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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4年第3期|廢斯人:筆錄
來源:《北京文學》2024年第3期 | 廢斯人  2024年04月18日08:30

廢斯人,90后,湖北羅田人。小說作品見《人民文學》《花城》《長江文藝》《江南》等刊物,出版小說集《故鄉(xiāng)志》《國境線上晴與雨》。曾獲屈原文藝獎、湖北文學獎,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北作協(xié)簽約作家。

導讀

小說試圖探討祖母的身心創(chuàng)傷、自我療治,以及與孫女之間的女性情誼,二人互為鏡像,照見對方,也照見自己。那首吟唱的童謠“白鹿白鹿,會識來路?路上行人,知是春橫”縈繞耳畔,山林中自由奔跑的白鹿,或許才是一切故事的要旨。

筆 錄

廢斯人

從天河機場去山城還需一個半小時。謝小月坐在大巴上,她疲倦地靠著座椅,側(cè)過頭,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她剛從英國倫敦回到武漢,飛機一落地,連家門都沒進,父親就催促她火速趕往老家山城。父親說,祖母瘋了。

十二歲之前,謝小月一直跟著祖母生活在山城。每日清晨,只要不下雨,祖母便會將她從床上喚起來,帶她去山上。山腰有一口老井。祖母從老井里打兩桶水,帶回家去煮飯燒茶。她不喝別處的水,就只喝老井的水。哪怕家里安裝了自來水,她還會去山上挑水吃。周邊也有幾戶老人吃水井的水,聽他們說,老井里的水通了靈氣,吃了沒病沒災(zāi)。謝小月起得早,又要爬山挑水,那時她就想,要是天天都能下雨就好了。

謝小月認為祖母的命真好,做飯、家務(wù)都是祖父的事,她大部分時間閑得無事,就打理花草。祖母在院子里種滿了月季。夏秋兩季,院子里會開滿各色的月季花,而祖父會坐在墻角的竹椅上,要么抽煙,要么打瞌睡。

父親說,祖母太狠心了。

一個月前,祖父因晚期肝癌在醫(yī)院去世了。那時,謝小月在威斯敏斯特大學組織了一場大型的女權(quán)抗議活動,她們準備去一家跨國企業(yè)門口抗議,謝小月是負責人,肯定不會臨陣脫逃,加之還有兩門課程需要答辯。她沒有回國奔喪。

那段時間,父親很沮喪。

祖父被送到省城的三甲醫(yī)院,在重癥病房插上了呼吸機,無論是清醒,還是不清醒的時候,一直念叨著祖母的名字。祖母像是知道祖父要死了一樣,既不關(guān)心他的飲食,又不關(guān)心他的病情。父親打電話跟她講祖父病情的時候,她也心不在焉地嗯啊幾聲,不愿多聽。這些是其次,關(guān)鍵是祖母一眼都不愿多瞧祖父,怎么勸她,她堅決不去醫(yī)院探望祖父。她總說她的花需要照料,走不開。花能比人重要?父親氣不過,專門回山城,把祖母硬拉上車,拖到醫(yī)院,祖母一到醫(yī)院,直接躺在大廳的地上打滾,不管怎么勸就是不愿意上樓去,父親見狀,也只能作罷,又把祖母送回了山城。

父親惱火地講,比起祖父躺在病床上長吁短嘆,祖母小日子過得歡快。

那些日子,天一亮,祖母就起床,在屋外打一套太極拳,然后就去山上打一小壺水,剛好能提得動,也夠她吃的。菜園里的豆角剛剛成熟,祖母喜歡吃煮豆角,天天要煮一碗豆子。她將豆角剝殼,煮熟,放在碗里,用勺子碾碎,然后拌點糖,一勺勺地吃,吃起來還咂巴嘴。父親一邊勸祖母,畢竟夫妻在一起這么多年,去看一眼身上又不會少一坨肉;一邊聽著祖母咀嚼食物的聲音,越嚼越響,父親實在受不了,干脆什么都不說了。

