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4年第3期｜徐立峰：走向開闊之地
侯安森導演的作品回顧展名為“逝水年華”，是錫城文化月的重要組成部分。為期三天，將集中放映侯安森導演長達四十六年執(zhí)導生涯中最著名的十部影片。對“逝水年華”回顧展的宣傳半年前就開始了，全國影迷，尤其是侯導的超級影迷早已翹首以盼，其中不少人請了年假，在回顧展開幕前抵達錫城，他們不想錯過這一盛會。據(jù)小道消息稱，侯導有意在明后年正式退休，這之前他會執(zhí)導平生最后一部影片。這一未經(jīng)證實的傳聞，使得“逝水年華”回顧展更具某種懷舊意味。
侯安森導演祖籍錫城，在上海出生，在上海長大。他高大，睿智，目光清澈。三十歲時他執(zhí)導的第二部倫理片《婚宴》出人意料地摘得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金獅獎，讓他蜚聲海內外，一躍成為一流導演。他最著名的影片是十五年前拍的《走向開闊之地》，改編自錫城作家丁非一的同名小說，講的正是發(fā)生在錫城的故事，而且全部在錫城取景。白墻黛瓦，小橋流水，軟軟吳音，侯導用鏡頭和故事保存了錫城永恒的純正的江南景致。當年，《走向開闊之地》連奪戛納電影節(jié)金棕櫚獎和柏林電影節(jié)金熊獎，并且將當時年僅二十七歲的遲麗葉送上戛納電影節(jié)影后的寶座。風頭一時無兩。這部片子也是全球公認的世界影史上最杰出的二十部影片之一。讓錫城人民倍感親切的是，每次接受媒體采訪，侯導總是深情地把錫城和上海同時認作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多么溫馨柔軟的詞語。沒人懷疑侯導對錫城的熱愛。另一佐證便是，侯導的發(fā)妻喬之靜就是錫城人，她漂亮、知書達理，陪他走過了四十多年風風雨雨。雖然這期間常有緋聞伴隨侯導，但畢竟，他們攜手挺過來了，每次危急關頭她都毫無保留地信任丈夫，贏得世人的尊重。如今，他們都上了歲數(shù)，她終于可以心無旁騖地照顧他，分享他的成就，不再感到不安。
不過，略顯遺憾的是，與侯導合作過的演員中最耀眼的明星，也是在國內外電影節(jié)上拿獎最多的明星遲麗葉，這次因為檔期原因沒能來錫城，她正在浙江參演一部歷史大片。
回顧展第一天，組織方特意安排了一個見面會，讓影迷們有機會與侯導互動。丁非一步入影院時，看見前方的湖面上空聚集了大群白鳥，在藍天白云下繞著圈飛翔，場面壯觀。他受邀出席見面會，但婉言拒絕了上臺講話，這方面他實在沒有經(jīng)驗，坐在臺上，面對下邊那么多眼睛他肯定會緊張，他不想當眾出丑。他被安排在臺下第一排就座，旁邊坐著侯導的發(fā)妻喬之靜。她依然優(yōu)雅，衰老像注腳闡釋著優(yōu)雅的本質。
而臺上的侯導顯得憔悴、疲倦，仿佛在一場大病中。下邊座無虛席，黑壓壓一片。主持人試了試嗓子，開始說話，她掌控著時間，簡明扼要地介紹侯導的作品與成就，不乏溢美之詞。之后，她說道：
“尊敬的侯導，下邊請您跟我們聊聊您對電影的看法，您是怎樣去組織一部影片的?！?/p>
侯導提起話筒。“大家好，我是侯安森，感謝錫城為我張羅了這次回顧展，感謝諸位嘉賓和廣大影迷的參與。我很榮幸。可以說，我的一輩子都獻給了電影，我的快樂、我的煩惱、我的毀譽，大部分和它有關。從某種程度上講，電影是虛構的現(xiàn)實，同樣是現(xiàn)實中無限可能性的延伸。它通過一系列影像、對話、行動和音樂來實踐各種可能性。它扎根于人類的想象和愿景，加入秩序、感情、細節(jié)，電影人借此傳達一些信息，思考并探索人的存在的意義?！彼麙咭曔@間一號影廳，蒼老的聲音稍做停頓，“在每部片子里，我們努力講好一個故事，并且，我們希望，當大家看完片子走出影院的時候，不僅僅只是帶著一個故事離開。這是組織一部影片的核心。從編劇到導演到所有演員，都必須圍繞這個核心展開工作?！?/p>
“的確是這樣。電影或者文學，向外傳達的不該只是一個故事，從某種意義上講，我認可王爾德的話，藝術指導生活。就是說，新的生活方式是藝術家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F(xiàn)在，讓我們順著侯導的話請與會的兩位嘉賓，著名演員鮑豐和路優(yōu)德談談自己的看法。”
主持人穿針引線，把發(fā)言權扔給臺上的兩位嘉賓，她相當老練。路優(yōu)德提起話筒開始講話。這兩位嘉賓都曾參演過侯導的影片，他倆都是經(jīng)侯安森慧眼挖掘后才走紅的。是啊，在侯導數(shù)十年執(zhí)導生涯里捧紅了一大群男女演員，對他們來說，能親身參與這次回顧展，也是一種榮耀。兩位嘉賓說起侯導工作時的一絲不茍，說到侯導的敬業(yè)精神，和他對電影的敬畏之心。他們通過講述與大導演合作中的細節(jié)呼應他剛才的觀點，即，每部影片的故事背后都另有深意，不光啟迪觀眾，同樣啟迪每位參演者。一部影片的拍攝過程，也是人的一次成長過程。他們插入了一些拍攝中的趣事，引來陣陣笑聲和掌聲。侯安森偶爾插嘴，補充一兩句。場面莊重又活躍，臺上的四個人配合得很好。時間走得既慢又快。
