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父愛如山:一支毛筆一條路 ——讀湯成難小說《行行重行行》
來源:收獲(微信公眾號) | 子方  2024年04月22日08:24

湯成難是我的同學(xué),雖她本人不知。那還是2014或2015年時,《當(dāng)代小說》編輯部舉辦“本刊”作者培訓(xùn),她是班長。我這么一說大家就明白了,像這樣的短期培訓(xùn)班,所有的學(xué)員都自然記得班長是誰,甚至記得長啥模樣,而反過來就未必。既然是班長,自然有她的底蘊和功力,近些年湯成難在各大文學(xué)期刊屢屢露面,獲獎亦不少。

閑話打住。閱讀湯成難小說《行行重行行》,我最大的感受是,古今中外文學(xué)殿堂里林立的經(jīng)典“父親”形象雕塑,或許該加上小官莊的這一位了,雖然他以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方式失蹤于通洋河畔,卻不會消失于文學(xué)世界。這是一位怎樣的“父親”呢?我們可以用幾個意念色彩濃厚的名詞來蓋言之:土地、路、毛筆、鐵鍬等。既具象,亦抽象。

開篇即曰,“如果我和母親每天不把父親從地里拔上來,父親就要栽進(jìn)地里了”,這就開門見山界定了“父親”的種地農(nóng)民身份,這也是他除了作為敘述者“我”的父親這個私人身份之外的社會身份。土地(田地)是農(nóng)民養(yǎng)家糊口的根本,也是本小說的中心意象物之一。“那塊水田被父親侍弄得妥妥帖帖,像他的另一個乖順孩子”,作者飽含深情寫下如此話語,體現(xiàn)的是“父親”對土地(“水田”)的熱愛和感恩。唯有借助土地,他才能把兒女們撫養(yǎng)長大,茁壯成長,這是根本,毛筆或鐵鍬意涵著的延展人生,才有結(jié)實可靠的憑藉。

土地上自然不僅有水田,還有河流?!拔覀兗以谛」偾f的最邊上,門前是一條河,河將我們與村莊阻隔開來”,于是便需要“路”?!拔摇奔议T前的路,并非真正意義上的路,只是河堤,“如果我們要去村里,只能從河堤上經(jīng)過,那是唯一能夠到達(dá)外面的途徑”。河堤自有河堤的用處,兼作行人之路本無不可,遺憾的是,“河堤又窄又陡,一點路的樣子都沒有……我們過河時,沒調(diào)整好重心,澡盆傾覆了,把我死死地扣在河底”?!案赣H”可不會讓門前這條不成其為路的路阻礙“我”和哥哥通往外面的大千世界——按照他的原話,“沒有一條通往外面的路,怎么行呢?”——從此他和這條路較上了勁。

“父親把對付田埂的力氣全部用來對付門前的這條路”,但“母親抱怨父親把每條路都修成了田埂,她不喜歡田埂”,于是他偵查別人家的路,“對著路發(fā)呆”,出遠(yuǎn)門之前,“父親將門前的路又修整一番”。他是農(nóng)忙剛結(jié)束時出去的,秋收之前回家,帶回兩樣?xùn)|西,一支毛筆(后文闡述)和“一條山路”。一個人自然不可能把一條山路從外面帶回家,此處,作者采用了虛實相間的手法?!案赣H帶回的另一樣?xùn)|西,是一條山路。真的,我不知道如何向你們描述,那是一條不太寬闊的山路……就是太‘崎嶇’了”。我們可以設(shè)想,按照“父親”以往在小官莊偵查過別人家的路的脾性,他肯定是外出打工之余還順便“調(diào)研”了外面的路,決意仿效之,花了幾天時間對家門前的路進(jìn)行改造(“當(dāng)幾天后這條路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可惜學(xué)習(xí)借鑒不大成功,無奈哀嘆“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父親”第二趟從外面回來(按照敘事情節(jié)交代,下同),“這次他帶回一條屬于城里的路——他要把門前的路修成他見識過的最好的樣子”。何謂“最好的樣子”?便是后文交代的“一截由磚塊、石子鋪成的路”。路面堅硬,青石紅磚亦算好看,“的確是一條好路的樣子”,無奈“與我們這兒的一切都顯得格格不入”,“它并不適合腳,而更適合車輪”。無奈何,“父親花兩個晚上就將它敲得粉碎。泥土被拯救出來了,它們仿佛受到了驚嚇,瑟縮成一團(tuán)”。“父親”第三趟從外面回來,“帶回了一條奇怪的路,枯草與泥土交織”,究其原因,按照“哥哥”的說法,“父親大概去了北方草原,或者說經(jīng)過那里”。東施效顰依然水土不服,“那條路并沒有使用多久,幾天后就被父親鏟去了。他又將路恢復(fù)到田埂的樣子”。