父親回憶道,相比你祖父忙碌了一輩子,從國企退休,你祖母幾乎沒有工作過,除了幾次去鄰居家水果攤幫忙,也沒掙過什么錢,整日除了吃吃喝喝,就是花花草草。你祖父太溫柔了,從未見過他對祖母紅過臉、發(fā)過脾氣。父親覺得祖母沒有理由不去探望生病的祖父。他望著病床上的祖父哼哼唧唧地喚著祖母的名字,心里實在難受,也實在沒辦法,委屈得都快哭了。父親氣不過,砸了祖母養(yǎng)的幾盆綠色月季,他知道綠色月季是貴重的品種,也是祖母的心頭所愛。祖母沒說話,巴巴地望著父親砸花。

砸了花,又不能改變什么。直到祖父去世的當晚,祖母都沒有去探望過他。祖父抱憾而終。祖父死前還對父親念叨:你回去問她,喜不喜歡我?

事后,父親想起祖父臨終的這句話。他對謝小月說,祖父都這一把年紀,還看重喜不喜歡、愛不愛的。

錯!謝小月斬釘截鐵地說,你不懂!謝小月碩士學的心理學,精神分析是她在學校唯一獲得了“優(yōu)秀”的課程。她從父親對祖母的抱怨中,似乎找到了一個完美的解釋。謝小月說,我完全理解祖母的行為,這還是要回到女性的本身,在生活中,女性對男性長期依賴,在即將失去的時候,她們會表現(xiàn)出極度無所謂,一方面在掩飾自己的脆弱,另一方面,在尋求解決的辦法:妥協(xié)還是僵持。

你懂個屁。父親打住了謝小月的夸夸其談。祖母從來不會依賴祖父,她做什么事,都是說做就做,從不問任何人。

大巴連續(xù)轉(zhuǎn)了幾個急彎,甩得謝小月有些頭暈,她拉下帽檐,閉上眼休息。睡意正濃的時候,父親打來了電話。父親問她到哪兒了。她也說不出個地名來。

父親說,你最好把祖母帶回省城,去大醫(yī)院檢查一番,她心里有病。

謝小月說,那你太小瞧我了,我可是專門學心理的。

父親說,你別賣弄,讓你回來,是因為你小時候跟祖母住過一段時間,你的話她或許能聽,還指望不上你給祖母看病。

謝小月不服氣地說,我盡力。

電話里,父親說話頓了頓,有些話始終沒有說出來。大巴駛向山區(qū),信號時有時無,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忙音,謝小月把電話掛斷了。她給父親發(fā)了一條短信:你頭上的傷好點沒有。

祖父辦后事的那幾天,祖母堅決不露面,她跑到了寺廟里,在伙房里住了幾天。祖父出殯前一天,父親去寺廟接祖母回家。祖母堅決不回。兩人吵了起來,父親硬要把祖母拉回去。祖母正在廚房燒火做飯,氣急了,抄起手邊的火鉗,向父親扔去,正好砸到了父親的額頭,頓時鮮血直流。父親還是扯著祖母的手不放,一遍遍地質(zhì)問她,為什么要做到這么絕,到底為什么?

父親哭了。祖母沒哭。

窗外樹影婆娑,謝小月似睡似醒,她似乎看到了祖母站在屋外的院子里,小心地修剪月季的枝葉,突然,她抬起頭,望向自己,她眼中的憂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純粹、熱烈的目光。謝小月驚了一下。

院子里燒了一堆火,祖母把祖父的衣服、鞋子、書籍,牙刷、毛巾、杯子,只要祖父用的,統(tǒng)統(tǒng)燒了摔了。她還要把那張睡過的床也燒了。院子里濃煙滾滾,不知誰報了火警,遠處響起警報聲。

