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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文學(xué)》2024年第1期|響雷:竹刀
來源:《時代文學(xué)》2024年第1期 | 響雷  2024年04月25日08:09

等紅綠燈的間隙,沈乾神游物外,一個戴舊帽的老婦從他車窗旁冒出來,嚇得他一激靈。別是乞討或者碰瓷的,沈乾慌忙關(guān)窗,老婦舉起一把長稈子植物塞進來,葉子險些掃在他臉上。

“一把五塊,驅(qū)邪辟毒。”

沈乾緩下來,清香直抵腦門。是艾草,按習(xí)俗端午節(jié)該請一把,可是他找不出五塊的零錢,便只抽了兩枝,用兩枚硬幣把老婦打發(fā)了。關(guān)上車窗,他掐了一片艾葉,揉碎了放在鼻下細嗅。那味道他自小喜歡,驅(qū)邪辟毒言過其實,清心去煩倒是頂好。他最近真是有點煩,一上午跑了幾家客戶尚無頭緒,這會兒又要心急火燎往老家趕。不回去他爸沈?qū)W成不依。按著爸的吩咐,他還得繞道三里從城北酒廠門市部捎一箱高粱酒回去。這酒價格親民,他爸不喝,酒是用來孝敬舵爺?shù)?。舵爺喝酒只認這款。

舵爺是沈乾爺爺?shù)奶眯?,大名早被人忘個干凈,村子里不管老小一律叫他舵爺。沈乾記得,十來歲時,電視劇里有一號名叫陳近南的總舵主,江湖上赫赫有名,便一度把舵爺看作沈渡地界上的總瓢把子,見到他時總會肅然起敬。稍大一點后,沈乾終于弄明白,舵安裝在船屁股后頭,叫舵爺因為他事事落在別人后頭,慢半拍。有一回在沈二的肉攤前,沈乾親眼見證了舵爺買肉的場面。那時村里人都不排隊,誰靠到肉案前,看中哪一塊伸手一指,說稱一斤或者兩斤,沈二手起刀落肉就稱了去。舵爺幾經(jīng)猶豫,剛看中一塊又被別人搶先了,最后只好撿走別人挑剩下的。沈二也不虧了他,搭上一兩肥膘白送他。沈二說,每回都是這樣,舵爺稱肉——不到最后不定砣。這成了沈渡人常用的歇后語。

在沈渡,與舵爺相關(guān)的歇后語可真不少。比如,舵爺?shù)闹割^——差一截(節(jié))。舵爺?shù)挠沂质持复_是少了一節(jié),小輩里也沒人關(guān)心過這事,似乎他生來右手食指就少一節(jié)。還有,舵爺剖竹——悶聲不響。

舵爺剖竹這事,沈乾自小清楚。舵爺是個篾匠,曾是沈乾他爸的師父,師徒搭檔干活,十天總有七八天在一起。沈乾對于童年的記憶,多半是在竹子和篾子堆旁跳上跳下。舵爺?shù)氖炙囎允菦]話說,就是手上慢些,他給自己找的借口是——慢工出細活。舵爺剖竹子是一手絕活。篾匠用的篾刀在沈渡那里叫竹刀,刀身長約四寸,寬一寸,刀背足有青瓦片那般厚,刀口锃亮,鋒芒畢現(xiàn)。別的篾匠剖竹子,刀過竹節(jié)響聲清脆,干脆利落。舵爺剖竹子不同,竹刀在竹節(jié)前略頓一下,手腕一抖,刀身便把竹節(jié)撬開了。舵爺?shù)膭幼鬏p巧而有力,一切恰到好處,竹節(jié)裂開將響未響,竹刀便已迎向下一個竹節(jié)。這一手看似慢,實為快,頗有太極拳以慢打快的意味。有主家請舵爺做竹器,遲遲聽不到屋內(nèi)響動,不放心伸頭去瞧,地上已經(jīng)橫著一捧篾子了。舵爺性子慢是一方面,他還喜歡靜,做什么都是不作聲。他似乎擔(dān)心竹破時的脆響會嚇著別人。

舵爺就這樣悶聲不響活到了一百歲。

這在沈渡可了不得,百年未有的事。沈乾他爸準備給舵爺賀一賀。舵爺不準,他不想驚動任何人,尤其下面的閻王爺,最好讓閻王爺忽略了世上還有這號人。實在沒辦法,沈乾他爸說:“初五中午,我們一家子過來陪你吃個飯,不喊別人,也不搞花頭。”舵爺這才點了頭。

五月初五端午節(jié),亦是舵爺生日。

沈乾有十來年沒去過舵爺家了。自從去省城上大學(xué),再到畢業(yè)回來找工作,跳槽創(chuàng)業(yè)開公司,人生的發(fā)條越上越緊,一直忙碌不停,平時回沈渡老家陪爸媽的時間都不多,更別說去舵爺家。前些年,他在縣城開了一家文化傳媒公司,走出去別人都喊“沈總”,更是忙得不見人影。要不是端午這天他爸一喊再喊,他是絕對不會回去的。