主持人說：“談到侯導輝煌的導演生涯，有一部影片無論如何是繞不過去的。對，就是那部《走向開闊之地》，想來大家都看過。本來，這次活動……”
她突然轉過臉，慢慢站起來。每個人都看到她正凝神傾聽無線耳機里的聲音。主持人朝銀幕左側走去，那兒有扇門。門打開，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走出來，同主持人握手。她倆來到燈光下。居然是遲麗葉，臺下的影迷一陣騷動，繼而熱烈鼓掌。四十二歲的遲麗葉看上去幾乎沒什么變化，優(yōu)雅，漂亮，充滿活力，仿佛時間也拿她沒辦法。遲麗葉走向侯導，擁抱他，他倆輕聲交流著。工作人員很快搬來一張椅子，遞上一個無線話筒。這第三位也是最有分量的嘉賓終于入座了。
“感謝我們的影后遲麗葉女士，百忙之中趕來參加侯導的回顧展?！敝鞒秩藙忧榈卣f，“剛才我們剛好說到《走向開闊之地》，毫無疑問，這是世界影史上又一部講述女性成長的佳作。侯導，當初出于何種原因，您決定拍這樣一部影片？到目前為止，此類影片您好像只拍了一部?！?/p>
“一部還不夠嗎？”侯安森笑著說，“今天麗葉能來，我很高興，簡直是一個獎賞。記得當初，劇本定下來后，我們?yōu)檎业阶詈线m的女主角費盡了波折，后來一見到麗葉，我知道就是她了，她貌似柔弱的外表下面有一種韌勁，與劇本里的姜薇高度吻合?？梢哉f，遲麗葉就是姜薇。嗯，說到拍這部戲的動機，其實很簡單，是丁非一先生的小說打動了我。女人不是弱者，她們有掌握自己命運的權利和能力。小說非常精彩，讀第三遍的時候，我決定把姜薇的故事用電影鏡頭再演繹一遍，于是我聯(lián)系了丁先生。”他右手朝臺下丁非一的位置一揮，頷首致意。于是丁非一雙手合十，回以致意。
“麗葉，那么你是怎么把握姜薇這個角色的？你二十七歲前的生活同姜薇的經(jīng)歷有契合點嗎？影片傳達的那些觀念你都認同嗎？”
“我誕生于這個角色?！边t麗葉深情地說，她停頓了一下，仿佛她覺得這時候有必要停頓一下。掌聲如潮水般涌起，淹沒了一號影廳。侯導、主持人、鮑豐和路優(yōu)德、丁非一，也都鼓起了掌。出道二十年來，遲麗葉塑造了許多經(jīng)典的銀幕形象，她非凡的演技毋庸置疑，她深受廣大影迷熱愛。當然，她璀璨絢麗的演繹歷程，正是從《走向開闊之地》開始的。她說的這句話沒有毛病。
“我就是姜薇，”她看看侯導，再看看臺下端坐的丁非一，眼睛閃閃發(fā)光，“ 《走向開闊之地》這部戲的劇本在我看來，就是生活本身。當時我身陷其中，不覺得那是虛構之作。一個女人的誕生，一名女性的成長過程，通過丁非一先生的思考，以及侯導精湛的再創(chuàng)作，通過他們賜予的骨與肉，真實地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他們?yōu)槲覝蕚浜昧顺渥愕牟牧?，圖紙、磚石、梁柱、水泥、砂漿，應有盡有，我要做的就是按圖把房子造出來。我經(jīng)常覺得，我不是在演，我就是整個兒生活在里面。我指的是那種真實的生活。”
有點兒意外。遲麗葉并非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活動，以前，她從未如此動情過。以前的她含蓄低調，不露鋒芒，更不會如此感情外溢。像今天這樣的影片回顧展，一般來說，有一個既定模式，一套約定俗成的程序，大家心照不宣地走完它便是。她今天怎么了？
“你是說你是在本色出演？”主持人揚起眉毛，“麗葉，你二十七歲前的生活同姜薇的經(jīng)歷有多少契合點？”
“我二十七歲前的生活？”遲麗葉吃力地皺起眉頭，仿佛她存在兩個過去，不知道該說哪一個，她再次看向丁非一，像在求救，“已經(jīng)一片模糊。哦，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說的是，我真正的生活是從《走向開闊之地》開始的?！?/p>
又一陣掌聲涌起。掌聲瞬間沖淡了那種尷尬氣氛。主持人覺得，遲麗葉今天有點怪，好像不在狀態(tài)，她滿腹狐疑地看向侯導。另外兩位嘉賓看著遲麗葉。
“我和麗葉一樣，《走向開闊之地》這部影片讓我重新審視生活?！焙畎采f，“女性的成長經(jīng)歷不是孤立的，從來都和我們男性有關。她們的失去，她們的堅持，她們的領悟，她們的愛和被愛，她們的被背叛或重獲新生，說到底，男人脫不了干系。正是麗葉用她的高超演技，塑造了一個從男人那里奪回人生的經(jīng)典形象。而這個女性形象帶來的思考，有可能改變許多人的生活，興許，已經(jīng)改變了許多?！?/p>
“對，正如您之前所說，故事不是電影唯一的追求?！敝鞒秩粟s緊接話。
“十五年來我一直有個疑問，”遲麗葉滿臉迷惑，看著黑壓壓的臺下，“關于結尾那只鳥，為什么？”她最后的目光停在丁非一身上。
“什么為什么？”主持人和侯導幾乎同時問道。
