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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個家庭的照相史
來源:文匯報 | 汪家明  2024年04月29日08:20

當(dāng)年在山東畫報出版社,我策劃了一套“名人照相簿叢書”。這個名稱最早可以追溯到作家劉心武1986年在《收獲》雜志上開的一個專欄,名稱是“私人照相簿”。我對這種以平民家庭照片為線索,有點民間書寫意味的著作方式很感興趣,于是冒昧與他聯(lián)系,希望由他主編,約寫一套“私人照相簿叢書”。他忙于新的創(chuàng)作,沒同意,于是我就改了一個字,變成“名人照相簿叢書”,陸續(xù)出版了弘一大師、巴金、冰心、張愛玲、梁思成、啟功等二十多本。創(chuàng)辦《老照片》時,設(shè)立欄目,有個“名人一瞬”,與之相應(yīng),設(shè)了一個“私人相簿”。二十七八年下來,“私人相簿”成為來稿最多的欄目之一。

近些年,我有一個尚未實現(xiàn)的愿望:做一套“一個人的照相史”叢書。蘇聯(lián)詩人葉甫圖申科有句:“世上每個人都特別有意思”,高爾基則說:每個人都應(yīng)寫一本傳記。同樣,每個人一生的照片就是一部有意思的圖像自傳。蘇月斫的《光明樓——北京人家影像故事》正是我想象中的那樣一本書:民間,鮮活,感人,美妙,充滿無意間的歷史感。我很喜歡這本書,為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這樣一本書感到欣喜。

劉心武曾解釋為什么要寫“私人照相簿”這個專欄:“在我內(nèi)心深處,常涌動著莫可名狀的情思。作為一個獨特的個體,我們出生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什么家庭,處身于一個什么樣的時代、什么樣的人文環(huán)境,我們承繼著什么樣的遺傳基因、文化遺產(chǎn),都是不由自主的……當(dāng)人獨處一室,翻動著自己的私人照相簿時,或者可以松弛下來。人在這時可以意識到其實自己是可愛的,有道理的……”對此,我深有同感。

不過,每個人都寫一本傳記,說來容易,真做起來是很難的。首先你要有大量的、長年的積累和記錄。時光嚴酷,它會帶走一切,尤其那些生活細節(jié),如果沒有當(dāng)時的、有心的記錄,就會如海邊砂礫一般,被亙久不息的浪潮沖刷得干干凈凈,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其次,還要有一定的寫作能力,這是不言而喻的。所幸月斫的父母“文藝、師范”,而且年輕、漂亮,他們都曾是教師,爸爸蘇建華老師還是一名小有才氣的畫家,后來成為專職的美術(shù)工作者;媽媽閆靜平任過三十年音樂課老師,喜歡唱歌。當(dāng)一般人還不懂得攝影重要,也沒有條件擁有相機時,蘇老師已經(jīng)迷上攝影,大量拍照并自己洗印了。開初是借用別人的相機,后來省吃儉用購置了自己的。

沒有孩子時,他們一個喜歡拍,一個喜歡照,拍和照都有文藝范兒,并非一般的家庭照。閆老師的美麗,是那個時代的美麗,是真正的美麗,不是如今修飾、妝扮的美麗。女兒降生后,這個溫馨的家庭自然又多了一根樂弦,大量的照片組成新的樂章(不知為什么,我覺得這本書從頭至尾有音樂在背后)。女兒的出現(xiàn)并未造成對年輕媽媽的忽視,而爸爸的情感和寄托則通過拍照貫穿始終——這種飽滿的一個家庭幾十年完整的影像記錄,比文字記錄更為豐厚和鮮活,其最大特點就是一目了然的細節(jié):人物的表情、穿戴、動作,比如長辮子、花紗巾,家居的物件、樣式、新舊乃至雜物、門窗和窗簾,室外的樹木、水潭、山路乃至修二環(huán)、改造龍?zhí)逗@些細節(jié),無處不在地展現(xiàn)了20世紀70至90年代北京一處街區(qū)一戶人家的日常,看上去親切、溫暖而又讓人惆悵。

說實在的,一開始看到材料,我沒把握這本書該怎么做,能否做成。有了豐富的影像記錄(兩萬余張照片),如何選擇、刪減、編排、展示、寫作、呈現(xiàn)給讀者,是一個很大的難題。我相信作為女兒的月斫,她的選擇既是最準(zhǔn)確的,又是最難舍的;她的展示是最充分的,又是最收斂的。在這里她有兩個角色,一是書的主角之一,一是書的編輯者;一個現(xiàn)身其間,一個置之其外。正像這本書的性質(zhì):既是私密的、個性的,又是社會的、普遍的。我不知道她編寫這本書用了多久,但那一定是一段深刻的情感之旅。

月斫供職于《大眾攝影》雜志,她也許學(xué)習(xí)了社會學(xué)、人類學(xué)的某些研究方法,受了攝影哲學(xué)和現(xiàn)代文學(xué)敘事方式的影響。全書分為四章,第一章是爸爸媽媽的影像,第二章是女兒(即本書作者),第三章是一家三口,第四章“照片中沒有了我們?nèi)说纳碛?,但場景都取材于那些年我們生活中?jīng)常路過的、看到的地方。正是一張張看似散淡的、無關(guān)的、抒情的影像,承載了我整個童年的記憶場所,家在哪里?就在這里”。四章內(nèi)容從小至大、從單純到復(fù)雜,各自獨立而又相互觀照。有意味的是,那些爸爸早年的水粉寫生風(fēng)景畫,與照片融合、呼應(yīng),增添了日常的存在感,是別致的一筆。

文字在書中并不鋪張,也不搶眼,是看了照片引起的回憶,簡明直白但又鮮活俏皮。敘述都是以第一人稱“我”或“我們”,但這個“我”,一會兒是媽媽,一會兒是爸爸,一會兒是女兒,有時又代表一家三口。雖然作者在文中有所交代,但讀的時候還是要根據(jù)照片和文意琢磨一番此刻是哪個“我”在講述?讀者因此有一種參與感、新鮮感。我想,這就是年輕一代的作者、編輯高明的地方,他們更有跨文化、跨領(lǐng)域的接受能力,更喜歡追求先鋒的表現(xiàn)方式。

除了整體結(jié)構(gòu)的巧思和時空交叉的敘述方式,作為圖文書,圖片之間的關(guān)系如何處置,圖片與文字之間的關(guān)系如何處置?要使整本書流暢、錯落、好看,有空間,又不斷篇兒,也是相當(dāng)有技巧的。不過,作為攝影雜志的編輯,作為山東畫報出版社,這正是他們的長項——以書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