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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白襯衫上的第一粒灰 ——關于《城中之城》
來源:文匯報 |  黃昱寧  2024年04月18日07:54

職場之場

《城中之城》的起勢并不奇崛,卻要承擔另一種風險:劇情并非五步一爽點、十步一反轉,故事沿著一段緩坡拾級而上,并不擔心觀眾會不會換臺。

時空坐標是慢慢建立起來的:金融城的商業(yè)銀行,時間線從2016年到2019年左右,主要聚焦在2018年,彼時正逢金融秩序整頓的關鍵節(jié)點;新人進場一路碰壁,老行長在人情與規(guī)則的拉扯中被逼到翻車,中堅力量——分行副行長兼支行行長趙輝一出場就面對千頭萬緒,情節(jié)進展和人物關系經(jīng)緯交織。

但編導并不急著挑破形形色色的活結和死結,也沒有草草堆砌幾段旁白交代故事背景(這種偷懶的做法在國產(chǎn)劇里實在太常見)。編導更在意的,是營造盡可能真實的銀行環(huán)境,引導你關注“線”的質地與成色,揣摩線與線究竟是以什么樣的方式和角度交纏起來。你能感覺到前方有局,低端局高端局都有,但編導并沒有為了制造反轉而刻意遮蔽敘事關節(jié),或者為了便于理解而省略行業(yè)知識,而是慢慢地、淺淺地從平地開始“挖坑”。就這樣,故事發(fā)生的場域越來越清晰,“坑”也在不知不覺間越挖越大。

大約在看了六七集之后,我的心里便有了底。盡管這并不是一部非常典型的職場?。ū容^一下去年的律政系列劇《無所畏懼》,你就能發(fā)現(xiàn)《城中之城》的意圖其實溢出了這類作品的框架),但對于環(huán)境與專業(yè)細節(jié)的態(tài)度,比照的是職場劇的標準。這表現(xiàn)在大量銀行和公司實景拍攝的鏡頭,更表現(xiàn)在人物臺詞里并未稀釋“濃度”的行話和術語。

第一集里戴行長為了拯救民營企業(yè)的海外股價,不惜違規(guī)走“表外”程序批出貸款,卻被學生謝致遠所在的遠舟信托公司算計了一道。遠舟先做空再做多,兩頭吃完以后資金才到賬,直接導致戴行長在巨大的市場波動中心理崩盤,連人帶車撞進了不歸路。

這一系列操作完全通過專業(yè)人士的對話交代,并沒有為了遷就廣大收視人群而降低難度,既不超越人物的身份做常識性解釋,也沒有過多的抒情性渲染——代價是抬高了進入門檻,卻也因此提升了劇中職場環(huán)境的質感。

收益在十多集之后漸漸顯現(xiàn):觀眾的討論,有相當一部分集中在金融城的細節(jié)推敲上。支行營業(yè)廳究竟會不會那么氣派?行長對于“陽光計劃”的貸款審批,到底有沒有可能找小柜員加班暗訪?答案見仁見智,但至少,觀眾或多或少地意識到:職場之“場”的真實性,是這部作品的關鍵要素。

圍城之城

與醫(yī)療、司法等行業(yè)類似,金融業(yè)的專業(yè)性強,生態(tài)獨特且環(huán)境相對封閉,構建可信的金融場域可以為人物和情節(jié)制造與眾不同的走向;不過,與前兩者相比,金融業(yè)與民生的關系不是那么淺顯直接,它在既往的影視劇里留下的多半是光鮮而空洞的刻板印象,很難讓觀眾產(chǎn)生深層次共情。

近來有鮮明金融元素的電視劇都用了不少力氣來解決這個情感聯(lián)結的問題,比如《繁花》與《追風者》,都或多或少地憑借著年代戲的夢幻光影,與現(xiàn)實拉開一段距離,金融戰(zhàn)枯燥艱深的那一面被弱化、淡化,傳奇性的、乃至事關“家國情懷”的那一面則被放大和加強,效果立竿見影。

把故事背景設置于當下的《城中之城》并不具備這樣的“先天優(yōu)勢”,編導顯然也無意用風格沖淡現(xiàn)實——它選擇了另一條與現(xiàn)實更“短兵相接”的路。

在現(xiàn)實的維度上,我們漸漸能看到一些有意無意的對照。職場菜鳥陶無忌與女友的矛盾升級是因為租房與買房,趙輝一步步“灰化”的導火線是要不要賣房來支付女兒的高額醫(yī)療費,而本劇的核心陷阱,直接指向長灘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項目。把這些碎片拼在一起,可以看到一個隱約的時代輪廓:在“金融爆炸時代”,與金融高度綁定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模式構成了巨大的、深不見底的暴利誘惑——在人性的幽微處,它似笑非笑地張開口,露出了閃著冷冷白光的牙齒。

如是,這些發(fā)生在金融城里的故事,就不再局限于支行與分行之間的人事紛爭,那些錦衣華服、觥籌交錯的名利場也不再懸浮于城市上空,而是伸出觸角勾連到千家萬戶的悲歡離合。金融城生態(tài)的特殊性由此折射出了普遍性——有欲望便有圍獵,有邊界便有突圍?!俺抢锏脑鹿狻?,平等地照在每一塊土地上。

錢之為錢

一邊看《城中之城》,一邊在記憶中搜索我以前看過的金融題材影視作品:《華爾街之狼》《大空頭》《億萬》《大時代》《金手指》……印象最深的一點是,“錢”在這些作品中不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被賦予了性情與人格,成了會說話(語出英諺M oney speaks)甚至會殺人的活物。