在小說《走向開闊之地》中，一開始，姜薇是個愛慕虛榮的女孩，她二十二歲那年大學剛畢業(yè)就嫁給了大她八歲的唐潤堯，因為唐潤堯長著一張痞帥痞帥的臉，而且家境富裕，善于用甜言蜜語討女人歡心。姜薇有過美好的初戀，只是初戀男友家境一般，很難滿足她對幸福生活的物質需求，她一眼就能看到初戀男友艱辛的未來。所以當唐潤堯對她展開強大的追求攻勢時，她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她不確定是否真正愛著唐潤堯，還是義無反顧地嫁了?；楹螽斎挥羞^短暫的甜蜜，仿佛一切朝著她期盼的日子延伸?；楹蟮谌晁龖言辛耍凉M懷憧憬等待新生命的降臨，然而，這個時候命運給予她沉重一擊。懷孕三個月后她身上開始出現(xiàn)脫屑、皮疹、紅斑，又過了兩個多月她早產(chǎn)了，生下一個死嬰。與此同時，丈夫唐潤堯向她承認，他得了梅毒。毫無疑問他把那該死的臟病傳染給了她。唐潤堯一向是個浪蕩子，他坦白，即便與姜薇結婚后他依然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同時與數(shù)位女子有染。他瞞天過海的手段非常高明，如果不是患了梅毒并傳染給她，她仍然被蒙在鼓里。去追究是哪個女人把梅毒傳染給丈夫的已經(jīng)毫無意義。姜薇從里到外破碎了，孩子、婚姻、健康、未來，一眼看去全是黑色的、絕望的。她花了一年多時間才把那臟病看好。在那一年多時間里她幾乎都是一個人待著，讀了很多書，思考各種事，像變了個人。她第一次看清她當初的選擇帶來怎樣的后果。這是她的第一次失去。她和唐潤堯協(xié)議離婚，得到一筆錢和一套公寓，她沒提過分的要求。她還年輕，她要從頭再來。姜薇恢復單身，在一家公司打工，過著平淡安靜的生活。沒人知道她的過去。同時，她拒絕再有感情生活，她把自己整個兒封閉起來。三年后她注冊了一家公司，嘗試著做生意，打工三年學到的東西正好派上用場，不過，并不容易。雖然不容易，她還是要去做，她才三十出頭，總得有個目標。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可以讓她無暇顧及其他。她從最小的生意做起，與各色人打交道，越來越成熟。同晏翔認識緣自一次偶遇。晏翔大她四歲，風度翩翩，善談，有一張盛滿漂泊感的瘦臉，他當過記者，去過很多地方，寫過幾篇有分量的報道，后來辭職當了自由職業(yè)者。一年到頭晏翔在全國各地奔忙，攝影，寫旅途見聞，和朋友做點小生意，他的攝影作品和稿件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各種雜志上。而每次回到錫城，晏翔就會請她吃飯，或者去她公司蹭飯，與她長聊。聊外面的世界，聊各地風俗美食，聊他旅途中的趣聞，聊他怎樣為了準確清晰地拍攝某地才有的蝴蝶獨自在僻靜的山中靜守三天。愛情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到來，仿佛開春后枯枝悄悄泛起的綠意，姜薇關閉已久的心扉也悄悄打開了。公司有了起色，她不用再事必躬親，于是她和晏翔有了一次難忘的旅行。他們自駕出行，歷時大半個月，從錫城到浙江，再到福建、江西、湖南，最后一站是重慶。她終于親身領略了晏翔曾提到過的那些事物，深入外面的世界，同時深入那個風度翩翩的男人。旅行結束回到錫城，晏翔立即向她求婚。她沒有理由拒絕。他們相約半年后舉辦婚禮，晏翔還有一些事要去完成，他答應她，結婚后就安定下來，與她共同打理公司。未來的藍圖美好而澄澈，她相信這第二次選擇是對第一次選擇的補償，她和晏翔真心愛著，公司也上了正軌。然而，不講理的命運又一次露出猙獰面目，兩個月后，在江西的山里，疲憊的晏翔把車開出了盤山公路，墜入了深淵。他當時是為某家雜志去拍攝某種稀有昆蟲。這是她的第二次失去。晏翔的死讓她一病不起，病因是痛苦和心碎。姜薇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個月。厄運還沒完，她不在公司的時候，一天晚上倉庫管理員因貪酒疏忽，一個未掐滅的煙頭引發(fā)了一場大火，所有貨物燒成灰燼。大火幾乎燒光了她的全部積蓄，公司垮了。她只剩下那套冷冷清清的公寓。但她依然活著，那場大火反而讓她冷靜下來，把她從失去晏翔的痛苦中拉出來。她又找了一家單位打工，變得沉默寡言。下班后回到公寓，她就伏案寫作，因為晏翔曾經(jīng)對她說過，寫作屬于另一種生存。她要把經(jīng)歷過的一切寫下來，以此紀念晏翔，以此從接二連三的厄運手里奪回自己的人生。她餓了才吃，吃最簡單快捷的食物。她仿佛在與命運競賽一場緊張的長跑，因為她不知道接下來是否還會遇到更不堪的事。
小說的結尾，一個漫長的徹夜不眠的秋夜過后，她終于寫完并修改完那本書，思考片刻后，她在一張空白稿紙上用力寫下“走向開闊之地”六個大字，她把它置于那疊文稿的最上方，然后下樓。走出公寓樓的那一刻，第一抹晨光打在她消瘦的臉上，她抬起頭，看見一群鴿子展翅飛翔在樓宇間。小說至此結束。在情節(jié)上，影片基本沒對原小說做什么改動，但在結尾處做了一點變化，在影片的結尾，姜薇看著那群自由翱翔的鴿子，含著熱淚綻開難言的微笑，隨后輕盈地朝空中一躍，雋永但憂傷的音樂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畫面突轉，姜薇化身一只白鳥，飛到半空，盤旋著，繞公寓樓一圈，然后越飛越高，劃著美妙的弧線消失在云彩間。與此同時，字幕緩緩升起。
“那只是一種象征嘛，”嘉賓鮑豐這時說道，“麗葉姐？”
