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紀實版)2024年第1期|陳啟文:可可西里(節(jié)選)
陳啟文,湖南臨湘人,現(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報告文學(xué)委員會委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副會長、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成員、廣東省報告文學(xué)創(chuàng)作委員會主任。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迄今已出版長篇小說《河床》《夢城》《江州義門》、散文隨筆集《漂泊與岸》《孤獨的行者》《大宋國士》、長篇報告文學(xué)《共和國糧食報告》《大河上下》《袁隆平的世界》《中華水塔》《為什么是深圳》《中國飯碗》等30余部,曾獲中國出版政府獎、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中國好書獎、中國新聞獎、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老舍散文獎、全國紀錄片一等獎、全國優(yōu)秀科普作品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xué)獎、“中駿杯”《小說選刊》雙年獎、中國傳記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等獎項。2015年被國家水利部授予“水利文學(xué)創(chuàng)作特別貢獻者”榮譽稱號,2017年獲“第三屆廣東省中青年德藝雙馨作家”稱號。
推薦人語
這是一部充滿靈性和神性的生態(tài)報告文學(xué)。這靈性,直接源于可可西里的自然精靈。這神性,源自神秘而神奇的可可西里,也源自作者面對大自然的虔誠和敬畏。
這是一部致敬生命之書。從杰?!に髂线_杰率先打響反盜獵的第一槍,一代代可可西里的保護者肩負起“用生命保護生態(tài)”的使命,他們是世界上海拔最高、離天空最近的守望者。如今可可西里已被納入三江源國家公園,并成為中國面積最大的世界自然遺產(chǎn)地。中國對可可西里的保護,被公認為“人類參與自然生態(tài)保護和物種保護的經(jīng)典案例之一”。在接下來的歲月里,一代代人還將繼續(xù)在此堅守,他們默默地守望別無所求,唯愿萬物自在,天籟永續(xù)。
陳啟文在年過天命后六上青藏高原、三進可可西里,這對他是生命極限的挑戰(zhàn)。他時而仰望高不可及的雪山冰川,時而趴下身體聆聽一棵紫花針茅或一只鼠兔的聲音。透過他的視角、他的聆聽、他的文字,可以逼真地感受到那種“眼睛在天堂,身體在地獄”的生命體驗。
——徐劍
可可西里
陳啟文
引子
往這兒一走,喉嚨一陣發(fā)緊,感覺忽然被什么給扼住了。
這里是從青海出入西藏的一道咽喉——昆侖山口。
這山口也是個風(fēng)口,風(fēng)一直猛烈地刮著,穿越億萬斯年的時空,裹挾著巖壁上的霰雪和簌簌作響的沙礫,在這冷硬的山口發(fā)出一陣陣冷硬的呼嘯,這時候特別需要有一種更堅定的事物出現(xiàn)。就在這山口,依次矗立著三座石碑,一座是漢白玉的昆侖山口標志碑,我下意識地看了看碑上標出的高度,海拔4762米,這讓我的喉嚨禁不住又一陣發(fā)緊;一座是可可西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標志碑,其主體為五只象征吉祥平安的藏羚羊雕塑,這高原精靈是可可西里的旗艦物種,也是可可西里的圖騰;第三座是杰?!に髂线_杰烈士紀念碑,它沒有巍然高聳的姿態(tài),卻讓你出神地仰望,下意識地,你會有一種靈魂附體的感覺。這座碑是有靈魂的——可可西里之魂。