“端午節(jié)是國家法定節(jié)假日,該休息得休息嘛?!彼衷陔娫捓镎f?!皢T工們放假了,事情只好自己做,比平時更忙,何況最近公司事多,我煩著呢?!彼忉??!皠e一天到晚掉在錢眼里,吃頓飯的時間總有吧,舵爺一百大壽,這么重要的日子你不回來一趟像話嗎?照這樣,將來……將來我有個三長兩短也指望不上你了?!彼值穆曇粝皴F子從電話里刺進耳膜。話說到這份上,他再不答應(yīng)真不像話了?!皫溺骱托《挂黄鸹貋?,好長時間沒見我家寶貝孫女了?!彼謸Q了語氣囑咐了一句。他敷衍說:“好好,行了行了。”

他卻是一個人開車回來的。事實上,他跟文琪已經(jīng)冷戰(zhàn)了好些天。

沈乾經(jīng)營的文化傳媒公司,說白了是一家廣告公司。隨著網(wǎng)絡(luò)的發(fā)展,他們業(yè)務(wù)延伸到直播帶貨、公眾號運營等新興領(lǐng)域。前段時間,一位長期合作的當(dāng)紅女主播的老公找上門,說沈乾勾引他妻子,在網(wǎng)上鬧得沸沸揚揚。沈乾有冤無處申。好事未必成雙,壞事卻常常連鎖反應(yīng),幾家跟他合作的客戶為免受負面影響紛紛要求解除合約,跟著銀行貸款逾期難還,公司經(jīng)營雪上加霜。隨著事件的發(fā)酵,文琪不堪其擾,本想好好談?wù)劊麉s很不耐煩。二人吵鬧幾次,愈演愈烈,終是吵崩了。目前,他們進入離婚冷靜期,已經(jīng)不在一起生活了。這些事他也沒跟爸媽說,成家之后,他跟爸媽交流越來越少。再說,這一地雞毛,他也不知道怎么開口。

“文琪呢?還有我孫女呢?”沈?qū)W成往車里瞅,只瞅見玻璃上映著的自己的老臉。

“她們忙,小豆班上同學(xué)約了一起學(xué)包粽子?!彼氯f。

“這要跟外人學(xué)?”

“你不懂。上車吧,我?guī)銈円黄鹑ザ鏍敿??!彼黹_話題。

“得了吧,走過去一支煙的工夫?!鄙?qū)W成說。沈乾下了車,怏怏地搬了酒箱,跟在他爸后面走。他爸兩手別在背后,手里攥著一個皺巴巴的綠色帆布包,一副老干部的派頭。

舵爺住在沈渡一個較為偏僻的旮旯,從村中三米寬的水泥路拐進去,是一條百十米長的泥土路。那路讓野草趴滿了,只中間露著鞋底寬的一溜兒。沈乾想,幸虧沒開車,最近的停車點還是自家的曬谷場。

沿路本是一排居住線,原住著七八戶人家,大家嫌這里簡陋陸續(xù)搬出了,如今只剩舵爺一戶。舵爺家的房子仍是老樣子,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老古董,三間五架梁,青磚黑瓦,像被遺忘在時代的角落里。屋前的那棵老棗樹似乎更粗壯了,在屋檐上分出兩個丫杈,一枝伸向西北,一枝迎向東南,圈下好大一塊陰涼。據(jù)說那棗樹年紀比舵爺還大。沈乾走到樹下,細嗅竟有陣陣清香。這時節(jié),微不起眼的棗花開得正盛。

日近中午,客人登門,舵爺?shù)膹N房里依舊鍋不動瓢不響的樣子。蠶豆沒剝,小青菜沒擇,兩條鯽魚仍在瓷盆里神氣活現(xiàn),只有紅燒肉下了鍋,從木釜冠的縫隙里透出縷縷肉香。這也是沈乾不愿來的原因之一,一個獨居老人,做事慢手輕腳,這午飯估計要等到日落。

好在有劉美鳳,也就是沈乾的媽,一來就系上圍裙接手了廚房。她似乎早已預(yù)見到這樣的局面,自帶了四樣涼菜,裝盤擺上桌,張羅著讓他們爺兒仨坐下先吃。

“還是美鳳好啊?!倍鏍斦f。他嘴里只剩三顆老黃牙,咧嘴一笑全露了出來。沈乾從小喜歡看舵爺笑,眉眼彎彎很喜慶,他也跟著笑。好些年不見,舵爺?shù)难?,像灌了漿的水稻,而他的臉面上依然是光光凈凈的,不像有些老頭子胡子鼻毛亂竄。舵爺手里常不離一把鑷子,兩片鐵皮包了漿似的油光閃亮。沈乾從小就??匆姸鏍旈e時躺在竹椅上捏胡子。

舵爺家的堂屋真夠局促的。四壁掛滿了匾、篩子,墻角堆著籮、籃、簸箕,還卷了一張竹席倚在門后,看起來更像個雜貨鋪子。堂屋挨著北墻放著一個松木米柜,柜前擺著一張八仙桌,四只長條凳圍成一圈。桌上涼菜、碗筷準備妥當(dāng)了,舵爺招呼大家入席,沈乾卻盯著墻上看稀奇。在他眼里,這里的每一件竹器都算得上工藝品,尤其是針線匾,他從鐵釘上取下來細看,匾的襯底用黃篾與黑篾交替編織,中間手帕見方的地方竟然編出黃底黑字的“福祿壽喜”四個篆體字,沈乾忍不住拿出手機拍照發(fā)朋友圈。其實這些竹器都曾是農(nóng)家常用的生活器具,如今卻不常見,大多被便宜好用的塑料和不銹鋼制品替代了。否則,他爸也不會思量改行。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在沈渡一帶,篾匠跟瓦匠、木匠一樣,都是緊俏的職業(yè)。相對而言,做篾匠要輕巧些,沒有重活兒臟活兒,體體面面,雖說工錢低些,卻絲毫不影響?zhàn)B家糊口。讓人沒想到的是,一個外地小貨郎自行車后座上滿載紅紅綠綠塑料菜籃淘米筐來到沈渡,一聲吆喝便像給篾匠這個職業(yè)報了喪信。篾匠們一度聯(lián)手守在村口堵截貨郎,沒等到貨郞出現(xiàn),他們讓自己的愚蠢行為逗笑了,他們似乎一下子醒悟過來,他們試圖阻止的哪是小貨郎的自行車,而是時代滾滾向前的巨輪。于是他們吐口唾沫,扭頭回家,去他娘的,另謀活路。