父親回了一條短信:頭上的傷已經(jīng)好了。

謝小月猶豫了一下,還是發(fā)了一條短信出去:你是不是恨祖母?她等了半天,父親沒有回復(fù)。

出入山城要經(jīng)過一座兩公里的長坡,從山腰直插入山底,這條不寬的路上擠滿了來來往往的車輛。謝小月被停停頓頓的急剎車晃醒了。

到了車站,她提著行李走下了車,十多年沒有回到山城,依舊是熟悉的街景:戴著斗笠的婦女坐在街邊聊天,跟前擺著豆角和土豆,她們從不叫賣,有人確定買了,她們才從聊天中抽出身來,慵懶地應(yīng)付。就這樣瞎聊一整天,什么也沒賣出去,她們也不覺得虧,反正時光總是被打發(fā)掉了。有幾個小姑娘,沿街蹦蹦跳跳地賣著紙花。謝小月也曾折紙花賣過,她叫住了小姑娘,挑了幾枚月季樣式的,準備送給祖母。祖母會喜歡吧!

老屋離街道不遠,周圍幾戶人家都搬到省城去了,就祖母家敞著大門。謝小月一進大門,就看見祖母躺在中庭的藤椅上,頭頂是一棵楓香樹。祖母一邊閉目養(yǎng)神,一邊抱著橘貓,輕輕地愛撫。那貓還活著?謝小月心想:自己離開山城的那年,橘貓已經(jīng)是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

祖母聽見動靜,轉(zhuǎn)過頭,一臉平靜地望著謝小月。她認出謝小月,嘴角露出微笑。謝小月熱情地湊上去,抱了抱祖母,還送上了紙花。祖母對親昵的動作極其抗拒,她用力地把謝小月推開,拿起紙花,仔細端詳,念叨:這花沒有你小時候折得好,買它做什么?你看,這花褶子都折錯了。

插圖作者/杜凡

謝小月蹲在祖母的跟前,說道,你是曉得的,我小時候賣紙花,也想有人買,可是我折得那么好看,從來都沒人買。

祖母說,你那個時候像塊木頭,一坐就是一上午,一直盤著折紙,鄰居們都說你呆,不活躍。

謝小月撒嬌地說,我才不呆。

祖母輕輕踢了她一腳,說道,你還是那個樣子,站沒個站樣,坐沒個坐樣。

謝小月悻悻地站在一旁,瞅著祖母沒有更多的話了,她轉(zhuǎn)過頭,瀏覽了一圈院子,到處種的都是月季花。大枝的、小枝的,紅色、粉色,最稀奇的是一朵綠色的。謝小月走過去,剛想用指腹觸碰綠色花瓣,祖母立馬制止了。祖母說,這花本來有四棵,你父親弄死了三棵,就只剩一棵了。

謝小月聽了這話,轉(zhuǎn)過身,剛想要接過話茬。祖母喝了一聲說,別扯你父親,要想在這兒住,那就要和以前一樣,少說多做。

謝小月住了嘴,愣愣地望著祖母。祖母站了起來,招手讓她過去。她跟祖母來到廚房。祖母指著水桶說,你去山上老井打水吧,我早上打的水只夠我喝,你要喝的水,自己去打了喝。

謝小月看了一眼水桶,笑著說,我不渴,你有得喝就行。

祖母瞪了她一眼,那你就回省城吧,還有6點的一班車,別在這兒待了。

謝小月無奈地提起水桶。通往山里的路她很熟悉,沿著青石板拾級而上,走到頂就可看到老井。謝小月有些懊惱,祖母明鏡似的人,總能看透她的心思,那些心理溝通技巧完全不奏效。她提了滿滿一桶井水,從山上下來。這一桶水還挺重的。沒做過什么重活的她,胳膊累得要脫臼了。

等謝小月把水提回家,祖母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桌上放著一碗清湯面,沒有放辣椒、醬油,只放了一點點鹽。謝小月吃不慣,放下了碗筷說,我不餓。

祖母瞟了一眼說,你小時候也是這副模樣,這也不吃,那也不吃,后來餓了幾天,貓屎都吃了。

謝小月說,那你能記得我最喜歡吃什么嗎?