翻越昆侖山口,恍若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接下來,我們將從這昆侖山脈奔向唐古拉山脈,在兩座雄踞世界屋脊的山脈之間,就是可可西里。
人類對可可西里的發(fā)現(xiàn),是近代地理大發(fā)現(xiàn)之一。這里是一片遠離海洋的大陸腹地,但人類對可可西里的發(fā)現(xiàn),卻是海洋文明對內(nèi)陸侵襲的一個結(jié)果。自18世紀中葉以來,隨著英國殖民者遠征印度、尼泊爾,一些西方傳教士、探險家從印度、尼泊爾越境進入青藏高原,西方世界才知道地球上還存在這樣一片神秘的荒原。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在《亞洲腹地旅行記》中記述:“到1907年1月為止,我們對行星面上的這部分與對月球背面同樣一無所知?!庇腥苏f,這里是“世界上除了月亮背面之外最神秘的地方”。走到這里,還真像是來到了月球的背面,一種觸目驚心的荒涼感,直接闖入了我的視線,那暗濁而沉重的戈壁上布滿了沙丘、溝壑、皺褶和巨大的暗斑,還有一個個環(huán)形的、呈放射狀的隕石坑,依然保持著隕石從外空與地球猝然間猛烈相撞的氣勢,讓人震撼不已。
直到今天,還有人這樣形容可可西里無人區(qū)的現(xiàn)狀:“那里是人類最后的凈土,時光仿佛都凍結(jié)了,世界還保留著最初的樣子。在那里,你踩下的每個腳印,都可能是地球誕生以來人類留下的第一個腳印?!?/p>
致命的誘惑
20世紀80年代,甚至更早,一個令人發(fā)瘋的神話不脛而走,“在昆侖山和唐古拉山脈之間,有一塊金子鋪成的大地”。
越是無人涉足之地,越是令人倍感神秘,而來自可可西里的黃金傳奇也越來越神了。這個神話在民間傳播和演繹中,還被賦予了幾分科幻色彩。據(jù)說,20世紀70年代,當美國遙感衛(wèi)星沿北緯三十七度線飛行,在飛臨東經(jīng)九十二度至九十四度區(qū)域中心上空時,驚異地發(fā)現(xiàn)了地面出現(xiàn)了一片金屬異常帶,這是一條金脈,位于可可西里馬蘭山一帶。從此開始,一個道聽途說的黃金神話不脛而走,而這世上從來不缺乏鋌而走險的人類。
為了尋找那傳說中的黃金寶地,據(jù)說有人還搞到了一幅神秘的黃金版圖。又據(jù)傳,馬步芳當年曾派勘測人員進入了可可西里馬蘭山一帶尋找金礦,并繪制了一幅比例為三十萬分之一的黃金路線圖,它濃縮了長達一千五百多公里的黃金路線,并將沿途的戈壁大漠、雪山暗流、無名小河一一標示在地圖上,在富礦藏金區(qū)則標上了醒目的符號。而馬步芳還來不及在可可西里掘金,解放軍就打進了青海,馬步芳在倉皇逃竄之后,那幅神秘的黃金版圖或黃金路線圖便流落到了民間。在那些淘金客眼里,這不是一張紙,而是一把能打開可可西里黃金密窟的金鑰匙。誰也不知道這傳說是不是真的,但確乎有一幅黃金版圖在民間流傳和轉(zhuǎn)賣,一張紙的價格竟被哄抬到了兩萬元以上,比真正的金子還貴。有人說,“在它成百倍成千倍地翻印過程中,那個神秘的奇貨可居者不用挖金,就憑一張紙壘成了一座屬于自己的金庫?!?/p>
當那些按圖索驥的淘金客騎馬走進馬蘭山紅金臺一帶,在海拔超過五千米的可可西里腹地,那真是走進地獄之門、死亡地帶的感覺,連馬也口吐白沫,連連打晃,幾個人再也不敢往前走了。而就在這時,走在最前邊的一個人抬起了頭,在高原的陽光直射之下,他眼前直冒金星,這可能是高原反應(yīng)出現(xiàn)的幻覺,營造了一個如同夢幻般的世界。那人使勁揉了揉眼睛,幻覺并未消失,那就并非幻覺,千真萬確,那沙子里布滿星星點點的沙金。他興奮地喘息著,沖后邊那些裹足不前的同伴喊道:“伙計們,前面就是金子啊,你們撿不撿?”