那一陣,鎮(zhèn)上的建筑隊紅火得很,大批量招工去東北搞建設(shè),瓦匠、木匠能做大工,篾匠們只能混在小工的隊伍里,他們的手藝在建筑工地上毫無用場。給瓦匠、木匠打下手,沈?qū)W成不干,他左湊右借買了輛拖拉機,為鎮(zhèn)上窯廠送磚頭。趕巧那陣子,壯勞力都跟建筑隊出去了,村里缺干部,老支書便把沈?qū)W成拉了去當(dāng)后備。沈?qū)W成也樂意,這并不妨礙他送磚頭,反而沾了光比其他人多做不少生意。二十多年下來,拖拉機也像篾匠那樣在沈渡的地界上越來越少,好在沈?qū)W成的干部越做越順,幾經(jīng)騰挪坐上了村支書的位子,直到前年才退下來。但他也有遺憾,事沒少干、苦沒少吃,就差一個縣級榮譽,終是未能如愿。有時他兩杯酒下肚,感慨就出來了。

沈?qū)W成開了一瓶高粱酒,先把舵爺?shù)木浦训節(jié)M了。這青瓷盅裝滿正好一兩,舵爺每天兩盅,雷打不動,這一箱十二瓶夠他享用兩個月。沈?qū)W成側(cè)頭看酒瓶上的標識,42度,他嘖嘖嘴,淡得跟水一樣,他喜歡52度的。“還是弄一盅陪陪舵爺吧?!彼匝宰哉Z地給自己也滿上了。

“小乾也弄一盅?!倍鏍斦f。

沈乾連忙擺手說:“我還要開車回城,開車不能喝酒?!?/p>

“年輕人就是忙?!倍鏍斦f,“好些年沒見,小乾胖了?!?/p>

沈乾尷尬地笑。年近四十,最近確實又胖了不少,甘油三酯再創(chuàng)新高,兩年前信誓旦旦辦了健身卡,都不知道塞哪兒去了。

“喝點,今天舵爺高興,走不了晚上在家住一宿?!鄙?qū)W成又拿來一只杯子。

“別,回去一堆事等著呢。”沈乾伸手阻攔。

“喝一點?!?/p>

“真有事?!?/p>

父子倆你來我往一陣推手?!笆裁刺齑蟮氖?!”沈?qū)W成急了,橫著眼瞪他。

“好,不回了!”沈乾犟不過,氣鼓鼓搶了酒瓶自己倒上。其實除了過年,他跟爸喝酒的次數(shù)也不多。他像他爸一樣,平時也不喝這種高粱酒,不是因為度數(shù)低,而是太便宜,酒廠門市部批發(fā)一箱才一百元。他的酒量不好,喝這種低檔次的酒更容易醉,但他還是準備應(yīng)付著喝點,誰讓今天日子特殊呢。

酒斟滿,大家端起盅,沈?qū)W成讓舵爺講句話。舵爺說:“喝酒就喝酒,還講什么話?”沈?qū)W成說:“今天日子不一樣?!倍鏍斸j釀了足足三分鐘,端盅的手抖動不已,說:“本來不講的,你們非要我講,那好,就講倆字——干了。”便真的一仰脖子干了。正常情況下,舵爺一頓飯細嚼慢咽能吃上個把鐘頭,喝酒更像小貓?zhí)蛩?,只見唇動,不見盅淺,跟了舵爺四十余年,沈?qū)W成從沒見過舵爺像今天這樣豪爽,便也帶著兒子仰頭干了。

“今天高興,第一盅我放個響炮,第二盅我就隨意了,瓶中剩下的你們爺兒倆看著辦?!倍鏍斀o自己滿上,把酒瓶交給沈?qū)W成。

喝酒講氣氛,舵爺開了個好頭,氣氛便熱烈起來了。端午氣溫回升,加之屋子低矮局促,沈?qū)W成爺兒倆喝得鬢際額頭發(fā)亮,卻依然興致高昂。推杯換盞間,一瓶高粱酒很快底朝天。依著沈?qū)W成的派頭,準備再開一瓶。美鳳勸他別開了,他搖搖手,示意她莫開口,用他的話說,要么不喝,喝便喝好,人做事不能半吊子。沈乾也似換了個人,附和著叫再開一瓶,喝酒間,手機響個不停,他一遍遍摁掉,后來索性關(guān)機,落得耳根清凈。“再開,今天什么事都滾一邊去,誰也不能影響我陪舵爺喝酒?!鄙蚯悬c捋不直舌頭,事實上他已經(jīng)超量了。舵爺摸著光溜溜的下巴自顧自笑著,這爺兒倆開也好不開也罷,跟他毫無關(guān)系。