相比之下,內地的金融環(huán)境有自己的獨特屬性,如果照搬那種在股票交易市場上血脈賁張、近乎魔性的場景,既不切合實際,也沒有必要?!板X”在《城中之城》里的“人設”,更像是一位溫文爾雅卻暗藏殺機的長者,以某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侵蝕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遠舟公司CEO謝致遠的太太沈婧就是這樣一位合適的金錢代言人,她貢獻了本劇第一個關于“錢”的警句:“離錢近,雁過拔毛都是一百萬,離錢遠,拔光鼠毛也只是一點點?!彼氖侄物@然比謝致遠更高明也更隱蔽,給表妹田曉慧介紹工作的時候就想好了一石三鳥的后手——既監(jiān)視了老謝,又留下了后來竊取竣龍公司關鍵信息的伏筆,順帶還培養(yǎng)了一個成長性很強的內線。

從敘事角度看,當本劇上演到高潮時,“錢”在竣龍、遠舟和深茂行的復雜閉環(huán)中漸漸轉起來甚至飛起來,沈婧當初獨自布下的局就越來越顯出其重要性——沒有前面扎實的鋪墊,后面的“揭秘時刻”就成了凌空蹈虛。

就角色的豐滿度而言,沈婧的城府和說服力要勝過戲份更多的周琳,后者對趙輝逐漸轉向“真愛”的過程,要說服觀眾必須克服很大的困難。更何況,編導給周琳設計的與趙輝亡妻面貌相似的橋段,不僅失之流俗,而且讓角色承擔了太過明顯的“工具人”色彩。從打第一個照面開始,周琳就要背負起趙輝和蘇見仁這兩個關鍵人物的殘碎的舊夢。一不小心,如此沉重的功能性,就會遮蔽人物本身的成長弧光。

人之為人

毫無疑問,在《城中之城》里,最有光彩的人物還是“叔圈”里的那幾位。第二集,戴行長葬禮之后的四個老同學在小飯館里的吃飯戲,奠定了這部劇真正的品質基礎。這段戲沒有一句廢詞,四個人物各自的性格、來處以及下一步的意圖次第浮現(xiàn)。審計苗徹心如明鏡、語帶機鋒,信托公司職業(yè)經(jīng)理人謝致遠蠢蠢欲動卻又曉得知趣地回收,支行副行長蘇見仁在四個人里負責最外放的表演,正好與趙輝在矛盾心態(tài)重壓之下的輕描淡寫構成對照。

這是相當好看的組合,好看在各自鮮明的面目,更好看在自然松弛、互相接招的默契。戲再往下看,還有一個此刻正遠遠窺視著戰(zhàn)局的吳顯龍,帶著時而溫潤如玉、時而圖窮匕見的氣質,等待入場。

趙輝的人物弧光無疑是整部劇里最完整的,但演繹這個角色的難度系數(shù)也是最大的。編劇給這個人物設計了各種疊加的、很難逾越的障礙——錢(女兒的醫(yī)藥費)、權(提升之路上遭遇的人事傾軋)、色(酷似亡妻的女鄰居)輪番上場;與此同時,編導也借著蘇見仁之口,在這個起初近乎完美的人物光滑的表面,撕開了一道微小的裂口:“你看你明明滿臉寫著往上爬,卻又揣著情懷放不下?!庇诤蛡サ膮柡υ谟冢斈懵牭教K見仁說出這句臺詞的時候再倒回去看趙輝的戲,會發(fā)現(xiàn)那些準確而洗練的動作與表情,每一幀都對得上。于和偉對角色的控制,不僅是“此刻”的自然反應,也為后來的發(fā)展預留了空間。

正是通過這樣一幀又一幀準確的駕馭,這個人物的悲劇感在觀眾心里一層層堆積起來。觀眾可以共情趙輝的無奈,卻又不得不預見他的沉淪——更讓人窒息的是,你甚至能從他心事重重的樣子,意識到他也清清楚楚地預見了自己的命運,卻又無力掙脫。第十集,當苗徹發(fā)出警示——“風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瀾之間”時,趙輝的反應仿佛給自己下了沉重的、一針見血的判詞:

“就算有人看見了,也會被洪流推著走?!?/p>

在表現(xiàn)精英階層的作品中,襯衫是并不新鮮的意象。《了不起的蓋茨比》里,黛西面對蓋茨比扔下的襯衫痛哭流涕;《天才雷普利》中,殺人者覬覦被害者,偷偷穿上了他衣柜里華貴的襯衫?!冻侵兄恰窂囊婚_始就撿起了這個過于經(jīng)典的“老?!薄獙嵲捳f,當時我是多少有幾分疑慮的。好在,隨著情節(jié)的推進,白襯衫的意象被開掘出了多層次的內涵。它被歐陽老師視為內心清正的隱喻,在蘇見仁眼里卻成了“在自己人面前作秀的皇帝的新裝”。

耐人尋味的是,這個嘴上似乎最不屑“白襯衫”的人物,其實也對它念念不忘。他甚至在第二集就來了一句關于襯衫的暗喻:“每回一見到苗徹,我的領口就發(fā)緊?!?/p>

至于趙輝心里的那一件,當然也曾有過雪白到晃眼的過去——直到滿面蒙塵、驀然回首的那一刻,他已經(jīng)無法確定,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白襯衫上沾染了第一粒灰。也是從這一刻起,《城中之城》的文本意圖,超越了行業(yè)劇的范疇,刺向了人性的內核。

(作者為作家、翻譯家、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