這只是一個故事的開端,接下來還有更多大同小異的傳說。
有人說,可可西里湖一帶的河灘里,一層沙子一層金。
有人說,湟中縣的幾個農(nóng)民,在紅金臺搬開一塊大石頭,哇,下面全是黃燦燦的沙金,大的如蠶豆,小的如米粒。
有的還說,一個金農(nóng)在河床轉(zhuǎn)流的低凹處,一次就撿了兩塊一斤半重的大金塊,轉(zhuǎn)過身就背著家伙回家了……
這一切,亦介于真實和幻覺之間,一半是真實,一半是傳說。
20世紀80年代初,第一批進入可可西里無人區(qū)的淘金客還稀稀拉拉,隨后便一傳十,來了幾十人,第二年又十傳百,來了幾百人,接下來就跟滾雪球似的,呈幾何級翻番,第三年來了幾千人,第四年就有三萬多人,到了80年代末一度超過了十萬人。那時整個格爾木市還不到十萬人。隨著越來越多的淘金客奔涌而來,一個令人發(fā)瘋的神話也在不斷放大,愈發(fā)令人瘋狂……
金場上魚龍混雜又等級森嚴,有著形形色色的角色。要說呢,剛來時,這些淘金客們誰也不知可可西里的山高水深,幾乎都是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的農(nóng)民,俗稱金農(nóng)。而在淘金的過程中,他們就開始分化了。誰都知道,淘金淘金,還真不是像撿金子這么簡單,運氣好,你挖到了一個金窩子,一天就能挖出一座房子,運氣不好,你挖下去都是一個個沙窩子。絕大多數(shù)的淘金客可慘了,他們賣農(nóng)具、典房屋、東拉西借湊來的錢,白白地流進了大大小小的金把頭的腰包,可挖了兩三個月,卻挖不到幾粒沙金,很多人回來時連欠賬都還不起。這些血本無歸的金農(nóng),大多會淪為最底層的沙娃子,只能用血汗和性命來還債。
真正要成為金字塔頂端的金把頭,那就不能光靠運氣,還得有更大的膽子和本事。在可可西里瘋狂的淘金歲月里,這里真正的主宰就是金把頭,又稱金霸頭,他們都是占有金場富礦的大老板。在可可西里的淘金客中,誰都知道那叱咤風(fēng)云的四大金把頭——馬某福、冶某果、冶某玉和哈某。在金把頭手下還有大拿事、二拿事、三拿事,大拿事是淘金客里的人尖子,相當于金場的總經(jīng)理,有的就是金把頭本人。有的金把頭原本也是普通金農(nóng),他們從沙娃子、小工頭一步一步地干到了大拿事,在積累了一些資本后,便另起爐灶,自己當老板,雇傭沙娃采金,越做越大了。在他們發(fā)跡的過程中,有的并未撞上什么大運,這些人能夠爬上金字塔頂端,確實有非同一般的眼光和能耐。有的淘金客一旦賺了大錢就回老家去蓋房子,或去城里開鋪子,而像馬某福這種有眼光、有謀略的淘金客,則用積累的資本購置了一系列淘金機械設(shè)備,如淘金搖床,高效洗砂機,礦石粉碎機,從原始的手工淘金變成了現(xiàn)代化的機械淘金。但機械設(shè)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有本事的金把頭還能通過各種途徑搞到精細的礦藏勘探圖紙,那就不用在茫茫可可西里東挖西找了,按照圖紙直接挖,一挖就是一個金窩子,在短短的幾年里就從一個沙娃子打拼為可可西里黃金版圖上的一代梟雄。
在可可西里淘金之初,一切都處于混亂無序的狀態(tài)。黃金是一種國際流通貨幣,金礦是屬于國家保護開采的特定礦種,但那時候正處于改革開放之初,很多法規(guī)都沒有出臺。直到1988年,國務(wù)院頒發(fā)了75號文件,才明確規(guī)定嚴禁個人采金。然而,可可西里無人區(qū)如同法外之地,到處都是無證開采的非法采金點,一旦進入了這野性的世界,人類又回到弱肉強食、優(yōu)勝劣汰的叢林法則,那些金把頭幾乎都是有組織的武裝團伙,大的三五百人一幫,小的三五十人一伙,他們占山為王,各占各的領(lǐng)地,而爭搶最激烈的就是馬蘭山紅金臺。這是一個橢圓形山嶺,海拔5500米,周邊被可可西里湖、太陽湖和月亮湖環(huán)繞著。乍一看,這是一塊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然而這里卻是一個地質(zhì)構(gòu)造的斷裂帶,在西部山野礦脈延伸的巨大網(wǎng)系里,紅金臺堪稱是金脈中的皇冠,不僅蘊藏著豐富的沙金,還有大量的巖金。這紅金臺的總面積僅有六百多平方米,最多時涌進來了五六萬淘金客,像漫天飛來的蝗蟲一樣,你想擠進去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
