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綠洲》2024年第3期|方曉:所有愛的結(jié)束
來源:《綠洲》2024年第3期 | 方曉  2024年06月11日08:20

他們多年未曾聯(lián)系。然后,這年冬天他們又見面了,在云南的邊陲小鎮(zhèn)芒市。他來這里為一個跨國犯罪集團的首犯辯護,訴訟成果顯著,有效剔除了一些證據(jù)不足的罪名。家屬安排了送別宴??焐鰰r,他去洗手間,遇見了她。她在洗手臺前俯身,小心翼翼地將水灑在臉上。他一眼就認出了她。她穿著白色短襖,腰部有一束藍色花瓣往上攀緣,他想那是蠟梅,她曾經(jīng)最愛的花。她下身是藍色牛仔褲。她的臀部看上去消瘦了些。他輕聲喊出她的名字。她從鏡子里看清他的瞬間,驚喜就躍出眼簾。

在鏡子中審視他的瞬間,她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仿佛他們昨天才見過,今天又在這里不期而遇。

她說,真巧啊。

他說,是啊,沒想到。

然后,突如其來的尷尬就籠罩了所有的空間。他們想從沉默中掙脫出來,但都沒能做到。終于,她不再面向鏡子,轉(zhuǎn)過身來,他以為她要離開了,她卻又靠向洗手池的邊沿。她醞釀了片刻才說,我來參加一個民間音樂會。

他馬上說,我是來辯護的。擔(dān)心她聽不明白,他雙手模仿機關(guān)槍掃射著,就是這種犯罪,他說。

她笑起來,似乎只是因為不知接下來要如何是好,于是便打算離開了,他沒有挽留。在門外她停下來,我得走了,愛爾蘭人還在等我,她說,今晚他們朋友歡迎宴,愛爾蘭人的朋友真是遍地都是。他也笑起來,他說,我明天就走了。她看看他,呃,那好,她說,那再見吧。

他說,那再見。

他們已經(jīng)二十年沒見面了。

第二天早晨,他下樓來到酒店門廳,兩個助手已經(jīng)在等他。他把一花一世界手鐲交給其中一個,讓他們先回去把這個給他妻子,就說我,他說,他本已想好多個理由,卻又一時語塞,只好把手往身后隨便一指,我還要去見個朋友,他說。兩位助手隨即離開了。他等待著他們在視線里消失,卻仍然想不明白,給妻子手鐲是對他缺席的交代,還是提醒。上午,他在古鎮(zhèn)里轉(zhuǎn)悠著,有陣子恍若不知身在何處。在城墻上的一間茶室里,他坐下來,視野不錯,無力的太陽給各種風(fēng)物都涂抹了看上去暖意洋洋的光,他試著回憶杭州冬天的模樣,有那么片刻,他有了馬上回去的沖動,他沒去抗?fàn)?,但沖動很快就像莫名產(chǎn)生一樣莫名地消失了。他似乎想起了許多往事,卻又覺得意念里一片空茫。直到服務(wù)生過來建議他要份餐點,他才意識到已是午后了。他趕過去時,音樂會已經(jīng)開始,在芒市影視城最奢華的演藝廳里,他在后排坐下來,注意到自己有些緊張。臺上正在進行的是越南獨弦琴演奏,然后是柬埔寨巴色占空樂隊的金屬搖滾,天津先鋒舞蹈劇場《色·境》,緬甸的彎琴和圍鼓合奏。有些曲目他沒聽進去,當(dāng)意識重新被拉回來時,他又記不得此前神游何方。他突然覺得應(yīng)該給杭州那個婦人打個電話,有些事情還是電話里能說明白,消除誤會。只是有什么誤會呢。兩個助手應(yīng)該下飛機了。已是下午四點,他開始懷疑她并沒有參加音樂會,她在說謊,對故人的一個可以原諒的惡作劇;或許她根本沒跟他說什么音樂會,是他想起了她的小提琴,又將不經(jīng)意瀏覽到的古鎮(zhèn)舉辦音樂會的信息聯(lián)系起來,這種自我暗示不是沒有可能的。說不定她在他原本應(yīng)該離開之前就已經(jīng)離開了?;蛘咚墓?jié)目在他到達之前就已演出完畢,他錯過了。他感到口中干渴,然后一秒鐘都忍受不了身體里的焦躁了。他勉力保持著最后的禮節(jié),準(zhǔn)備等正在進行的節(jié)目一結(jié)束就退場,去找個便利店喝一罐啤酒,他慶幸外面是冬天。然后,去最近城市的機場,回程。可以當(dāng)作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這么多年他做過無數(shù)次大同小異的夢了,那就權(quán)當(dāng)一場并沒有什么不同的夢境就可以了。往外走時他聽到了報幕聲,恍惚有愛爾蘭。爾后,他回過身來,看見了她,她跟在三個外國人的身后提著小提琴走上臺來。他重又坐下來,焦渴感消失了?!禠ong Long Ago》,愛爾蘭民謠,她用手中的弓弦拉動了第一個音符。他頓時熱淚盈眶。樂聲在大廳里回蕩,他卻又仿佛聽見了二十一年前的小提琴曲《假如愛有天意》。兩首旋律互不干擾,都是那般清晰婉轉(zhuǎn),恍若有兩個他,此刻正身處平行世界里,他在校園音樂會的臺下看著她拉動琴弦,也發(fā)生在這一秒。