她“哦”了一聲，仿佛剛從十五年前的情緒里趕回來，一時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姜薇還是遲麗葉，還是那只飛向藍天的白鳥。“對不起，我經(jīng)常想，寫完那本書后，姜薇的生活將會是怎樣的？”
臺下響起一片善意的笑聲。丁非一從容看著遲麗葉，總覺得哪兒不對勁。主持人等著，她想讓臺下的笑聲多維持一會兒，好讓她找到最漂亮的話來一個轉折。這時侯導輕咳一聲，說道：
“我與麗葉合作過多次了，她敬業(yè)，勤奮，能吃苦，善于揣摩劇中人物，演技那是沒得說的。麗葉不但在拍攝過程中，就是在拍攝結束后依然入戲很深。這是一名優(yōu)秀演員的氣質。我覺得，這一點尤其可貴?！?/p>
侯導顯然在融合某種氣氛。主持人心領神會，她得掌控整個見面會的時間。她點點頭，微笑著，直接把話題引向侯安森五年前的轉型之作，那部收獲超高票房的商業(yè)大片。談話繼續(xù)，重新回到正軌。嘉賓路優(yōu)德是那部商業(yè)大片的主角之一，他表達著自己的觀點。時代需要商業(yè)大片，它精致的畫面和緊湊曲折的劇情是一道娛樂大餐，況且，電影也是需要掙錢的，票房已經(jīng)成為衡量一部電影成功與否的新的尺度。如此等等。遲麗葉坐在那兒，安靜看著臺下無數(shù)雙眼睛，無數(shù)顆腦袋，目光依然迷茫。時間悄悄流逝，很快到了與影迷互動的環(huán)節(jié)。
這時候，傳來幾聲鳥鳴，那聲音嘹亮而清脆，現(xiàn)場所有人都覺得就在耳畔。他們不明所以地四下張望，什么也沒有。臺上，嘉賓們身后的銀幕忽然一動，像平靜的水面泛起漣漪，一陣不約而同的驚呼聲里，一只白鳥飛出銀幕，而銀幕完好無損。像變魔術似的，一只白鳥就這樣溜出銀幕，鼓動雙翅在半空翱翔，轉了幾個優(yōu)美的弧圈，停在侯導面前的空氣中。一片寂靜代替了那陣驚呼，所有人安靜地看著，等著。奇幻的一刻。
侯導伸出右手，想摸摸它，手伸了一半，又縮回。他扭頭看看銀幕，看看四周，“它是怎么進來的？”
“這個季節(jié)大概是一年中鳥類最忙碌的時候，”主持人說，“也許這位不速之客也是你的資深影迷呢。”臺上臺下的人都笑了。
那只白鳥又飛起來，像在回應主持人的話。它繞著遲麗葉飛，三圈之后它一聲長鳴，于是更多鳥兒從銀幕中飛出，布滿整個一號影廳的上空。它們有的叫聲婉轉，有的凌厲，有的啁啾里帶著顫音，如果閉上眼睛傾聽，恍若置身清晨的叢林。鳥兒們控制著飛翔的高度，與下方的影迷保持一定距離，越飛越快，有如離弦的箭。許多人站起身，仰頭看著。更多人感到莫名的恐懼，生怕它們向下俯沖攻擊自己。人們被飛鳥的速度震撼，場面有些失控，人和鳥共聚一號影廳，人卻在自己的靜態(tài)和它們的運動之間產(chǎn)生了不可描述的驚恐?，F(xiàn)在影迷們都抬起胳膊，拿雙手護面，含糊的嚷嚷聲此起彼伏。一隊保安應聲而入，揮舞著手里的塑料棍，隨時準備襲擊飛得低的鳥類，好讓它們識趣，讓它們知難而返。有兩個保安甚至拿來了網(wǎng)兜，無比警覺地移動著。
“不，請不要！”侯導抓起話筒，從椅子里站起，大聲喊道，“不要傷害它們?！?/p>
主持人說：“大家盡量不要傷害鳥類，但務必保護好自己?，F(xiàn)在，暫時請大家有序退場，不要慌張，至少目前看來，它們沒有惡意?！?/p>
她話音剛落，銀幕亮了，巨大的銀幕上出現(xiàn)了藍色海洋，遠處有孤獨的島嶼。濕潤又遼闊的氣息溢出來，使一號影廳登時像行駛海上的一葉扁舟。幾乎同一時間，所有鳥兒被召喚，紛紛拐彎，在空中轉身，奮力飛向藍色的海。像打了個盹猛地醒來，剎那間，銀幕中遼闊的大海上空布滿鳥群，而一號影廳內只剩下影迷和嘉賓。遲麗葉安靜地看著這一切。侯導看上去更顯疲憊，他走向主持人，跟她耳語了幾句。
“鑒于剛才的突發(fā)情況，我們現(xiàn)在調整一下程序，大家先休息十分鐘，稍后放映侯導的成名影片《婚宴》?！?/p>
主持人當機立斷，提前結束見面會，直接把互動環(huán)節(jié)省掉。遲麗葉攙扶著侯導隨主持人退場。持久的有節(jié)制的喧嘩聲籠罩著一號影廳，影迷們在竊竊私語。影廳內所有的燈光都亮了，銀幕切換到公益廣告，清澈的音樂聲揚起。影迷們有的重新入座，有的離開一號影廳去外面的走廊透氣，或者去衛(wèi)生間方便。丁非一跟在喬之靜身后，從側門出去。他們走向走廊的另一側，那兒，走到底有一條工作人員專用的特殊通道。他們追上了主持人、侯導和幾位嘉賓。
“麗葉，我無法解釋這一切。這些鳥兒從哪兒來的？你覺得那塊銀幕會變魔術嗎？”侯導說。他步履蹣跚，嗓音干枯。
遲麗葉沒吱聲。喬之靜走過去替下遲麗葉，攙起侯導?！鞍采罱闾哿??！?/p>
“真是匪夷所思?！滨U豐說，“有那么一刻，我以為自己在夢中。”
“侯導，待會兒我就去了解下情況。上午沒什么事了，你們先回賓館。”主持人說。
“我明白這突發(fā)情況與組織者沒關系，你們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焙畎采f。
喬之靜說：“他昨晚沒睡好，這幾年他的睡眠一直不怎么樣?！?/p>