沈?qū)W成轉(zhuǎn)身從酒箱里又抽了一瓶出來,美鳳截住說:“你看看你,貓尿一喝都忘了干什么來了?!闭胀_@興頭上,別說美鳳,天王老子也勸不下。沈?qū)W成卻像被潑了一瓢涼水似的酒醒大半,握著酒瓶搖了搖又放回酒箱,說:“好,這瓶酒存著,今天暫且不開?!?/p>

前些日子,沈?qū)W成老往舵爺家里跑,也沒什么事,就是閑著遛彎兒,來了就拽條長凳坐下來,然后從褲袋里摸出煙和打火機,自己點上。他也不發(fā)煙給舵爺,舵爺不抽煙。舵爺做著自己的活計,那些沒有銷路的竹器。沈?qū)W成看著舵爺不慌不忙地干活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拉家常,有時就這么坐到日頭從棗樹梢上滾下去。

他實在是閑著了,從村支書的位置上挪下來,除了吃飯睡覺,一時竟不知有什么可做的。后來,他托了關(guān)系到鎮(zhèn)上一家小廠當(dāng)保安,沒滿三個月便回來了,他受不慣別人的支使,而人家需要的是一個老老實實的保安大爺,不是管事的領(lǐng)導(dǎo)。再后來,閑著閑著似乎閑出了病來,不是腰疼就是頭痛,渾身總有哪處不自在。他便時常在老中醫(yī)那里調(diào)理,無事便在村道上散步,看看莊稼長勢,或者等著路過的村民跟他打招呼說說話,可是說話的人太少了,大家都繞道了似的。有次踱著,遠遠望見舵爺家的棗樹,便鬼使神差從那條近乎荒廢的小道上拐進去了。除了逢年過節(jié)任務(wù)式地給舵爺送點禮,他十幾年都沒來走動了。過去每遇上煩心事,他都會來舵爺家,看舵爺做活兒,看著看著就有了主意,他覺得,看舵爺做活兒讓人心里踏實。當(dāng)年轉(zhuǎn)行,是隨建筑大軍去東北當(dāng)小工,還是留在家里搞運輸,他在舵爺家坐了一天,第二天便開始四處籌錢買拖拉機。兒子第一次高考落榜,是選擇復(fù)讀還是南下打工,他陪兒子坐在舵爺門前的棗樹下直到日落,兒子終于決計再讀一年。

那天舵爺正編著竹篩。沈?qū)W成蹲在舵爺旁邊看,這手藝不稀奇,他都會,年輕時他是舵爺最好的徒弟,像這樣一口十六目的細竹篩,在他手里也就兩天工。舵爺卻編得很慢,照他這個速度,十天八天也編不完。他把縱向的竹絲一根隔著一根捋成一捧,撮在左手里,右手拈一根竹絲橫向塞進去,用竹尺敲緊實了,左手里的竹絲散下去,再把另一半的竹絲撮上來,如此反復(fù),有條不紊,不慌不忙。沈?qū)W成呆呆地看著,這哪是在編篩子啊,這是在編日子啊,日子像竹絲一樣拿捏在舵爺指尖上,緩緩地在細碎的格子里穿行。那天,他在舵爺身旁一直蹲到晚霞滿天,起身時,腦中一空,忽地栽倒在地。

在沈渡,篾匠們干活都習(xí)慣蹲在地上,編席、編篩子、編笸籃,都得蹲著。蹲是篾匠的基本功。以前,沈?qū)W成可以像舵爺一樣蹲上大半天,幾十年不常蹲,功夫退化是自然的。暈倒后,舵爺給他掐了人中穴,他睜開眼,腦中一片空白,恍然間不知身在何處。

后來他學(xué)乖了,自覺地拽條長凳坐下來。他把陪舵爺做活計當(dāng)成一種打發(fā)時間的方式,有時手癢,幫舵爺劈竹子、刮篾子。舵爺使的這些工具大都跟舵爺一樣長命百歲了,比如竹刀、刮刀、穿子,這些鐵家伙常用反而不易生銹,樣樣柄上生出包漿。舵爺?shù)闹竦?,他握著不稱手,有些輕。輕是正常的,老竹刀歷經(jīng)過千萬次磨礪,刀身變得瘦而窄,像舵爺一樣身形干癟。

于是,他琢磨起竹刀的事。舵爺干了八十幾年篾匠,該有一把好竹刀。

酒止席散,寬坐喝茶。

舵爺泡茶不用茶葉,而用竹針。竹針就是竹葉芯,每碗只需拈上五六根,泡出的茶湯色澤微青,味淡若無,舵爺說這茶清心解膩。竹針是舵爺從屋后抽來的,一年四季都是新鮮的。他家屋后圍著一片半畝見方的竹林,竹梢漫過屋頂,在輕風(fēng)里與屋前的棗樹交頭接耳,沙沙有聲。

沈乾正品著茶,沈?qū)W成叫他把米柜上的帆布包遞過來。沈乾懶懶地轉(zhuǎn)過身,拿了遞給他,略瞟了一眼,報紙包著,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兒。

“舵爺,給你帶了樣?xùn)|西。”沈?qū)W成從包里把東西摸出來,拆開報紙,露出一把銀亮的竹刀來,雙手遞給舵爺。

舵爺愣了片刻,接過去,刀口刀背細瞅了一陣說:“好刀?!?/p>

“那是,我托人找了鍛壓廠的老師傅專門加工的,用的是進口碳鋼。”沈?qū)W成說,“舵爺,你跟竹子打了一輩子交道,該有把好刀?!?/p>

舵爺握著刀把子掂量掂量說:“刀是好刀,可惜不稱手,你還是帶走吧?!闭f著,從米柜上取出自己的竹刀,那刀生鐵鍛打,背黑口白,跟新刀一比,立時顯得單薄而土氣。“你看看,這把才合我哩?!倍鏍斦f,“它跟了我八十幾年,比老太婆跟我的時間都長,我怎么能丟了它?”

