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金庸》:兩個江湖的對話
《戲曲金庸·笑傲江湖》劇照(演出方供圖)
除了挖掘已有劇目,昆曲還能演什么?這是自《十五貫》“一出戲救活一個劇種”后,當代昆曲人反復探索的命題。相比其他戲曲劇種,背負六百年的傳統(tǒng)、文學大家的華彩名篇,以及魏良甫改良后的昆腔雅韻,昆曲的創(chuàng)新之路最規(guī)整卻也最艱難。適逢金庸百年誕辰,進念二十面體在香港上演的《戲曲金庸·笑傲江湖》則另辟蹊徑:如果敷演整出大戲的效果尚難把控,不妨由折子開始,小心叩問古老劇種演繹新派武俠的可能。
作品以《笑傲江湖》為藍本,排演多出京昆折子戲。每組節(jié)目擇兩部折子,輔以一段以南音(粵曲)承上啟下的酒客說書,集結(jié)京劇、昆曲、南音三大曲種以及舞臺裝置藝術,尋求“武俠+戲曲+科技”的新表達。其中,昆曲名旦孔愛萍擔綱的《東方不敗》,開演前公認難度最高、爭議也最大,而走出劇場,筆者認為,此次跨界合作碰撞而來的火花,的確在理解“傳承”與“創(chuàng)新”的關系把握上,給出了有益的啟示。
其一,是怎樣把耳熟能詳?shù)淖髌费莩鲂乱猓克囆g總監(jiān)胡恩威表示,之所以選擇《笑傲江湖》,除了看中人物之經(jīng)典,更是因為它并沒有設定具體的歷史年代,所以在改編上會有更大的空間。然而空間更大的同時,挑戰(zhàn)也更大。近半世紀以來,已有太多《笑傲江湖》改編版本,無數(shù)深入人心的影視形象珠玉在前,小劇場的獨角戲模式和精簡時長,也難憑大場面復刻打斗場面的壯志豪情取勝。然而,戲曲獨有的留白便另成妙處:看客一邊借極具進念色彩的包圍式舞臺和垂幕,獲得沉浸式感官體驗,一邊跟隨演員的唱念做打,走進人物內(nèi)心:罰至思過崖,令狐沖的悲憤交加;被任我行擊潰,東方不敗的英雄落寞。舍棄支線與配角的干擾,只有情緒的層層遞進,像主角與觀眾間一對一的漫長告解書,盡訴大俠筆下江湖的癡狂與虛妄。
其二,是如何為深入人心的角色注入新血?華語地區(qū)觀眾大多難以忘懷徐克《笑傲江湖2:東方不敗》中,林青霞戴著面具飛身亮相,大殺四方的六分鐘長鏡頭。相較銀幕大開大闔的視聽震懾力,舞臺上工閨門旦的孔愛萍則“武戲文演”。只見她登場蓮步輕移,一聲“任教主,終是你勝而我敗了”,滿腔悲苦疲憊,于小處著手,坦露東方不敗盛名下的脆弱。繼而以“懶畫眉套曲”展開由黑木崖一戰(zhàn)的幽幽倒敘:奪權任我行,“一朝霸主拘湖底,三萬教徒跪下風”的得意,修《葵花寶典》引刀自宮,“休理糊涂賬,一笑拈花獨自香”的嬌嗔,為救愛人楊蓮亭分神負傷,“盛衰天理費商量,敗寇成王也不妨”的痛悟……無論由一代梟雄到癡心兒女的轉(zhuǎn)變,還是從不可一世到輸給“情”字的反差,對人物的塑造,借戲曲的寫意美學與昆曲的婉麗嫵媚,于細節(jié)中凸顯情緒張力,四兩撥千斤。
例如對舞臺空間的分割,男兒身東方不敗一襲白衣,表演集中在上場門側(cè),練功轉(zhuǎn)性后逐漸脫下盔帽、露出紅襪和紅紗,展現(xiàn)步步邁向癲狂之路,聲腔由巾生轉(zhuǎn)旦角的同時,動作亦全部移至下場門側(cè);例如臺上自始至終僅演員一人,楊蓮亭以空凳暗示,雖不出場,但東方不敗將舞了又舞的寶劍拱身相贈,下令教中事務皆由蓮弟代管,深情一聲“蓮弟,請”,既是愛意的表征,也是對權與勢執(zhí)念的放手;例如任我行以畫外音聲演,開篇即拷問:“東方不敗,你這大號可得改一改罷”,在結(jié)尾處又被東方不敗反問:“居此教主之位者,是你是我,卻有甚么分別?”有人性的定調(diào)在先,此番對話與其說是敵手間的交鋒,更像是東方不敗直面心魔的自白,在“我敗了,我敗了”的聲聲呼喊中,煙霧漫起,觀眾席上方的垂幕落下,投影著被放大了的、東方不敗的各色神情特寫,那些嘲弄世俗的狂縱,顧影自憐的哀傷,配合旁白對東方不敗諸多“罪孽”的痛陳,反更令其“敗”得動人而不傷感——江湖紛擾,淡泊難求,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還有不少與垂幕設計相似的新鮮元素,為靜態(tài)的含蓄演繹起到了動態(tài)的補白作用。唱詞以巨大猩紅字體,一個個逐字在大銀幕上撲面而來,詩意中帶著詭譎,是最直接也最猛烈的視覺沖擊。動態(tài)捕捉技術則令演員的一舉一動,都能隨著移步換景獲得實時投影,亦真亦幻的恍惚間,更有種醉里挑燈看劍的朦朧——此刻,觀眾倒是真的成為了說書人的對象“酒客”,毋須刀光劍影,也能體會江湖的大夢一場,在這個“不敗終敗”的故事中,東方不敗的威名與罵名、武功與性別都不再重要,拋開重重枷鎖,回歸一個得失之間掙扎的失意人,繁華過眼終是虛空,也帶給觀眾更具普遍意義的,關于貪嗔癡的反思。
坦白說,對以昆曲呈現(xiàn)武俠小說再結(jié)合聲光科技的形式,最先總感到云里霧里,覺得風馬牛不相及,先鋒藝術常常是讓人望而生畏的,更何況新編戲向來評價兩極。而這樣一部將昆曲與金庸皆一定程度“改頭換面”的作品,相信也會在日后的上演中接受來自戲迷、武俠迷及劇場觀眾的多重檢視。不過,伴隨東方不敗的“一唱三嘆”,卻突然有些懂得:某種意義上,梨園行各位“角兒”拜師學藝跑碼頭,四功五法學本領,不正是一直存在的江湖本身嗎?小說想象中的武俠江湖,與歷史現(xiàn)實中的戲曲江湖,彼此互文,也在《戲曲金庸·笑傲江湖》的實驗場域中,有了試探性的對話。
由此,似乎也理解了孔愛萍當初“興奮又為難”地接下昆曲《東方不敗》劇本時,談起跨界碰撞的比喻——傳統(tǒng)戲是放在博物館里的珍貴古董,而新嘗試則是“撣去歷史的灰塵”,呈現(xiàn)其面貌之余,也讓每個走入博物館的人,獲得屬于自己年代的啟發(fā),常看常新。戲曲如此,金庸改編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