侯安森歇住腳步，沖大家歉意地笑笑，又皺起眉，像個失去自由的老小孩，對關心他的人無可奈何。遲葉麗一直不說話，他轉而看向丁非一，看向《走向開闊之地》女主角姜薇的最初塑造者。“非一，你怎么看？”他問道。
丁非一說：“侯導，聽師母的，您先回賓館休息。”
看來沒人能解釋什么了。侯導有些失望，他邁開步子，在妻子攙扶下朝外面走去。他看上去的確已老態(tài)龍鐘。來到影院大門口，他們全站住了。外面廣場上，廣場外的樹上，草坪上，供行人小憩的長木椅上，各種顏色的汽車上，烏泱泱一片站著數(shù)不清的白鳥，仿佛剛下過一場暴雪。他們都看到了。這壯觀景象引得行人駐足觀看，紛紛舉起手機拍攝。
“哦天哪，出什么事了？”主持人驚嘆道。
“這是候鳥過境？”路優(yōu)德仿佛在自言自語，他也掏出了手機。
侯安森搖搖頭。兩輛小車緩緩開過來，它們經(jīng)過之處，白鳥紛紛起飛，像風刮起的花瓣?！澳銈兘o麗葉安排房間了嗎？”他問主持人。
已經(jīng)安排好了。組織方的反應相當迅捷，遲麗葉的房間安排在賓館的十七樓，在侯導夫婦房間的樓上?；氐劫e館，大家自覺地散開，各自回自己的房間。在十六樓套房可以看到錫城鬧市區(qū)的新舊建筑，充滿煙火氣的街道，以及三條穿城而過的河流，變化不大。這幾年錫城的建設重點都在城市郊區(qū)。侯安森點燃一根雪茄，坐在落地窗前長久俯瞰。
“我想，這只是場意外?！眴讨o說。
“當然是意外，是一場意外也像某種征兆?！?/p>
“征兆？安森，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不，沒有想法。只是一種感覺。”他老練而舒服地抽著雪茄，“你有沒有覺得，今天遲麗葉有點不對勁？她說話的方式，她的態(tài)度，還有，她好像年輕了許多?！?/p>
“人家已經(jīng)嫁人了，聽說，琴瑟和諧得很。聽說她的富豪老公在她身上很舍得花錢。”
以前，關于侯導和遲麗葉的緋聞一直沒斷過，從十五年前遲麗葉出演《走向開闊之地》起就開始了，直到三年前遲麗葉嫁給那位年長她十七歲的餐飲業(yè)巨頭后才告一段落。但只是緋聞，捕風捉影的游戲，十二年來，連最專業(yè)的娛記都沒有拍到過一張證據(jù)確鑿的照片。侯安森在公眾場合從來不表態(tài)，遲麗葉也是。不否認也不確認，這是他倆對待傳聞的策略。
“我都這把年紀了。你呀。”侯安森依然是輕描淡寫的語調。在這種事上糾纏不清毫無必要，不是他的風格。
“我沒看出她有什么異樣。她能從浙江拍片現(xiàn)場趕過來，倒是挺讓我意外的。話說回來，畢竟是你當年大膽提攜了她，她才有機會取得今天的成就。啊，你這么一說，我記起來了，遲麗葉的確比半年前年輕了許多。不過，也不奇怪，她又不缺錢做保養(yǎng)，科技進步了，聽說市場上返老還童的藥多得是?！?/p>
侯安森陷入沉默。他想，某些年輕的神態(tài)不是能常年保養(yǎng)下去的，藥物也辦不到。
在他這個歲數(shù)，這世上的一切都已看淡。身體日漸衰微，力不從心的時候越來越多，他有兩年沒拍新片了。本來，他已經(jīng)開始考慮退休的事，找個合適的日子公開宣布一下，徹底息影，然后同喬之靜就在錫城養(yǎng)老，每天鍛煉鍛煉身體，看看書，做做飯，安閑度日，還有就是，寫寫回憶錄。這幾年來，國內那幾家著名出版社頻頻向他約稿，他一直沒給答復?，F(xiàn)在有件事讓他猶豫不決。丁非一兩個月前發(fā)表的那個中篇小說讓他又有了拍片的沖動，仿佛給一輛破舊老爺車換了臺嶄新發(fā)動機。他可以在正式息影前再與丁非一合作一回，回歸他擅長的文藝風格，放棄近十年來他為追求票房而苦心添加的商業(yè)片因素。換個角度看，那幾部不倫不類的商業(yè)片給他招致的惡名，或許可以憑這最后一部影片洗刷一二，對此他非常有信心。信心來自丁非一的小說，來自他與丁非一十五年前第一次合作的成功經(jīng)驗，也來自他對整個影壇現(xiàn)狀的深刻反省。這部影片一旦他決定拍了，將不再考慮票房，不再啟用那些徒有漂亮臉蛋的流量明星，劇本的扎實與嚴謹，演員的演技與口碑，敘述的流暢和沉穩(wěn)，都將放在首要位置。老實說，女主角的人選他仍首先考慮遲麗葉，如果檔期有沖突，他甚至愿意等。他已經(jīng)與丁非一交流過購買小說電影版權的事和創(chuàng)作劇本的事，丁非一沒問題。投資人方面也沒問題，他在影壇的地位明擺著，愿意投錢給他的電影的人多得是。但他還沒同遲麗葉說。他有些擔心自己的身體，還能不能承受那種忙碌，那種強度。不管怎么說，回顧展過后他首先得做個體檢，了解自己的健康狀況，以便有所應對。大概率上他會去做這件事，拍平生最后一部影片。當然，在這之前還有很多事要做。
他來到床頭，掐滅只抽了幾口的雪茄。他上了床，什么也沒脫，頭靠著柔軟的枕頭閉上眼。他早習慣了和衣而臥，以前拍片的間隙，他就是這樣爭分奪秒小憩片刻的。離午飯不到兩個小時，下午，在錫城電視臺，還有一場專題采訪在等著他。哪怕小睡半小時，也能補充不少精神，驅散沉重腦殼里的渾濁。
“噢，噢噢！”侯安森聽到喬之靜在窗前的沙發(fā)里驚嘆，他翻了個身，又聽到她說，“安森，出大事了，噢，真邪了門了。你來瞧瞧這則新聞。最新的?！?/p>