作為具象物的路不唯獨“我”家門前的這條路——“父親”所做的全部工作就是修修補補,N次推倒重來,最終還是一副田埂的寒酸樣——小說中明確交代的還有他自辟的一條新路,“他找到一條小官莊去往車站的捷徑。說是找到,不如說是父親修了一條路,從前他對付泥土的本領(lǐng)在那一刻派上了用場”。他自然不是閑得無事干造什么新路,只是為節(jié)省“我”在路上的時間(“這條捷徑可以節(jié)約二十多分鐘”),從而能夠“在先生家多學(xué)會兒(畫畫)”。對父親來說,為了孩子,門前的路要修好(雖未必達(dá)到預(yù)期效果),沒有路的地方也要造出路來,哪怕效果同樣差強人意,“只是在作為路的地方,泥土比其他地方略多一些”,如此而已。當(dāng)然,作為對路有著“某種不可理喻的執(zhí)念”或曰“對路有一種魔怔”(均是“哥哥”所言)的“父親”,與之有聯(lián)系的可不止上文提及的這兩條路,而是無數(shù)條,因為鐵鍬不離身,“看見路上的坑坑洼洼他會填上幾鍬,有時從路頭鏟出的多余的土,一直填到路尾的缺口中,他會改變一條小路的走向,也會讓一條路覆蓋另一條路”。

“父親”對路的執(zhí)念或魔怔,終究是為了兒女。路,既是“父親”鐵鍬下實實在在的土路,也是他深情殷切的視野里兒女們的成長之路和生活之路,或者說“父親”本身就是一條引導(dǎo)兒女們追求夢想和理想、不斷取得成功和成就、勇往直前和探索人生價值的象征之路。正是在他雖無聲卻堅定的指引下,“哥哥畢業(yè)后放棄留校任教的機(jī)會……只見哥哥正扛著鐵鍬從大壩上走下,那一刻,我突然百感交集”。一把鐵鍬串聯(lián)起父子倆的形象,妥妥坐實了“哥哥”作為“父親”某種實質(zhì)意義上衣缽傳人的地位;“我也如父親所愿,成了一個拿毛筆的人……有媒體評論我的山水畫里充滿故事?!?/p>

“路”和“毛筆”是小說里最核心的兩大意象物,作為其結(jié)合點,就是毛筆山水畫里的“那條路”?!案赣H”在路上迎接從先生家學(xué)畫歸來的“我”,總是詢問“今天畫了什么景子”,“我饒有興趣地回答他,山峰,溪水,松林,云霧,山路 …… 這時,父親便打斷我,‘山路?真的有一條路嗎?’他小聲地說”?!拔摇贝鹪弧懊糠剿嬂镫[隱約約都有一條路的”,“父親點點頭,半晌才回復(fù)一句:‘真好?!?。上述場景屬于“虛寫”,可一再上演,父女倆的對話并不針對某幅特定的山水畫。而在“父親”去世多年之后的某個日子,“我”應(yīng)“哥哥”之邀去參觀“明清進(jìn)士書畫展”,在“一位清朝末年進(jìn)士的書畫作品”前熱淚盈眶,因為畫中“清淺涓流旁蜿蜒著一條路”,“我”“覺得似曾相似,好像這條路在哪里見過似的”,“路向前方延伸,一直隱沒在遠(yuǎn)處的山林中。路上畫有一行人,不太起眼,只見背影,正向前方走去……發(fā)現(xiàn)那人卷著褲管,光著腳,膝蓋向下是淡淡的紫褐色”。其情其景躍然紙上,“路”與“行人”指謂何處何人不言自明,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畫內(nèi)畫外共情同理。