祖母說,那倒不記得,反正我就愛吃清湯面。

謝小月說,我的口味比較重,喜歡吃小龍蝦。

祖母搖頭說,千種口味萬道菜,還是清湯面最好吃。

眼見祖母說不通,謝小月離開廚房,獨自在老屋里晃蕩。老屋里的家具都不見了,想必都被祖母的一把火燒了,家里真的沒有祖父任何痕跡。祖母在空蕩的地方擺上了各色的月季花。

謝小月找了一把折疊椅,靠了上去。從英國飛回來,一路上她沒怎么休息,剛閉上眼睛就睡著了。謝小月夢見自己在英國拿著橫幅,走在抗議隊伍的最前面,那些英國警察虎視眈眈地盯著她。她才不怕任何人的目光,于是惡狠狠地回瞪過去??棺h的人在街上站了幾個小時,謝小月堅持不坐,從頭到尾都站著,一件事她只要認準了,就會賣命般賣力。她熬了幾個通宵制作標語,又長時間站立喊口號,實在太累了。在抗議的人群前,她的身體前后擺動,仿佛天要塌下來一樣,果然她中暑暈倒了。等她醒來的時候,老屋的院子一片漆黑。她趕緊看了一眼時間,已經(jīng)夜里11點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肩上搭了一件襯衣,肯定是祖母的。

祖母的房門緊閉,想是已經(jīng)睡下了。

謝小月重新打開院子里的燈,走到大門口的臺階上,坐了下來,望著古樸的木門,上面貼一些卡通畫,謝小月想到了小時候,那時,祖母還經(jīng)常給她唱童謠:

白鹿白鹿,會識來路?

路上行人,知是春橫。

謝小月不明白童謠的意思,祖母就給她講。以前,祖母家里是獵戶,住在大別山腳下,屋后就是一大片森林。一次,她在森林里玩耍的時候,偶然遇見一只白鹿,那只白鹿長得特別白,又白又亮,身體似乎在發(fā)著光,當時祖母震驚地望著白鹿,更讓祖母驚喜的是:白鹿能唱童謠。白鹿輕聲地哼唱各種各樣的童謠,悅耳動聽。

這首歌謠就是白鹿唱給祖母聽的,祖母再唱給她聽。謝小月猛然想到,祖母在小時候一直給她講白鹿的故事。祖母告訴謝小月,小的時候,白鹿帶著她在森林里奔跑,教她辨別樅菇和天牛。等到祖母剛成年的第一天,白鹿帶著她走出了森林。那是祖母第一次走出森林,她一直跟樹打交道,很少見到那么多的人,看到熱鬧的集市,又驚喜,又害怕,然而有白鹿在,祖母才稍稍安心。一人一鹿逛街、吃湯圓、玩風車,那一天,她們還喝了果酒,醉醺醺地回了家。

祖母跟謝小月講這些故事的時候,她徜徉在回憶中,目光變得柔和,語氣也很溫柔。當時謝小月很好奇白鹿到底長什么樣,她拉著祖母的衣袖,問道,那只白鹿長啥樣?祖母聽了這話,反應(yīng)特別大,瞬間就苦著臉,吼了她,你管它長什么樣!

謝小月憋著淚水。祖母嚴厲的眼神讓她很受傷害,如同白鹿單單只屬于祖母,只能由祖母分享。謝小月從那時起就不喜歡白鹿的故事。偏偏祖母每日夜晚都要對她講白鹿,不管她是否在聽,也不管她感受如何,祖母都要全身心地把童謠唱出來,把故事講出來。這時候,謝小月就特別想父親,想要離開山城回家。

