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軌的筆致”最初來自魯迅對蕭紅《生死場》的評價,今天讀來更像是對一種優(yōu)秀作品的判斷標準。每部經典之作之所以能流傳下來,其實都有它的“越軌筆致”,有待我們學習,有待我們發(fā)現(xiàn)。 好散文的“越軌的筆致”
作為讀者,我喜歡有“越軌的筆致”的散文作品,那種不做庸常之言的作品?!霸杰壍墓P致”最初來自魯迅對蕭紅《生死場》的評價,今天讀來更像是對一種優(yōu)秀作品的判斷標準。
讀蕭紅的作品,會深切認識到“越軌的筆致”這一評價的精準,——這位青年作家身上流淌的是不安穩(wěn)的血。似乎一拿起筆,便會憑借本能去破壞那些既有“規(guī)則”。即使是書寫魯迅本人,蕭紅也是如此?!棒斞赶壬男β暿敲骼实模菑男睦锏臍g喜。若有人說了什么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边@是《回憶魯迅先生》的開頭。起筆即是真率,起筆即是日常,起筆即是深情,懷念故人的文章之所以寫得如此生動,跳脫,靈性,別具一格,都是因由蕭紅的筆致: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魯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著我;魯迅先生在北平教書時,從不發(fā)脾氣;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飯;魯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圍圍巾,冬天穿著黑石藍的棉布袍子,頭上戴著灰色氈帽,腳穿黑帆布膠皮底鞋;魯迅先生坐在那和一個鄉(xiāng)下的安靜老人一樣;魯迅先生吃的是清茶,其余不吃別的飲料;魯迅先生住的是大陸新村九號;魯迅先生的書架;魯迅先生的客廳;魯迅先生的書桌;魯迅先生寄書時喜歡碼得齊齊的;魯迅先生新剪了頭發(fā);魯迅先生又咳嗽了;魯迅先生一夜未眠……魯迅家的居住陳設,許廣平的忙碌,海嬰的頑皮……魯迅生活中的所有瑣屑都永遠被悉數(shù)刻在了蕭紅的文字里。把回憶寫得細微逼真,鮮活生動,恐怕只有彼此坦誠相知、親切相待的人之間可以做到如此。
面對人人稱頌的“民族魂”,蕭紅書寫的是通常意義上陌生的魯迅?!笫雷x者發(fā)現(xiàn),魯迅在蕭紅文章里的某些地方“竟以脾氣壞、固執(zhí)而又刻薄的形象出現(xiàn)”(葛浩文《蕭紅評傳》)。但是,這恰恰是蕭紅的魅力,她不是要寫光環(huán)下的偉大人物,她要寫的是生活中可親可感的那個人。在她天真而富有活力的文字世界中,從不會遺失我們生命中那些“灰色地帶”、那些被刺目的光環(huán)所忽略的“活生生”;她要書寫的有音容笑貌的魯迅,一個多重身份的人:父親,丈夫,朋友,導師,男人,老人。情深意濃,但行文歡脫,未曾渲染過一句想念,但想念卻如空氣般浸在文字的肌理。正是因為這“力透紙背”的書寫,在無數(shù)的回憶與緬懷里,蕭紅的回憶才脫穎而出:她寫出了“這一個”魯迅和魯迅一家;她寫出了立體的而不是扁平的魯迅;八十多年來,她的回憶一枝獨秀,為無數(shù)人誦讀和感懷,她使歷史長河中剎那的魯迅變成了我們面前永遠鮮活的那個人。
想到李娟的散文,在這位深受讀者喜愛的散文家那里,“越軌的筆致”在她那里是一種別樣的行文。我們只要看她的開頭,便會了解她聲音里的歡脫與活潑。比如“我在鄉(xiāng)村舞會上認識了麥西拉,他是一個漂亮溫和的年輕人,我一看就很喜歡他……”;比如“在庫尾,我每天都會花大把大把的時間用來睡覺,不睡覺還能干什么呢”;再比如“我聽到房子后面的塑料布在‘嘩啦啦’響,帳篷震動起來,不好,我順手操起一個家伙就去趕?!薄嗄昵埃谝淮巫x李娟作品我便想到了蕭紅,她的敘述聲音和蕭紅作品里的天真、自然、率性有某種神似,不過,李娟聲音更趨近清新,帶著對世界的好奇和年輕姑娘的嬌憨。
在那篇《我所能帶給你們的事物》里,李娟講述了給母親和外婆買寵物兔子的故事?!拔覐臑豸斈君R回來,給家里人買回來兩只小兔子。賣兔子的人告訴我,這可不是普通兔子,是‘袖珍兔’,永遠也長不大的,又乖巧,吃得又少。所以,一只非要賣給我二十塊錢不可。結果,買回家不到兩個月,每只兔子就長到了好幾公斤,比一般的家兔還大,賊肥賊肥的,肥得跳都跳不動了,只好爬著走。真是沒聽說過爬著走的兔子……而且還特能吃,一天到晚三瓣嘴喀嚓喀嚓磨個不停,把我們家越吃越窮。給它什么就吃什么,毫不含糊。到了后來居然連肉也吃,兔子還吃肉? 真是沒聽說過兔子還能吃肉的……后來,果然證實了兔子是不能吃肉的,它們才吃了一次肉,就給吃死了。”行文坦率自在,生動活潑,有趣的故事內核里別有深情:“兔子死了的時候,我媽對我說:‘以后再也別買這些東西了,你能回來,我們就很高興了。’我外婆對我說:‘以后再也別買這些東西回來了,要是死了可憐得很……你回來了就好了,我很想你?!敝v到這里,敘述人引領我們看到了遠方,外婆已經離開:“又記得在夏牧場上,下午的陽光濃稠沉甸。兩只沒尾巴的小耗子在草叢里試探著拱一株草莖,世界那么大。外婆拄杖站在旁邊,笑瞇瞇地看著。她那暫時的歡樂,因為這‘暫時’,而顯得那樣地悲傷。”歡快幽默但又曲折輾轉,看似真率的文本深處,是某種難以言喻的深情與憂傷。