為了遏制這種混亂無序的淘金潮和群體斗毆的惡性事件,對金場進行有效管理,1989年2月,青海省政府制訂了“有組織集體采金”的規(guī)定,批準格爾木市在可可西里四十平方公里范圍內(nèi)開辦金場,并決定讓一萬人試采。從行政區(qū)域看,格爾木雖是距可可西里最近的城市,但可可西里并不屬于海西州格爾木市管轄,而是屬于玉樹藏族自治州治多縣管轄??煽晌骼锶绱藦V袤,無論是玉樹州府,還是治多縣城,離可可西里都有遙遠的距離,那么多的采金場,還有那么多從四面八方涌來的金農(nóng),實在是管不過來,青海省授權(quán)格爾木市就近管理也是迫于當時的現(xiàn)實狀況。怎么才能有效管理呢?第一個問題是人手不夠,無論是格爾木市的黃金管理部門,還是當?shù)毓膊块T,都抽調(diào)不出那么多的人力去金場直接管理金農(nóng)。
1989年3月,格爾木市黃金開發(fā)公司副經(jīng)理兼市公安局黃金派出所副所長荊智謀建議:“我們直接與金老板打交道,金農(nóng)要歸金老板管理?!边@一建議其實并非荊智謀的“發(fā)明”,此前,那位叫馬某福的金把頭曾向他建議“金農(nóng)管理金農(nóng)”。這位金把頭和荊智謀早有交情,荊智謀的妻子在格爾木開飯館,馬某福就“借”給了荊智謀四萬元現(xiàn)金,在20世紀80年代,這可是一筆巨款。而所謂“金農(nóng)管理金農(nóng)”,說穿了就是把金場和金農(nóng)交給金把頭們來管理。
別看荊智謀只是一個市黃金開發(fā)公司的副經(jīng)理和黃金派出所副所長,但他卻是一個掌握著黃金命脈的人。當他的建議得到市政府個別領(lǐng)導(dǎo)默許后,隨即召開會議,并通知可可西里的四大金把頭馬某福、冶某果、冶某玉和哈某到會。在會上,荊智謀提出成立金場管理委員會,任命馬某福為金場管理委員會主任,冶某果為副主任,冶某玉、哈某為委員,并給他們四人分配了九千多個采金指標,組成了四個采金隊,隊長就是這四大金把頭。會后,荊智謀又將馬蘭山金場采金地盤分為四份劃到了四大金把頭的名下,還給他們下達了采金任務(wù)。
馬某福一下被推到了四大金把頭之首,見過他的人都覺得此人頗有一股梁山好漢的豪俠之氣,張口閉口就是一句話:“人活著就要活得像個人樣!”而這次,他又響當當?shù)嘏闹馗f:“只要市上領(lǐng)導(dǎo)相信我們,今年下達的任務(wù),我就是光著身子在沙灘上滾,也要把它滾出來!”
金能生金,錢能通神。當四大金把頭被當?shù)卣块T賦予了黃金管理權(quán),就難以避免地造成了他們自成體系、包攬一切的局面,并按照他們自己的意圖來把控金場的秩序。這“有效管理”的第一步就是從無證開采到持證開采。為了爭奪更多的采金證,馬某福等金把頭各顯神通,以“竹筷架橋,酒肉鋪路”,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個靠山,建立起了“金子般的友誼”。
當金把頭們在可可西里瘋狂掘金時,最苦的就是那些最底層的沙娃子。
沙娃有多苦,那首青海花兒《沙娃淚》如泣如訴地唱出來了——
哎出門人遇上了大黃風(fēng),吹起的沙土打給著臉上疼
尕手扶攔下著走不成,你推我拉的麻繩倆拽
哎連明晝夜地趕路程,一天地一天地遠離了家門
風(fēng)里雨里的半個月整,到了個金場里才安下了心
哎把氈房下給在沙灘上,下哈個窩子了把苦哈下
鐵锨把蹭手著渾身兒酸,手心里的血泡著全磨爛
……
這是哭一般的唱,他們唱出了一路輾轉(zhuǎn)跋涉的悲苦,在這“一路上的寒苦哈說不完,沙娃們的眼淚淌呀不干”血淚訴說里,也再現(xiàn)了淘金者當年日夜兼程、紛至沓來的情景。1989年5月25日,一場暴風(fēng)雪席卷了可可西里,近萬名正向各個金場艱難跋涉的淘金客,還有四百多輛各種機動車輛,被死死困在青藏公路1017公里以西的一條峽谷里,一條“黃金通道”變成了“死亡峽谷”,那些像螞蟻一樣密密麻麻的淘金客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任饑餓和嚴寒殘酷地蹂躪著。而在格爾木市區(qū),還有成千上萬的金農(nóng)被連日風(fēng)雪堵在這里,他們只能把帳篷一頂一頂?shù)刂г诖蠼中∠锢?,一座山環(huán)水繞的西部海西重鎮(zhèn)轉(zhuǎn)眼間變成了難民營。有的人很快就糧盡錢光,為了活命,他們只能成群結(jié)伙地到飯館和攤販那里搞吃的,熱乎乎的花卷饅頭剛下籠,一下就被搶光了,香噴噴的羊肉剛出鍋,就被連鍋端走了。那些開飯館面館的店家們急了,揪住金農(nóng)就要打架,但那么多金農(nóng)蜂擁而上,這些店主又怎么打得過他們,一個個只能向著蒼天哭喊:“老天啊,這是什么世道啊!”