白鹿的故事反反復(fù)復(fù)也只講了個開頭,后頭是怎么樣的,謝小月也不得而知。她盯著祖母房門,門緊緊閉著。她心想,祖母還沒睡吧,于是輕聲地唱著童謠:白鹿白鹿,會識來路。謝小月歌唱的聲音很輕,卻被一陣陣微風播灑在屋子的各處,像是有無數(shù)個人在輕聲歌唱,聲音匯聚成流,越來越大,越來越響。祖母扯著嗓子大叫一聲,像是撕開了喉嚨。房門嘭的一聲推開了。祖母披著白色的睡衣站在了門口,風吹起睡衣,她像是一只奓毛的白鹿,氣勢洶洶地佇立在那里,俯視著謝小月。

祖母從來沒有這樣過。謝小月嚇呆了。

老屋的木板床又硬又霉,謝小月睡不著,在床上翻來滾去,思索著祖母怎么變成了這副模樣。她拿起手機,翻著與父親的聊天記錄。父親對祖母是數(shù)不盡的抱怨,而這一切都是祖父病倒后發(fā)生的。在謝小月的印象里,祖父瘦高個兒,一直都有風濕病,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祖父話少,幾乎沒跟自己說過什么話,他要么呆坐著一旁,不作聲;要么趁著祖母在侍弄花的時候,久久地注視著她的背影。他們倆更是很少說話,如同是兩棵樹那般靜默。

說到樹,謝小月腦海里映著一棵楓香樹。那日,她在倫敦暈倒后,被人抬到了一邊的樹陰下。她忽然聞到一股熟悉的香氣,微微張開眼,眼前是一棵楓香樹,樹葉已經(jīng)黃了,微風起伏,樹枝隨之搖曳,樹葉摩擦,沙沙作響。這時,樹上掉下一片葉子,葉子是三角形的。正好落在她的額頭上,像是一只鴨掌踩在她的臉上,不僅擋住了她的視線,還弄得額頭瘙癢,很不舒服。她想要弄掉樹葉,可是身體和臉又動不了,她越想越癢,又是擠眉頭,又是咧著嘴,弄了半天,葉子紋絲不動。她大聲呼喊幫助,不知為何嗓子卻發(fā)不出聲音。沒有辦法,她只好強忍住額頭的瘙癢,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不知忍了多久,額頭終于不癢了,想必她已經(jīng)忘了癢這種感覺了。這時,謝小月聽到了議論聲,有人在她身邊說話,雖然聽不清說了什么,但是有人在她的身邊。她本想扭動身體,想想還是算了吧,都已經(jīng)不癢了。有人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狀,拿走了臉上的那片葉子,光線重新照在她的眼瞼,她睜開眼,逆著刺眼的光芒,她看到了一個影子,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白鹿。

謝小月驚醒了,她坐了起來,打量四周,還是老屋,還好是一場夢。窗外天已亮了,謝小月聽到祖母起床的動靜,她也起了床。祖母昨天歇斯底里的模樣,讓她有點不敢招惹祖母,她在屋外轉(zhuǎn)了轉(zhuǎn)。她抬頭,楓香樹還是那般遒勁,新長的翠綠色的葉子,鮮嫩可愛。一院子的月季,能嗅到淡淡的香味,她昨日還沒聞到花香,細細尋找,有好幾枝初開花的月季,粉粉的,花瓣上還沾了露水。謝小月轉(zhuǎn)了一圈,停在祖母的房前,等著她出來。

祖母忙活好了,推開房門,看都不看謝小月一眼,直接吩咐她到廚房把水桶挑著,去山上打水。謝小月愣了一下,她瞅了一眼祖母。祖母兇了一句,快去!謝小月回過神來,趕緊去了廚房。

這次祖母也跟著上山去了。她拄著拐杖,走幾步,歇一歇。

謝小月挑著水桶,她沒做過這活兒,不習慣肩挑,扁擔常常從肩上滑落,她干脆雙手提著。謝小月喘著氣說,鎮(zhèn)上通了自來水,你不喝自來水嗎?