“你就收了吧,這也是徒弟我的一片心意?!鄙?qū)W成說。

“哦?”舵爺慢慢抬起眼皮。在他的印象里,這個徒弟很久沒有如此謙卑地自稱徒弟了,這個徒弟以前總是習(xí)慣說“徒弟我”怎樣怎樣,當(dāng)上村干部后便改了口。沈?qū)W成被盯得有些不自在,眼皮耷拉下來。沈乾也覺得奇怪,他爸一向下巴朝天的架勢,怎么在舵爺面前就 包了呢。

“舵爺,你再做我?guī)煾赴??!鄙驅(qū)W成說。

舵爺笑了笑:“好好的,這又是哪一出?”

“我想重新做個篾匠?!鄙?qū)W成說,“今天喝了酒有膽氣,放平日我開不了口,你知道的,我這人死要面子。今天,我把小乾也叫回來了,本來還有文琪和小豆,我想當(dāng)著一家人的面,認真向你拜個師。”

所有人都很詫異,包括美鳳。她知道沈?qū)W成給舵爺準備了一把新刀,為了打刀,他前前后后忙活了一禮拜,先是托人找好鐵,又親自跑到鍛壓廠里當(dāng)監(jiān)工,但她不知道他蓄謀已久想著重操舊業(yè)。祝壽也好送刀也罷,似乎只是個由頭。

“想做就做嘛。”舵爺說,“你手藝在身,摸索兩天自然就上手了。”

“我還沒有真正出師呢?!鄙?qū)W成看著掛在墻上的針線匾。

舵爺愣了會兒,笑了。他已經(jīng)不記得具體哪一年帶的這個徒弟,應(yīng)該在五十歲之后,這是他四個徒弟當(dāng)中最小的一個。沈?qū)W成十六歲開始學(xué)手藝,三十五歲轉(zhuǎn)行開拖拉機,整整干了二十年篾匠,當(dāng)時在沈渡是出了名的好手藝,只要一提“細篾匠”,大家都知道是指沈?qū)W成,雖然當(dāng)了村干部后沒人這么叫他了。舵爺對這個徒弟也挺中意,手指靈巧,悟性又高,當(dāng)年舵爺就想把彩篾編字的絕活教給他。

彩篾編字,就是把細篾染成兩種顏色,通過縱橫編織,形成圖案。這手藝當(dāng)時在村里只能用在針線匾的襯底上,用在別處畫蛇添足。而且,從來沒有哪家請篾匠提出編字的要求,村里農(nóng)家誰講究這個?絕大多數(shù)人甚至不知道有這回事,就連有些篾匠也不知道。

彩篾編字,舵爺是自己摸索出來的。舵爺小時候(那時他還不知道將來會成為一個篾匠),有一次跟著爸幫地主家干活,看到過地主婆用這樣的針線匾,當(dāng)時他也不知道襯底上編的什么圖案什么字,反正就是覺得好看。那天,地主婆坐在門口曬著太陽繡花,他為了滿足一下好奇心,看一眼遮蓋在彩線下的圖案,偷偷伸出臟兮兮的小手把一堆彩線提了起來,還沒看清襯底上是啥便招來一記響亮的耳光。當(dāng)了篾匠之后,那口針線匾時時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甚至在夢里,隨之而來的還有那記耳光,還沒看清便被驚醒。他幾次問師父,師父都教育他,實實在在把活做好,別想那些花里胡哨的,他弄不清師父是不愿教呢,還是壓根兒就不會。

舵爺之所以摸索彩篾編字,一方面是因為對地主婆的針線匾記憶深刻,另一方面是為了女人。沈渡的女人大多會些女紅,要是誰有這樣一口精致的針線匾,會是多么開心啊。他當(dāng)時這樣想。

“第一次摸索出來大約是在我二十一歲那年,過去的事記不清了,反正是個春天。”舵爺趁著酒意,講他的“老古前”。要不是他主動講,這些事幾乎沒有人知道,沈?qū)W成跟了他二十年也不知道。

舵爺說,他喜歡的女人叫葉喜梅,他們從小一塊兒長大。在差不多大的幾個孩子里頭,舵爺是最沒出息的那個,他太溫暾了。據(jù)說,舵爺這個綽號是他爹最先叫起的。那日他爹在院子里發(fā)火,說你真是個舵爺,被路人聽了去,當(dāng)作笑話廣為傳播,他爹想收也收不回來了。這樣一來,舵爺從小不僅被大人看不上眼,還被孩子們欺負,孩子們玩耍都不愿帶他。