當消息從遙遠的可可西里傳到北京,國務(wù)院領(lǐng)導(dǎo)連作兩次批示,要求全力做好救災(zāi)工作,并責(zé)令對這次事件中的違法違紀問題一查到底。這年8月下旬,由國務(wù)院、青海省政府有關(guān)部門以及公安、武警組成的近百人調(diào)查隊伍進駐格爾木市,在市政府門前掛起了一塊赫然醒目的牌子:國務(wù)院黃金案聯(lián)合調(diào)查小組接待處。牌子一經(jīng)掛出,氣氛肅然緊張,受害金農(nóng)們奔走相告,紛紛檢舉揭發(fā)。經(jīng)過近半年艱苦、細致的調(diào)查,淘金背后的黑幕終于昭然于天下,這是一樁轟動全國的黃金案,幾乎把格爾木市政府的主要負責(zé)人全部卷進去,格爾木市前市長韓德祥投案自首,而被牽連出來的還有格爾木市另一位前市長劉曉峰、副市長史毅受、李柏青等人,在他們家中都搜查出了大量金磚和金條。在涉及國家機關(guān)和企業(yè)工作人員三十余人的名單里,格爾木市黃金公司的十余名工作人員竟無一干凈者,他們都在金子面前全部打了敗仗。
誰都知道金子是好東西。黃金不只是國家貨幣中最昂貴的硬通貨,更是高貴身份和權(quán)力的象征?!懊廊耸罪椇钔跤。M是沙中浪底來?!碧迫藙⒂礤a的一句詩,揭示出了黃金的價值,也道出了開采黃金的艱辛。然而,它的破壞性如此巨大,腐蝕性如此強烈,卻是劉禹錫沒有揭示的。
在黃金致命的誘惑中,還不知有多少被毀掉的人生和被毀滅的生命。對于人與自然,這更是兩敗俱傷的結(jié)果,一邊是人類為了那致命的誘惑而付出的慘痛代價,一邊是自然生態(tài)遭受的毀滅性災(zāi)難,人和自然都是傷痕累累,而傷害最深的還是可可西里,每一粒沙金都是一個傷口。在極端脆弱的高原上,采金對原本就極其脆弱的生態(tài)植被造成了毀滅性的破壞,淘金客們大開大挖,如掏心掏肺一般,很多地方幾乎被翻了個底朝天。那些珍貴的沙金被一批又一批藏進了金袋,而一條條黃金礦脈被徹底毀掉了。當金礦資源開采殆盡,留下的只有千瘡百孔的淘金坑。那被淘金翻起的沙土裸露,在風(fēng)雨的作用下形成土地沙化。一堆堆尾沙被拋進河谷里,挖斷的河流逐漸干涸,使下游失去水的滋潤,造成草場大面積退化,還有柴油、煤以及各種傾瀉的生活垃圾,讓水體遭受嚴重污染。就說那個被無數(shù)人爭搶的紅金臺吧,在歷經(jīng)十多年的濫挖濫采之后,一座橢圓形的山嶺被翻了一茬又一茬,那淘出來的沙子被一次又一次地沖洗,這片黃金寶地被掏了一個長一百五十米、寬十米、深七米的大溝,這是可可西里被撕裂得最深的一道傷口……
…選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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