祖母說,不喝。

謝小月說,你這么大年紀,天天來提水,多不安全。

祖母說,與你無關(guān)。

謝小月說,萬一哪天你提不動了,怎么辦?

祖母說,那就不喝水。

謝小月見狀,自顧自地說,我覺得井水和自來水的味道沒什么區(qū)別,自來水都消毒了,還安全一些。

祖母累了,她找了一塊大石頭坐下休息。謝小月放下水桶,挨著祖母的身邊坐了下來。謝小月咬咬牙,還是張了口:好奇怪,我早上做了一個夢。

祖母沒搭話。謝小月說,你知道我夢見啥,一只白鹿,純白色的,跟你給我講的差不多。

祖母聽聞,轉(zhuǎn)過臉,瞪大眼睛,盯著謝小月。

謝小月裝作沒事人一樣,繼續(xù)說,當時它直愣愣地盯著我,我還嚇了一跳,太奇怪了,怎么就夢見白鹿了。

祖母嘆了一口氣。

謝小月說,你不是小時候講給我聽嗎?再給我講講唄。

祖母說,不講了。

謝小月問,為什么?

祖母說,那只白鹿死了。說完,祖母拄起拐杖,站起來,急匆匆往家里走。謝小月莫名其妙地望著祖母的背影,提著水桶,跟在身后。

等她們到了家,一輛破舊三輪車停在了門外,一位戴著草帽的中年男子蹲在墻角抽著煙。他是鎮(zhèn)上的花販子,見著祖母來了,就站了起來。兩人都沒寒暄。祖母把那人領(lǐng)進院子,直截了當?shù)卣f,這鎮(zhèn)上就你懂花,你看這院里大大小小的花,估個價吧。

那人吐出煙圈,環(huán)顧院子一周說,老姐姐,你也知道,我是個小店,你說幾盆,我還出得起價,這一院子的花,我可要不起。

謝小月這才明白,祖母要把月季賣了,她本想勸阻,祖母卻堅定地說,都拿去吧,你自然曉得有地方賣,放心,錢不會要你許多的,半賣半送,只是得找個老手,也不讓這些花受苦。

那人笑了笑說,既然這樣,我就按自己的買賣來出價了,老姐姐別嫌棄價格就好。

祖母擺了擺手,讓花販子自己去打理,她走進房間,閂了門。

謝小月坐在院子里,看著那人把花一盆一盆地搬了出去。她心里很不是滋味。這些花都是祖母的心血,祖母到底在鬧什么?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決的,居然要賣花。

謝小月無能為力,她左思右想,還是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那頭父親也焦頭爛額。張嘴就問她,勸得怎么樣?

謝小月說,這次回來,祖母明顯跟我疏遠了。

父親說,那你打電話來干嗎,家里出事了嗎?肯定是你祖母又不安生了。

謝小月說,祖母把一院子的花都賣了。

父親說,這有什么奇怪的,她要賣就賣吧。

謝小月說,可是這些花她都養(yǎng)了大半輩子了。

父親說,告訴你吧,這不算什么,她是什么都要賣的,把家也賣了。剛剛,房產(chǎn)中介打了電話過來,根據(jù)祖父的遺囑,確定我對老房子沒有繼承權(quán)。祖母已經(jīng)把老屋掛牌銷售了。

謝小月說,可是她到底為什么?

父親嘆了一口氣,唉,說不清,怕是精神問題吧,這次非要把她送到省城醫(yī)院看病。

謝小月說,是不是祖母和祖父之間發(fā)生了什么?

父親說,有什么呢,五十年的夫妻,有事也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這么多年,都老化了。父親告訴謝小月,他正在趕回家的路上。父親氣憤地說,再不回去,恐怕連家都沒有了!