喜梅卻不嫌他。喜梅比同齡的孩子個頭要高,性子又潑辣,男孩都不敢惹她。她看到舵爺鼻涕掛在臉上,一副倒霉相,像老鷹捉小雞游戲里的母雞一樣心生憐憫。舵爺自小便在她的羽翼之下成長,他對她有一種說不出的仰慕、感激,還有喜歡。舵爺?shù)南矚g是深藏在心底的,就像他劈竹子也能悶聲不響一樣。學(xué)了篾匠的舵爺,謀劃的第一件事就是編一口襯底有字的針線匾送給她。字早想好了——“龍鳳呈祥”。人家婚床的雕花板、枕墊、被單都刻著繡著“龍鳳呈祥”,當(dāng)她看到這四個字,他想說而沒敢說的話都可以不用嘴巴來表達了。

他從二十歲開始嘗試彩篾編字,白天干完活兒,晚上回來自己摸索,指頭上捋著黑黃兩色的細篾,心里就想著喜梅,想著有一天編成了,選個好日子親手把針線匾送給她。

舵爺終于在第二年的正月里編成了針線匾。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一心一意編織“龍鳳呈祥”的時候,喜梅家早有媒婆登門。他抱著針線匾,不知道該送還是不該送,猶豫了好些天。最后他想出一個辦法來,交給針線匾決斷。他把針線匾立起來,像銅錢一樣旋轉(zhuǎn)。字朝上,送;底朝天扣著,不送。結(jié)果旋了一次,底朝天,他又不甘心,再旋一次,字朝上。他緊張又興奮,那就三次論輸贏吧。他閉目暗祈老天保佑,認真再旋一次。字朝上。

一切都是天意。他給自己一個合理而滿意的解釋。喜梅收下他的針線匾時,嘴角含笑,她說她很喜歡。

舵爺家的媒人也踏入了喜梅家的門檻。喜梅父母那一關(guān)是不好過的,年輕后生里,舵爺雖然人品端正,但是出了名的慢性子,注定這輩子沒有大出息。“你們又有什么大出息了?這一村的人又有幾個有大出息?”喜梅這樣替舵爺反駁她的父母。那年月,婚姻大事雖是父母做主,但父母的心也是肉長的,他們依了女兒。

本來好事將近,舵爺偏不爭氣,把事情搞砸了。那是一九四三年春天,日軍在江北實施“清鄉(xiāng)”計劃,也不知怎么想出來的,興師動眾從南方運來了五百萬根毛竹,準備沿運河筑起綿延數(shù)百里的籬笆墻,妄圖借此分割封鎖新四軍的抗日根據(jù)地。毛竹運到之后,偽保長抓壯丁一樣強迫當(dāng)?shù)伢?、木匠前去劈毛竹扎籬笆,作為年輕篾匠,舵爺無疑也在名單之中。在偽保長眼里,舵爺是個軟柿子,最易拿捏。他第一個去找舵爺,只撂下硬邦邦一句話,明天一早必須到工地。舵爺笑著點頭,他的臉上從來都掛著笑,好像自娘胎里出來就笑著。第二天,別的篾匠都到了,舵爺卻遲遲沒到,舵爺?shù)钠鈧伪iL是知道的,永遠趕不上趟兒,可是直到晌午還是不見人影,偽保長忍無可忍了,上門興師問罪。讓他意想不到的是,舵爺笑嘻嘻舉著右手說,保長你看,干活不小心,這手怕是拿不起竹刀了。昨夜,他嘴巴里咬上一團毛巾,用竹刀剁下了一節(jié)食指,就連睡在東廂房里的爹娘都沒聽見一絲動靜。

這事在當(dāng)時的沈渡,又傳出了一句歇后語:舵爺剁手指——該急的不急,能緩的不緩。幫鬼子做兩天活計而已,何必剁手指呢,剁了可長不出來了,嘖嘖。雖是數(shù)落的口吻,村里人談起這事時心底總是肅然起敬。也因為這,自此在沈渡地界上再沒有人欺負他。

浩大的竹籬笆工程并未因為舵爺?shù)淖詺埗馨朦c影響。那道竹籬笆橫穿沈渡,正好筑在舵爺跟喜梅兩家之間。舵爺至今仍記得當(dāng)時民謠中的唱詞:“竹籬笆,硬分家,南邊田,北邊家,糧田荒蕪沒法種,種好的糧食吃不到它?!倍鏍斪類赖牟皇欠N田問題,而是跟喜梅見面變得尤為困難。只能趁夜站在籬笆墻下,像探監(jiān)一樣悄悄說會兒話,還得時刻提防著巡邏的偽軍和狼狗。

三個月后,新四軍看準時機,發(fā)動沿線百姓火燒竹籬笆,舵爺當(dāng)然沒少出力??粗灰娛孜驳幕鹕?,舵爺心下終于寬慰了??墒撬麤]想到的是,他的針線匾在不久后一個蟬噪不止的夜晚被退了回來。喜梅的父母堅決不許女兒嫁給一個殘廢,在他們眼里,就算只少一節(jié)手指,也是殘廢。喜梅要死要活投河上吊也無濟于事。

那只退回來的針線匾,舵爺一直珍藏著,它的主人最終還是喜梅,這是十八年后的事了。

喜梅嫁的男人短壽,生了一場怪病,藥石罔效,沒了。孤兒寡母吃了上頓沒下頓,過活不下去了,她便帶著十六歲的兒子投奔了舵爺。那時舵爺依然光棍一條,見了喜梅高興得合不攏嘴。那年月的日子艱難,篾匠也沒什么生意,舵爺家的日子也不好過。為了找吃的,舵爺絞盡腦汁,用竹刀刮過樹皮、挖過柴根,他還自制出一種細竹籠,傍晚偷偷浸到白馬河里,運氣好的話翌日一早能收獲到黃鱔或者泥鰍。那段日子,他們硬是挺了過來。