劉亮程散文的魅力在于,他生成了一種獨特“透視法”。這位散文家以一種空著雙手進入事物的方式來書寫。所謂空著雙手進入,是排除“定見”“偏見”以及“庸見”等等先入為主的理解方式,是使自己變成“無知”。他喜歡站在角落看世間;喜歡站在野兔、站在樹木、站在風,站在狼、乃至不知名的小蟲子身上以“無知”的方式去認識世界,某種意義上,這種“無知”便成了另一種迷人的“有知”。
《剩下的事情》是他的代表作。哪些是剩下的事情呢?“我們在墳墓旁邊往下活?;钪钪蜁X得不對勁:這條路是誰留下的。那件事誰做過了。這句話誰說過。那個女人誰愛過?!笔O碌氖虑樵谝恍┤丝磥聿恢匾?,但其實很重要:“如果我還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蟲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币釛壢吮炔菽靖哔F的念頭。人與草木是平等的。“一株草,一棵樹,一片云,一只小蟲,其實它們在替匆忙的我們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駐足,在風中淺唱……”“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樹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蟲的嗚叫也是人的嗚叫。”人和草木之間有內在的呼應關系?!耙粋€人頭腦中的奇怪想法讓草覺得好笑,在微風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p>
空著雙手去理解眼前的事物,是屬于劉亮程的“越軌”,于是眼前事物便發(fā)生了顛倒和錯位:鐵鍬是有生命的,野狼也有思維。草木是人,人是草木;野兔是人,人也可能就是一只野兔。都是生命本身,互有不可知的部分。于是,《寒風吹徹》中,人與寒冷的關系變得微妙:“我掖緊羊皮大衣,一動不動爬在牛車里,不敢大聲吆喝牛,免得讓更多的寒冷發(fā)現(xiàn)我?!庇纱?,在寒冷的世界里,才能看到那些以往看不到的人,猜想他們度不過這個冬天,“他們被留住了。冬天總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個人,先是一條腿、一塊骨頭、一副表情、一種心境……爾后整個人生?!薄l能看到一個人一生中的雪呢?“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
當然,一想到“越軌的筆致”,必定要提汪曾祺那篇《跑警報》,作品寫的是戰(zhàn)亂時代的西南聯(lián)大生活,警報幾乎天天都有,“聯(lián)大的學生見到預行警報,一般是不跑的,都要等聽到空襲警報:汽笛聲一短一長,才動身。新校舍北邊圍墻上有一個后門,出了門,過鐵道(這條鐵道不知起訖地點,從來也沒見有火車通過),就是山野了。要走,完全來得及?!岳紫壬艜f‘現(xiàn)在已經有空襲警報’。只有預行警報,聯(lián)大師生一般都是照常上課的?!奔词故菓?zhàn)時,年輕人們也要尋找生活的滋味?!芭芫瘓笫钦剳賽鄣臋C會。聯(lián)大同學跑警報時,成雙作對的很多??找u警報一響,男的就在新校舍的路邊等著,有時還提著一袋點心吃食,寶珠梨、花生米……他等的女同學來了,‘嗨!’于是欣然并肩走出新校舍的后門。跑警報說不上是同生死,共患難,但隱隱約約有那么一點危險感,和看電影、遛翠湖時不同。這一點危險感使兩方的關系更加親近了?!泵麨椤芭芫瘓蟆保瑢憱|躲西藏、慌張?zhí)优芩坪跏穷}中應有之意,但如果讀過這篇作品我們自然要會心一笑,汪曾祺所寫的是固然是警報飛過時的日常,但最終落在“日?!?,落在作品的結尾:“不在乎”精神,那才是“永遠征不服的”。緊張、沉重、歡笑、莊重,讀《跑警報》的過程有如有趣的過山車之旅,這是屬于汪曾祺的以輕寫重,這是屬于他的越軌筆致。每一次讀跑警報,都會感嘆,每部經典作品之所以能流傳下來,其實都有它的“越軌筆致”,有待我們學習,有待我們發(fā)現(xiàn)。
讀這些散文對我意味有趣有味的探險之旅,總會在不經意間感受到驚喜:原來這部作品里有如此豐富的內涵,原來我們的日常生活里有如此多的閃光瞬間。真心希望各位讀者朋友也能和我一樣喜歡這些作品,收獲閱讀的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