晚飯是父親做的,一個清炒豆腐,一個涼拌皮蛋,一個炒黃瓜。飯桌擺在院子里,父親沒有喊祖母。祖母自己上了桌,拿起碗筷就吃了起來。祖母嫌棄父親煮的飯水放太多了,飯都煮爛了。她嘗了一口,吃不下去,便從碗里撥出半碗飯給謝小月。

謝小月見父親沉著臉,沒說話,便笑著說道,我還能再多吃一碗。可是沒人理她。

祖母夾了一塊豆腐,吧唧著嘴,又說道,豆腐醋放多了。

父親認為祖母吹毛求疵,惱火了。他放下筷子,說道,你有什么不滿的,趕緊都一溜地說完,說完了好吃飯。

祖母說,涼拌皮蛋少了蔥,不香。

父親說,不管香不香,能吃飽就行。

祖母說,有個事我要跟你說。

父親沒抬頭,只嗯了一聲。

祖母說,房子過些時候就要賣了,錢我留一點,剩余的都捐給廟里,我已經(jīng)跟山上庵子里的師太說好了,她給我預(yù)備了一間屋子,明天我就搬去庵子里住,長久住。你們都不消管我。

謝小月看了一眼父親,他強忍著怒氣,夾了一筷子黃瓜放在祖母的碗里。繼續(xù)說道,別瞎說,明天跟我去省城看病。

祖母把黃瓜又夾了出來,扔回盤子里又不太好,干脆就夾到謝小月碗里。祖母說,我不是跟你商量,我是通知你。

父親說,你別犟了。

祖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氣,我決定的事就是拍了板。

父親說,這次由不得你,捆也要捆去省城。

祖母說,你試一試,反了天了!我要走,你攔得住嗎?

父親摔掉了筷子,氣沖沖地說道,你說試,那就試一試,帶你去醫(yī)院看病,是為你好,你以為我愿意討這份麻煩。

祖母直勾勾地盯著父親的臉,她大聲地說,我沒??!

父親說,有沒有病,去醫(yī)院看了才知道。

祖母氣得發(fā)抖,她用筷子指著父親的臉,你這張臉,你這張臉……她突然哭了,雙手抹著淚水。

見祖母哭了,父親的戾氣也消失了不少,他像一根木頭一樣不作聲地站在一旁。

祖母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她帶著哭腔說,你個死丫頭,不想知道白鹿是怎么死的嗎?你去問他。祖母指了一下父親。他什么都知道。說完就回了房間。

謝小月盯著父親。父親望著祖母房間的燈火,他還是很在乎祖母的。謝小月把父親拉回椅子上坐著,細聲問道,到底是什么事?父親憤懣地坐了下去,椅子發(fā)出吱吱的響聲。謝小月催促了他幾遍,他才開口。

祖母家有一個姑媽嫁到了本鎮(zhèn),當年祖母才十八,人長得俊俏,跟人學習紡織。那年,祖母趁著中秋來姑媽家過節(jié),在街上游耍的時候,被祖父看中了。祖父二十好幾,無所事事,靠在湖里偷魚掙點錢。祖父追求祖母,祖母視而不見。她有喜歡的人,是山里的獵戶,姓白。祖父不知聽了誰的詭計,打點了熟人,邀祖母出來逛街吃糕點,在茶水里放了藥,祖母失了神志,祖父趁機和她發(fā)生了關(guān)系。后來祖母懷孕了。祖父以此為由,登上祖母的家門,強行娶了祖母。祖母家還有兩個未出閣的妹妹,為了家門聲譽,只好悶聲吃了這個大虧。

聽了這席話,謝小月驚到了。她沒想到這事居然發(fā)生在祖母身上,怪不得她非要吃自己打的井水,這才能安心!

父親說,這都是半個世紀之前的事,時間過了這么久,都是一家人,何必再計較這個。

謝小月忽然明白,祖母為何在祖父死了之后才將所有的委屈和不滿表達出來,她忍氣吞聲這么多年,終究是為了父親,然而父親并不懂她,也不領(lǐng)情。謝小月質(zhì)問父親,這些事是祖母跟你說的?