往后日子向好,舵爺做篾匠,喜梅做針線活。家務(wù)多靠喜梅,她向來有主見,家里家外,吃穿用度,都由她操持著。那個針線匾便在喜梅手里用了四十多年。沈?qū)W成記得,喜梅嬸嬸去世時八十有三,喪事都是他一手操辦的。舵爺縮坐在角落里的竹椅上,懷里抱著針線匾,臉上一貫地掛著笑,木木的,見人就說,人沒了,就剩匾了。

那口針線匾至今仍在。舵爺從房間的五斗櫥里把它尋出來,除了篾色在時光里暗淡了些,竟沒有一絲破損。

沈?qū)W成當(dāng)徒弟的時候,常常會看到那口針線匾。當(dāng)年師父暗示要教他彩篾編字的時候,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么強烈的興趣。這手藝在農(nóng)村算是雞肋,學(xué)來沒用,既耗時間,又耗腦子,傷時傷神。他跟著舵爺承接竹器活兒二十年,也沒人提過要用彩篾編字?,F(xiàn)在他的心境卻不同了,有的是時間,頗需要用一項極細致的活兒來打發(fā)。

“你把這學(xué)了去,也算了結(jié)我一樁心愿?!倍鏍斝φf。

“我這就砍兩根竹子來。”沈?qū)W成說。

“這個你留著自己用?!倍鏍敯研轮竦哆f給他。

“這是送給你的?!?/p>

“拿去?!倍鏍斢米炫幌屡f刀,笑著說,“我有?!鄙?qū)W成便握住刀柄,有些慚愧。他一心思量著給舵爺制刀,沒承想自己似乎更需要一把。他那把跟了他二十年的竹刀,早已在雜物堆里銹蝕不堪,形如朽鐵。

竹子砍來,舵爺又喝了兩口茶,才拿了竹刀,慢慢起身出門。

“我爸是想重操舊業(yè)了?”沈乾問媽。他這會兒仍然滿面通紅,酒意未散。

“也沒聽他提過?!泵励P說,“跟你一樣,什么時候有事跟我商量過?”

沈乾自討沒趣,轉(zhuǎn)頭說:“爸,你要是做篾匠,我?guī)湍阍诰W(wǎng)上帶貨?!闭f著,他打開手機,無數(shù)信息涌上界面。

“帶什么貨,我消磨時間,可不當(dāng)生意?!鄙?qū)W成說。

“順便賺錢,一舉兩得?!鄙蚯粗畔?。

“你就掉錢眼兒里了?!?/p>

“可不,你們知道吧?”沈乾激動地說,“吃飯這會兒工夫,我的朋友圈里快爆了,墻上那口針線匾有人出價了,呵,你猜值多少?”

“管你多少,咱們井水不犯河水?!?/p>

“一千元,嚇一跳吧?”

“鬼才信?!鄙?qū)W成不屑地說。

“你真是老眼光,這些可是工藝品?!鄙蚯f,“要不然我給舵爺帶貨吧,你看舵爺孤苦伶仃,多賺點養(yǎng)老錢也是好的。”

舵爺笑著,不語。舵爺沒有自己的孩子,便把喜梅的兒子當(dāng)作自己的兒子。兒子卻沒認過他,什么都要逆著來,結(jié)婚后分家自立。沈?qū)W成知道,自喜梅嬸嬸去世,兒孫輩們與舵爺再無瓜葛。舵爺就這樣孤倔地活著。

“你忽悠別人我不管,可別欺負了舵爺?!鄙?qū)W成警告說。

“不打緊。”舵爺幫襯著沈乾,“你要是喜歡,屋里的東西隨便拿。”這些年,舵爺做了竹器也不出去吆喝,村子里誰家里缺啥就來拿,有心給點錢也好,用花生玉米白面饅頭換也行,白手拿了去道一聲謝也可,舵爺不計較。也許對他而言,編竹器不是為了生活,反而是活著為了編竹器。

“舵爺,我?guī)湍闩亩桃曨l,有我操刀,你一定會紅?!鄙蚯坪跣岬搅诵碌纳虣C,一代草根網(wǎng)紅即將橫空出世,他的公司也許可以就此扭轉(zhuǎn)乾坤。

門前的曬谷場上,星星點點落著青白色的棗花,像一條淡雅的毛毯延展在腳下。師徒二人分工協(xié)作,沈?qū)W成剖竹,舵爺削篾。一竹縱剖十六開,一篾橫剖四層,外層青篾和中間兩層黃篾可用,內(nèi)層篾骨棄之,可作柴火。青篾、黃篾從“度篾齒”里過一下,出來便是根根等寬的細篾絲。細篾絲再經(jīng)刮刀打磨光滑,厚薄一致。