關(guān)于“路”,就說這么多,回頭說一說“毛筆”(固然總是與“路”纏繞在一起)?!案赣H”第一次外出歸來送“我”毛筆,通俗寓意上可理解為希望“我”妙筆生花,金榜題名。但實際上他的想法可沒那么深遠(yuǎn),只是“覺得他那結(jié)巴的小女兒一定會喜歡上它”而已。父親的直覺是準(zhǔn)確的,結(jié)巴的“我”“心怦怦直跳,口腔里有無數(shù)的詞語在跌撞,翻滾”,感覺“這多像人的舌頭啊”。所謂父女同心莫過于如此,(買毛筆時的)“父親上前用手輕輕摸了一下,和我一樣,他的指頭輕輕一顫”,可見他是料定了女兒心思的。老實巴交的“父親”自然沒聽說過“上帝為你關(guān)閉了一扇門,就一定會為你打開一扇窗”之類的“圣訓(xùn)”,但他以與女兒的心有靈犀不僅為她打開了一扇窗,而且還順便把她原先關(guān)閉著的那扇門也打開了。因為有了毛筆,“父親”送我跟小官莊的大筆先生何二學(xué)習(xí)寫字?!拔摇薄白舟E行云流水,仙風(fēng)道骨,鬼氣妖跡”,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導(dǎo)致“何二不肯再教我寫字了,他說這樣下去就是誤人子弟”。正是在此背景下,神奇的事發(fā)生了,“我說話流暢了很多,已經(jīng)不那么急躁地讓舌頭輕易把字詞交出去”。言及此,鑒于湯成難在某篇創(chuàng)作談里承認(rèn)“我小時候因為結(jié)巴,幾乎沒有玩伴”,我暗中揣測《行行重行行》里的“我”或許帶上了作者的某種影子吧,如果這個揣測某種程度上成立,那么作者和敘述者“我”的類似點便可能不止于小時候的結(jié)巴,或許“父親”的形象亦可能有某個辨識度頗高的原型吧。當(dāng)然我明白如此無端“帶入”存在風(fēng)險,正如江蘇省作協(xié)“名師帶徒”項目中湯成難的結(jié)對“名師”朱輝所言,“生活的邊界,不應(yīng)該成為小說家的邊界”。

回到那支毛筆?!案赣H”不僅送“我”去跟同住小官莊的何二學(xué)習(xí)寫字,在他第二次外出歸來后,還送“我”去仙女縣的老先生家學(xué)畫畫。路上要花費“大半天時間。我們先是走了六七里地,再坐兩個多小時汽車”,“我沒坐過汽車,既興奮又緊張,半路上胃就開始翻江倒海,下車后父親扛著我走了一段”。正因為路途遙遠(yuǎn),便有了上文提及的“父親”自辟新路情節(jié)?!案赣H”送“我”去仙女縣一路上的具體情形,僅寥寥百余字(上述僅是摘引),作者沒展開,卻讓我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一篇小說。那個叫《爸爸送我去上學(xué)》的中篇小說發(fā)表在《啄木鳥》2023年1期,其中有這樣的情節(jié),1985年9月10日,父親送“我”去區(qū)中報到,從老家村子走了四個小時,在一個叫“直干村”的地方坐拖拉機(jī)去鎮(zhèn)上,因初次坐車(其實是拖拉機(jī)),“一陣陣惡浪在我肚子里翻滾”,無奈半途下車——不,下拖拉機(jī)——“剩下來的路我和爸只好走,正是正午日頭最辣時”。無論情節(jié)還是細(xì)節(jié),何其相似。把評論者本人的小說“帶入”亦存某種風(fēng)險,就此打住。

全文亦就此煞筆吧——雖要說的話還有很多,本來至少還要說一說“鐵鍬”,有一種玄奧的說法,說是鐵鍬代表著一個人的基本能力,湯成難筆下的“父親”卻把它的功能發(fā)揮到極致乃至于無限——作為小評論夠長了,總不能在篇幅上與這篇僅萬余字的《行行重行行》去攀比。歸而言之,“父親”的一支毛筆規(guī)劃了“我”的人生,他從不離身的鐵鍬修路造路固然不咋地,卻結(jié)實有力地把一雙兒女推離了土地,并且依然扎根于土地?!案绺纭痹凇伴L江邊上參與水利工程的建設(shè)”,“我”用毛筆(“就是我的舌頭”)、用山水畫講述故事,故事里總有一條路,路上總是行走著一位神似“父親”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