這之前，當侯安森夫婦回到十六樓房間的時候，路優(yōu)德和鮑豐也回了各自房間，也在十六樓。丁非一把遲麗葉送上十七樓房間，他總覺得她似乎有話要對他說。十五年前，拍完《走向開闊之地》后他再也沒見過她。他不是專業(yè)作家，只是個業(yè)余作者，在現(xiàn)實生活里他擁有一份工作，某廣告公司職員，他主要依靠這份工作糊口。這年頭，如果想靠寫作謀生，是會餓肚子的。理想主義情懷不能解決實際問題。十五年來，丁非一從各種新聞里了解遲麗葉怎樣一步步名聲大振，怎樣躋身一線巨星之列。她演的電影他全看過，她的演技無可挑剔。她私生活里的花絮，既在紙質媒體也在發(fā)達的網(wǎng)絡上四下傳播，真?zhèn)坞y辨，他略知一二。
“進來坐會兒吧?！边t麗葉邀請道。
令丁非一感到意外的是，她沒帶行李，沒有隨從，對她這樣的大腕明星來說，顯得不合常理。顯然，剛剛發(fā)生在一號影廳的群鳥事件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連那位主持人都沒有覺察到。
“我不是一個人過來的，我自有安排?！狈路馂榇蛳囊蓱]，她閃爍其詞道，“我有想不通的事要請教你。”
“千萬別說請教，有事你盡管說。”
遲麗葉隨手拎起桌上那兩瓶純凈水，遞給他一瓶。他們在套房的沙發(fā)里，隔著茶幾面對面坐下。她的舉止仍像十五年前沒出名時那樣，質樸，平和，稍有些拘謹，完全沒有成名后鏡頭里那種參加大型公眾活動時強大的秒殺一切的氣場。
“丁先生，是你虛構了小說《走向開闊之地》中姜薇這個人。你給了她一個來歷，她的出生，她的父母，她的不算糟糕的童年，她早年間所受的教育，以及她的虛榮心和她成年后所經(jīng)歷的一切。十五年前，你傳神的文字合作侯導真實且有層次感的鏡頭，讓姜薇這個人從虛構走向現(xiàn)實，活在文字及銀幕之外。是你給予她生命，賜予她艱辛但實實在在的生活……”
說到這兒她停了一下，仿佛說得太快，必須停一下以等待下邊的話及時趕上來。
丁非一于是補充說：“還有你精湛的演技，遲女士，你的表演超越了我的文字，或者應該這樣說，你、侯導和我，我們同時賦予姜薇這個人物以骨與肉，使她活在眾多觀眾的心里?！?/p>
“但是現(xiàn)在，丁先生，假設這樣一種情形，現(xiàn)在坐在你對面的不是遲麗葉，只是姜薇。現(xiàn)在是姜薇在跟你交談，要問你一個問題。”她真誠地看著他。
她的目光灼灼，她的神色自然，儼然就是從文字和影片里走出來的姜薇。這會兒她的年齡及情態(tài)，也迥異于他從網(wǎng)絡視頻里見到的那個遲麗葉。他有些分神，感覺某種界線模糊了。怎么回事，她究竟想表達什么？那篇小說，那部影片，都已經(jīng)完成十多年了，所有人物的歸宿和情節(jié)的發(fā)展都已定型，她還會有什么疑惑呢？
“什么問題？”
“關于姜薇接下來的生活，你會怎么安排？我想說，我不喜歡影片的結尾，不想變成一只白鳥，我更認同小說的結尾，因為那里面有更值得期待的東西?！?/p>
“那只是篇小說?！彼α?，“而且，影片是可以那樣表現(xiàn)的。遲女士，你擁有那么豐富的演藝生涯，你應該……”
“我說了，現(xiàn)在我是姜薇，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情后，我更加珍惜自己的生活，為能踏實活著感到慶幸。我想知道，從你這個姜薇的原創(chuàng)者這兒知道，當我寫完那本書之后，你會怎么安排我的未來？”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丁非一擺擺手，擰開瓶蓋，他必須喝一大口涼水來平復突如其來的矛盾心情。他不是太確定正面對著誰。面對一個虛構的人物？遲麗葉被虛構的姜薇附體了？她到底想干嗎？
“你聽說過這樣的事嗎？一個作家創(chuàng)造的人物，虛構的生活和地址，經(jīng)過時間發(fā)酵在現(xiàn)實中真實存在了?！?/p>
丁非一抬起臉，看著對面的女人，心想，她是不是魔怔了？“恕我孤陋寡聞，”他說，“只有書或影視里才會有這種情節(jié)。”
“因為，虛構已不能鎖住人物，一旦人物獲得某種生命力，比如我，姜薇，我務必要來現(xiàn)實走一趟，成為我希望成為的那個人，從某種意義上講，成為你在虛構我時希望我成為的那個人?！?/p>
“遲女士，你醒醒，那只是部戲?！?/p>
“看來我只能自己安排自己了。也許這樣更可靠?！?/p>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喬之靜打來的。她問丁非一有沒有看到關于遲麗葉的最新新聞。什么新聞？他對著手機說，我跟她在一起呢，我就在她十七樓的房間里。電話掛斷了。坐在對面的女人一臉迷惑地看向他?！俺鍪裁词铝?？”她問道。
一條信息跳到丁非一微信里，標題是：“著名演員遲麗葉發(fā)生車禍。”他顫抖了一下，點開信息。內容如下，今天一早，浙江某地小雨，從五公里外的酒店趕往拍片現(xiàn)場的途中，一輛卡車撞上了遲麗葉乘坐的寶馬，現(xiàn)場一片混亂，卡車司機同寶馬車上的某隨從人員當場死亡，遲麗葉及寶馬車司機重傷，已被送往離片場最近的醫(yī)院搶救，目前情況不明，這場交通意外已經(jīng)引起整個娛樂圈的震動，各地娛記紛紛趕往浙江，遲麗葉的影迷都在為她祈禱。這則新聞已然霸占各大網(wǎng)站的熱搜榜首位。