父親搖搖頭說,前幾天,你祖父病危時說的,我不信,打電話向你祖母求證,你祖母聽了,越發(fā)狂躁了。

謝小月說,所以在得知真相之后,你還是一意孤行,要把祖母送去看病。

父親說,這是兩碼事,你祖父與祖母的事是夫妻間的事,過了這么多年,你看看,你祖父為了這個家付出了這么多,他的罪已經(jīng)贖清了。再說人死為大,你祖父已經(jīng)不在了,這件事再怎么也應(yīng)當過去了,再大的怨氣也該消了。我問你,不可否認祖母對祖父有感情吧?

謝小月說,你這是胡言亂語。

父親說,你祖母之所以這么思維混亂,行為怪異,是因為祖父的死讓她的精神受了創(chuàng)傷,她需要去看醫(yī)生。

謝小月生氣地蹦了起來,對著父親吼道,你知道祖母為什么不喜歡你嗎?

這句話像是戳中了父親的軟肋,他驟然安靜了下來,父親疑惑地看著謝小月。

謝小月說,你跟祖父長得一模一樣。祖母為你做了那么多,你卻還要步步緊逼。

父親聽了這話,也跳了起來,大罵說,你個死丫頭,你有什么資格對我吼,你沒搞清狀況,我是為了你祖母好!

謝小月不想多語,她擦了擦淚水,沖出了家門。山城的街道路燈稀疏,燈光昏暗,她漫無目的地走著,想起祖母的種種,不免有些心酸。還有那次在倫敦,她被送進醫(yī)院之后,她組織的抗議活動也黯然收場。那些被傷害的人又無可奈何地回到了原本的生活中,甚至在某個時刻,繼續(xù)被命運嘲弄。她心有不甘。

謝小月走累了,坐在馬路牙子上,淚水緩緩流下,她想到了祖母在院子里種的月季花,她付出那么多心血,此時被花店廉價販賣,她住了一輩子的房屋也將被出售,她的一切都沒有了。她在腦海里想象:祖母獨自站在小院里,孤獨又無助。突然,她聞到一股香味,是楓香味,從祖母院子里飄來的。謝小月抬起頭,一樹的楓香葉閃著金色的光,翻騰著、跳躍著,呈現(xiàn)欣欣向榮的模樣。賣花賣房都是祖母的決定,她已經(jīng)想好了,一切都沒有了,還能重來。謝小月那刻或許理解了祖母。她聽到了熟悉的歌謠:

白鹿白鹿,會識來路?

路上行人,知是春橫。

在燈光與黑夜的交界處,她仿佛看見了一只白鹿,在掙脫泥濘的沼澤,從地上一躍而起,快速奔跑,越過她的頭頂,跳躍升空。

第二天一大早,祖母收拾好行李打開房門,謝小月抱著一盆月季花站在門口,那是一盆綠色的月季,謝小月花了三倍價錢從花販子手中買的。

祖母看著綠色的月季,臉上露出了笑容,她輕輕地撫摸了一下花瓣,然后警惕地冷下臉,環(huán)顧四周。

謝小月說,不用擔心,父親走了。我早上把他送到了車站。

祖母拿了一個小包袱往外走,她說,我也要走了,去街上過個早,然后去庵里。

謝小月連忙說,走之前,我們?nèi)プ鲆患掳伞?/p>

祖母問,什么事?

謝小月說,我們?nèi)髠€警,寫個筆錄吧,不管過了多少年,把你的委屈都寫在筆錄里,這件事算正兒八經(jīng)地了結(jié)了,以后就不用再想它了。

祖母沒想到謝小月會這么說,她緊鎖的眉頭良久才舒展開來。祖母拉起謝小月的手,緩緩地說,以前說你長得像你父親,仔細看,真不像,你長得俊多了。祖母從小包袱里拿出一枚紙花,紙都泛黃了,花瓣的褶皺卻依舊清晰。這是謝小月小時候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