沈乾端著手機蹲在一旁錄像,看著看著,仿佛回到了童年。從前的時光多慢啊,他在竹堆旁跳躍半天也不厭煩。他記得有一次不小心踩在竹子上滑了一跤,摔破了額頭,摸到額上的鮮血,他嚇得啼哭不止。舵爺為了哄住他,停下手上的活兒,說給他做一只竹蜻蜓。他那時還不知道什么是竹蜻蜓,舵爺說,竹蜻蜓在掌心里一搓,就能飛起來,竹蜻蜓一飛啊,額頭上的疼也一起飛走了。他立刻就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舵爺手上來了,舵爺手慢,竹蜻蜓遲遲出不來,他都等不及了。小時候,他的臉上手上經(jīng)常磕磕碰碰,也因此,他又添置了竹推車、竹節(jié)人、竹耙等小玩意兒。他癡迷武俠劇那陣,舵爺還給他削制過一把竹劍和幾枚飛鏢。后來長大了,到舵爺家來得少了,但沈乾記得,每遇大事不決,他爸都會來舵爺家。

筆挺的兩根青竹,在沈乾的鏡頭下攤作一堆兩毫米寬的細篾。剖竹削篾都是篾匠的基礎(chǔ)活兒,有時根據(jù)需要,篾子還得上鍋放水里煮成熟篾,比如編織涼席,如此一來質(zhì)地更柔更潤。舵爺給竹篾上色,也是靠水煮。鍋中放入染料,可黃可黑,可綠可紅。舵爺慣用的是黃黑兩色,在他看來,這兩色搭配更為順眼,經(jīng)久不變。染色過后本來需要多次淘洗、晾曬,沈?qū)W成早就等不及了,叫舵爺別太講究了,趕緊開始吧。舵爺說,好。沈乾以為他真要開始了,他卻對著空落落的泥地發(fā)呆,找螞蟻似的。沈乾急啊,他的手機電量已經(jīng)支撐不了多久了,而期待已久的彩篾編字尚未真正開始。他不得不向他爸借手機,他爸的手機雖然老舊,錄視頻沒有太大影響。

“你就不能安安靜靜地看舵爺做活兒?”他爸抱怨幾句,極不情愿地把手機遞給他。

大家都靜靜地看著舵爺。舵爺蹲在地上,小肚子跟大腿重疊在一起,后背高高隆起,像扣著一口鍋。沈乾覺得,也許是因為長期蹲著做活,他的背駝了下來,而駝了背的舵爺似乎與篾匠這個行當(dāng)更加契合。

舵爺深吸一口氣,慢悠悠抓起一把黃篾。他先用三橫三縱六根黃篾打底,然后縱向上用黃篾交錯排列,一溜排出六十來根。接著準備布黑篾,從右邊起,留三根黃篾在下,挑起三根黃篾在上,每隔三根起三根,篾絲隨著他滿是老繭的指頭跳躍,一根竹尺從右向左穿入黃篾,起完后竹尺輕挑,穿入第一根黑篾,用竹尺敲實。接著穿第二根黑篾,留四根黃篾在下,挑起三根黃篾在上,接著是第三根,留五根黃篾在下,挑起三根黃篾在上。如此反復(fù),圖案漸漸露出一角。

“你看像什么?”舵爺手上不停。

沈?qū)W成左瞅右瞧,搖搖頭。

舵爺微笑著,繼續(xù)編。

一根根黑篾布進去,圖案越來越具象了,沈乾覺著那圖案哪是從舵爺指頭上編出來的,分明是從針式打印機里打出來的,工工整整,分毫不差。他屏聲靜氣,雙手托著手機,絕不敢抖動一下。而這時,手機的一聲振動讓他的手抖了起來。

是文琪發(fā)來的微信?!八趺礃恿耍俊蔽溺髟谖⑿爬飭査?。

一瞬間,他像觸電一樣,抖動的手已經(jīng)端不穩(wěn)手機了。文琪竟然還惦記著他,“他”無疑便是自己。這會兒,錄不錄視頻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默默退出視頻,把手機還給爸,一屁股坐到地上。他爸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舵爺?shù)氖?,直接把手機揣進褲兜。

沈乾重重地呼吸,看見那把新竹刀橫在手邊不遠處,便漫不經(jīng)心地夠了過來把玩,借此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坐著坐著,他忽然想起高考落榜那年夏天,他爸也是這樣陪他在棗樹下坐著。舵爺手上很慢,能讓人看出瞌睡來,他不記得自己是否真睡了一覺,總之,那個讓人昏昏欲睡又異常清醒的下午,他暗暗發(fā)誓,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跳出農(nóng)門。而現(xiàn)在,坐在舵爺家的曬谷場上,他握著竹刀漸漸平靜下來,似乎明白了爸為什么非要他回家一趟。

沈乾盯著舵爺?shù)氖种搁g,竹篾輕輕跳動,雖然還有一角沒有收口,但字已成形,是個“和”字。

“嘿,是個‘和’字?!鄙?qū)W成也看出來了。

“難不?”

“說難也不難,說不難也難?!鄙?qū)W成說。內(nèi)行看門道,光看工藝確實不難,難的是舵爺早就在心中勾勒出最終的圖案。要想編成,先要把整個圖形編在腦子里,通過每一根篾子編成想要的樣子。每一個步驟都不容有錯,若錯一步,便要重來。

舵爺癟著嘴笑,塞進最后一根黑篾,一手竹刀拄地,慢慢站了起來。

沈乾仍坐在地上把玩著竹刀,不小心右手食指劃了一道口子,輕微的疼痛和鮮艷的血滴讓他如大夢初醒。多年以后,他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個午后,斑駁的光影和細碎的棗花在時間和輕風(fēng)里緩緩流淌,竹刀堅硬而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