恍惚中，丁非一把手機遞給對面的女人。難以置信，同一個上午遲麗葉同時在相隔數(shù)百公里的兩個地方現(xiàn)身。她究竟是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時，她剛看完那條新聞。迎著他的目光她微微搖頭，雙眉緊鎖，“真遺憾，發(fā)生這種事?！彼f。
“你是誰？”
“姜薇，我跟你說過了?！?/p>
丁非一站起身去開門的時候，女人走到窗前，隨手打開窗戶。外面走廊里站著喬之靜、路優(yōu)德、鮑豐和那位離去后又趕回來的主持人，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焦灼與不解。
“你怎么在這？”路優(yōu)德說。
“她呢，她在里面嗎？”而喬之靜急切問道。
“她在?！?/p>
他往后一讓，放他們進去。雋永憂傷的音樂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渺茫，微弱，依稀可聞。他們眼前一個身影一閃，那女人不見了。偌大的套房空空蕩蕩，茶幾上擺著兩瓶喝過的純凈水，窗戶大開，窗外升起一縷輕煙。他們快步走過去，看見一只白鳥懸在半空，停在氣流里，鉆石般的眼睛看著窗內的他們。稍后，它揮舞雙翅轉身而去，越飛越遠。
“簡直匪夷所思?！滨U豐說，“我們是在夢中嗎？”
“我無法解釋這一切?！眴讨o說。其他人沉默不語。
我無法解釋這一切。下午在錫城電視臺的專題采訪間，侯安森不止一次說起這句話。遲麗葉在浙江的車禍早已傳遍錫城，大家也都知道了另外那個女人的事。整個采訪過程變得異常艱難，氣氛格外凝重。侯導時常走神，心不在焉，過一陣便要詢問一下有無最新消息，遲麗葉的安危仿佛在左右著專題采訪的進程。采訪終于結束的時候，沒人覺得輕松。浙江那邊仍無樂觀的消息傳來。多年來第一次，侯安森在公眾場合，在眾目睽睽之下抽起了煙。他一邊抽著煙，一邊打電話。每個電話都是打給浙江那邊的熟人的。
下午四點，終于傳來消息，遲麗葉和寶馬司機已然脫險，已無生命危險，但遲麗葉臉部受傷嚴重，制片方計劃等二人傷勢穩(wěn)定一些，即把他們送往上海的大醫(yī)院做進一步治療。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在晚上的酒宴上，侯安森破例喝了二兩白酒，這種時候他特別需要烈性的安慰。如果不是喬之靜適時制止，他會喝得更多。大家頻頻為遲麗葉舉杯，把冒充遲麗葉的女人和群鳥事件暫時擱置一旁。只有丁非一無法忘懷他與那女人的一席交談，坐在這熱熱鬧鬧的宴會大廳里，觥籌交錯，酒酣耳熱之時，他也想知道，他的未來在何處，他最終能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人嗎？他有多大勇氣去真實地安排自己的余生？
緊隨遲麗葉車禍事件之后，侯安森“逝水年華”電影回顧展上的群鳥事件，以及有人假冒遲麗葉參加見面會的新聞，陸續(xù)出現(xiàn)在紙質媒體和網(wǎng)絡里。網(wǎng)絡評論異常熱鬧，大多數(shù)公眾認為，群鳥事件是個意外，而冒充遲麗葉的肯定是某位狂熱影迷，她要么長相與遲麗葉酷似，要么事前化妝了。大多數(shù)公眾認為，這兩起事件屬于同一批人所為，一個人顯然無法做到，這批人是侯導及遲麗葉的影迷，他們以類似惡作劇的方式向他們的偶像致敬，而且，幾乎可以斷定，他們采取了高科技手段，否則怎么解釋發(fā)生在一號影廳的群鳥事件呢？甚至不排除錫城文化月的組織方里有他們的內應。不管怎么說吧，這批狂熱影迷的所作所為并未傷害到誰，相反，他們怪異的大膽舉動構成另一種宣傳，效果比傳統(tǒng)宣傳還要好。出奇制勝，兵行詭道。只有極少數(shù)公眾不這么看，他們覺得群鳥事件里肯定有超自然的力量介入了，那么多那么真實的鳥兒從銀幕飛出，可聞可見，伸手可觸，什么高科技能做到這樣？況且，當時一號影廳坐滿來自全國各地的影迷，這些親歷者大多證明他們看到聽到的是真的。另外，怎么解釋假冒者在賓館十七樓憑空消失？又怎么解釋她憑空消失后在窗外出現(xiàn)的那只白鳥？公眾對兩起事件的莫衷一是，立刻把侯安森導演的電影回顧展送上了熱搜排行榜。
與此同時，出于好奇或懷舊的目的，人們紛紛在網(wǎng)上搜索影片《走向開闊之地》，看過的人想重溫一遍，沒看過的則要先睹為快。這部拍攝于十五年前，在國內國外獲獎無數(shù)的影片，是侯安森與遲麗葉唯一的一次合作，儼然成為車禍事件和回顧展上兩起事件的神奇契合點，仿佛某樁散發(fā)著迷霧的證據(jù)。十五年前的影片里藏著十五年后幾起事件的破綻嗎？緊接著，在回顧展第二天，出現(xiàn)了更為詭異的事情。無論從正規(guī)的收費網(wǎng)站，還是從不收費的盜版網(wǎng)站，他們搜到的老片《走向開闊之地》內，女主角姜薇莫名地缺席了，就是說，影片里突然沒了女主角。影片的敘述變得支離破碎，毫無邏輯可言。太荒誕了。這下，網(wǎng)絡上的喧嘩和質疑聲可想而知。曾經(jīng)看過影片的人表示不可思議，沒有看過影片的人直接聲討導演和全部演藝人員，他們覺得自己受到了極大的冒犯。
