照顧那娘倆,陸旭陽快六十的人了,還要去縣里找活干。之所以跟李星輝走得最近,即因他能承接到縣里大大小小的活,沒想到與他稱兄道弟這段時間以來,李星輝卻再也沒接到活,搞得陸旭陽以為他是因為天仁蹲局子成心不帶他賺錢?,F(xiàn)在看到李星輝確實不知道他兒子的事,終于放下心里對他的成見。

陸旭陽知道兒媳遲早會跑,陸家拴不住她,他現(xiàn)在什么也不盼,就盼著兒媳能晚走幾年,起碼等孫子大幾歲再走,到時他就可以獨自帶著孫子等待他爸放出來。以前種地還能勉強糊口,現(xiàn)在多出兩張嘴,家里的幾畝地就不夠吃了,但這把年紀又找不到合適的活干,之所以打算去北京,也是沒法子了,想看看神通廣大的安邦國能否幫他解決這道人生難題。

料到安育民這小子會找各種理由搪塞,上門之前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不管安育民說什么,就一句話:“再不走抄了你的家。”沒想到對方竟把待產(chǎn)的兒媳婦搬出來,本來占理的陸旭陽若還來硬的,有理也會變成沒理。傷心事陸旭陽不想再提,每提一次,他都會覺得自己的人生一敗涂地,無數(shù)次在想假如時間可以像每年的臺風重來一次,那么他一定不會打小就用拳頭教育陸天仁,而是會像安育民教育安允文一樣放任自流??上郎鲜裁炊加匈u,唯獨沒賣后悔藥,而且即便他真的改變了教育方式,說不定陸天仁照樣會行差踏錯。在人生這張賭桌上,抓到什么牌就得承擔什么樣的后果,如果還能反悔,那跟小孩子過家家有什么區(qū)別。因此,陸旭陽知道后悔改變不了兒子蹲局子的下場,他所能做的是盡量往前看,而去北京求助安邦國無疑是最優(yōu)解,也是唯一的辦法。

所以,哪怕他發(fā)過誓不再提家丑,但為了能打動安育民,不得不再次把兒子被抓的過程毫無保留地說出來。然而,對安育民來說,再刺激的事說多了也沒勁,而且此刻他急需讓陸李二人恭喜他快當祖父了,更重要的是,他這個爺爺跟陸旭陽不一樣,陸旭陽這個祖父是可恥的,他那個寶貝孫子會讓他時刻想起被抓的兒子,而他這個祖父卻是光榮的,有了孫子撐腰,以后還能更加無賴一點也說不定。因此,哪怕李星輝還想再聽下去,安育民也得強行轉(zhuǎn)移話題:“不過你們大可放心,我孫子的滿月酒一定會回來辦?!?/p>

李星輝是個嘴笨之人,見話題變了,即便心里著急冒火,也只好讓安育民大談不久之后的弄孫含飴之樂。安育民的喜事只對其本人受用,對李星輝卻未必,不像壞事,對當事人無疑是個打擊,但對他而言卻不啻為一樁好事,他這輩子沒去過比縣城更遠的地,真要讓他坐幾個小時的飛機到北京,估計也不會樂意,之所以跟陸旭陽合起伙來欺負安育民,也是想收拾收拾口碑不好的安育民?,F(xiàn)在眼看北京去不成了,起碼暫時去不成了,終于松了一口氣,這樣就不會因為中途毀約而得罪陸旭陽了。

“不過你要去了廈門,你家老人怎么辦?”李星輝問。

要不說李星輝是個有心人,不說則已,說了肯定一針見血。安育民沒想到這茬,他眼里從來只有自己,只有在自己遇到事的時候,才會短暫地想起家人。他不說話了,家里的老人絆住了他,不過他并未責怪生養(yǎng)他的老母,而是怪李星輝哪壺不開提哪壺,凈裹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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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滇池》文學雜志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