這怎么可能？侯安森無法相信。面對網(wǎng)絡里的群情洶涌，他坐不住了。虛弱的肉體受到從未有過的打擊。他的代表作，他巨大名聲賴以存在的基石之作，一夜之間就這樣灰飛煙滅了？他們幾個，鮑豐、路優(yōu)德、丁非一，聚在十六樓侯導夫婦的房間，在手機里把從某正規(guī)網(wǎng)站搜到的《走向開闊之地》粗粗觀看了，網(wǎng)民們所言不虛，姜薇神秘地從片中出走了，失去蹤影。
“沒道理啊，”鮑豐叫道，“這部片子我看過不止一次，怎么會這樣？”
其他人陷入可怕的沉默。太超現(xiàn)實了，像外星人入侵地球那般詭譎。這時侯安森想起他帶來的那張拷貝，影片最原始的拷貝之一，那原本是為回顧展最后一天準備的，作為侯導最著名的影片，《走向開闊之地》將最后放映，而且是用那張原始拷貝放映，完全是為了營造某種懷舊氣息。喬之靜立刻聯(lián)系主辦方。他們趕往影城，在七號影廳用那張拷貝重放影片。但結果毫無二致，打影片一開始就沒有姜薇的身影，她的確出走了，有如昨天那群鳥類干凈利落地飛出了銀幕。他們干坐在那兒，沒人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
“我無法解釋這一切?！眴讨o說。
侯安森緩慢地斜過身子，看向丁非一?！澳阍趺纯?？”他說。
“侯導，您認為虛構的事物會最終成為現(xiàn)實嗎？”丁非一反問道。
“姜薇就那么不認同我們?yōu)樗才诺慕Y局？”侯導仿佛在自言自語，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還是說，她另有打算？到底是誰在跟我們作對？我無法解釋這一切?！?/p>
基于明明白白的事實，主辦方著手善后事宜，毫無疑問，《走向開闊之地》已經(jīng)不宜在回顧展上放映，他們不想冒險，不想鬧笑話。侯安森當然也是這么想的。主辦方的人和侯導夫婦去了影院經(jīng)理的辦公室，商量用哪部影片替換《走向開闊之地》，商量以何種方式給廣大影迷一個說法。他們要商量的事恐怕還有很多。
丁非一決定步行回賓館。他感覺姜薇（或者遲麗葉的假冒者）還會在賓館等他，繼續(xù)與他探討虛構和現(xiàn)實，展望之后的活法。雖然只是種感覺，卻很強烈。那女人才是幾個事件謎團的突破點，他想賭一把運氣。從影城到賓館大約有三點五公里，他熟悉這一帶，他上班的那家廣告公司就在附近。平時，午飯后他常在周邊小路上漫步，一邊促進食物消化，一邊思考他手頭正在寫的那些小說。周圍繁密的樹叢，各式植物攜帶的寧靜非常有助于他思索，并激發(fā)他的想象力，可以說，他許多小說的構思是在這一帶綠色的靜謐中完成的。
至少有三條路線可走，丁非一選擇了最近的那條，要經(jīng)過兩座大橋，跨越兩條河流，途中既有煙火氣十足的幾個居住小區(qū)，也有已不再熱鬧熙攘的商業(yè)街，有公園，有菜市場。它們全鑲嵌在高矮相錯密匝匝的樹木中，被茂盛的喬木與灌木裹挾著。他走得不急不緩，比平時飯后的漫步稍快些。
腳下的路通往一個既定目標，但不是路的終點。它有更遠的地方要去。丁非一想，每部影片，每篇虛構之作，其結尾也只是一個既定目標，并非命運的全部。他想到這兩者之間的某種對稱關系，進一步聯(lián)想到命運的兩頭，現(xiàn)實和愿景對每個人生存的平衡。只有當蹺蹺板的一頭，某樣東西超重了，才會產(chǎn)生傾斜，才會讓命運失衡，進而帶來某種轉變。他想著從影片里出走的那個女人，很難相信，她那種決絕的性格由他一手創(chuàng)造，到頭來他卻無法控制。天底下真有這樣的事嗎？
他在街邊小店買了瓶水，看見一群白鳥從前方弄堂飛起，飛到半空，與幾只灰鴿子玩著追逐的游戲。它們像做不完的夢里跳躍的符號，像新聞發(fā)布會上不透明的信息。他步入弄堂，被主觀和客觀兩股力量推搡著。弄堂彎彎曲曲，不斷地分出岔道，白鳥們在頭頂為他引路。他感覺離真相越來越近了。令他吃驚的是，每到一個三岔路口，墻頭藍底白字的路名全來自他的小說《走向開闊之地》，那些他虛構的路名地名，這會兒在現(xiàn)實中指引他的腳步。他不需要白鳥領路了，緊隨那些路名、地名拐彎或直行即可。突然，他走出了弄堂，一幢公寓樓矗立在前方的開闊地帶，公寓樓后邊，京杭大運河緩慢流過。一條新建的柏油路將它和弄堂隔開，但它仍以弄堂名命名。金蟾弄41號，丁非一記得這個地址，毫無疑問，這是姜薇離婚后居住的地方，是她歷經(jīng)種種磨難后完成《走向開闊之地》的地方。它在錫城地圖上根本不存在，是他，寫小說的丁非一杜撰出的這些弄堂名和這個地址、這幢公寓。但現(xiàn)在，它明白無誤地存在著。他正在走向它，遠遠地，他已經(jīng)看到公寓樓的門牌號。陽光明媚，仿佛肯定。走在瀝青路面上，雙腳能感受到大地的回彈力。他站在那兒，擰開瓶蓋喝了一大口水，讓清涼的感覺滲透全身。白鳥們在藍天下翱翔?；仡^看過去，弄堂里江南民居的屋頂密密麻麻，仿佛這樣的生活緊挨著那樣的生活。
他緩緩抬起右手，摁響公寓樓大門前的樓宇對講機。他等著樓上的姜薇回應。
徐立峰，江蘇無錫人。20世紀70年代出生。出版詩集《青祁路沿線》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