他去后臺,想找她。但被一個光頭保安攔住,這個外國人用蹩腳的中文告訴他,此路不通,觀眾不可以參觀演藝人員化妝間。他說見朋友,也被拒絕。他試著往里闖,保安朝他警告地晃動著沙包大的拳頭。他抽身向演藝廳門口跑去,在那里或許能堵住她,遲了她就走了。他在門口徘徊著,被一種她早已離開的念頭弄得滿心悲涼。然后,她出現(xiàn)了。她跟在兩個年長一些的愛爾蘭人后面走出門廳,她看見了他。她向他走過來,臉上帶著真誠的驚詫,你還在這兒?。课襾砺犇愕囊魳窌?,他說,想盡力往語氣里灌注一種熟稔的俏皮氣息,又明知自己不可能做到。她羞赧地笑了,哪是什么我的音樂會,我只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演員,她說。他想說自己看到她拉出第一個音時,兩個年長一些的愛爾蘭人也走過來了,她向他們介紹他,我年輕時的一個老朋友,又向他介紹,這是埃瑟里奇,這是德雷克。他們握了手。他還沒想明白見她是有什么目的,有什么話要說嗎,他可能都沒想過這個問題,也許只是要純粹地見一面,但沒有什么是純粹的,他與她之間從來不,因為愛從來都不是純粹的。也許他聽完她的演奏就該抽身走人的。他說,我想……所有人都在等著他說下去,包括他自己,這時,原本落在后面的第三個愛爾蘭人也走過來了,就站在她側(cè)后方,他要年輕些,和他差不多年歲,或許還要小一點,看上去英俊、清瘦、干凈,他一眼就能看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更為親密,但他不是她的丈夫。她沒有介紹年輕的愛爾蘭人,而是對他說,謝謝你來聽,我們現(xiàn)在又要去赴約了。他說,明天你也要離開了吧,晚餐愉快。她皺了一下眉頭,似乎這個問題難以回答,是的,一早,她說。他們離開了。她沒有回頭。他們昨日已經(jīng)道別。無須第二次道別。

他趕過去時,她住的酒店大堂里空無一人。他看看表,六點十三分,芒市最早一班火車七點十八分啟程,沒有機場,這些他都查過了。他不會遲到,他又等了十分鐘,他們?nèi)匀粵]有在電梯口出現(xiàn)。他茫然無措地站在黑白兩色的冰冷大理石地面上,不知下一步要邁往哪個方向。然后,他看見了她。她弱小得像是下一秒就要融化在綠色之中了。在遙遠的角落里,綠葉葳蕤的巨大盆栽邊,她低頭坐著。乳白色的輕薄羽絨服罩著她全身,她似乎不堪重負地朝前彎著腰。短發(fā)垂落下來,遮住了她的臉。但那就是她。無論她在哪里,穿著什么服裝,頭發(fā)什么樣式,無論過去多少年,無論滄桑巨變她容顏大改,無論他看沒看見她的臉,他也知道,那是她。他走過去,站到她身邊,停了片刻,他感覺她都已經(jīng)石化了,然后他把手輕輕按在她的肩膀上。如果二十年前那個初夏的下午,他趕過去把手按住她顫抖的肩頭,一切都會不同。她終于抬起頭來,她應(yīng)該哭過了,但現(xiàn)在露出輕淺的笑容,我送走了他們,她說,我覺得……

他沒有讓她再說下去,我們走,他說,我?guī)闳ヒ粋€地方。

在他臨時租來的公寓房里,她拖著行李箱站到客廳中央,臉上涌出模糊了歲月痕跡的青澀,像在宣布一個決定,又像在懇求卻害怕遭到拒絕,三天,她說,他們先去拜訪幾個朋友,然后在首都機場等我,三天后,我們一起回愛爾蘭。

好。他說。仿佛他真是一個被懇求者。可以更長時間,說不定更好,但這話他沒敢說出口。他在房間里四處快速走動著,摁亮所有的燈。他似乎在掩飾又在試圖忽視自己的緊張。好,他又說。行李箱拉桿仍然握在她的手中,說不定下一秒,她會在他制造的晃眼光線中,不翼而飛。

她終于把行李箱擱在客廳中央,朝沙發(fā)走去。她坐下來,隨即整個身體軟癱下去,她打了一個哈欠。昨夜,沒有人安穩(wěn)睡過。但他恍惚聽到了內(nèi)心里有什么安穩(wěn)著陸的聲音。似乎直到此刻,才有什么正式成形,像迷霧終于在空氣中凝結(jié)成一個飽滿的雨滴,就要落下來了。那種從二十年前起就被懸吊起來惶惶不安的無著落感,也在這一瞬間,消失了。

三天,我們可以與世隔絕。

來,他說,我們?nèi)タ纯粗車氖澜?。看看周圍的世界,才知道我們現(xiàn)在是在一起,但這話他沒有說。

他像外面有監(jiān)視者那樣猛地推開陽臺的門,風(fēng)略微有些寒意,是一個十足的冬天了。他們住在三樓,下面是芒市最繁華的一條街道。在這個天色陰郁的上午,街道上仍然摩肩接踵,沿街店鋪都亮著霓虹燈,把青石板巷道映得活色生香,卻又把滿街的喧鬧推得很遠。以致有那么片刻,他們周圍的世界仿佛是寂靜無聲的。他們像站在海底的兩株植物,全部世界只有彼此。他覺得她可能也是這般想象的。她雙臂枕在陽臺上,神情沉靜而漠然。他沒有去問她此刻的感受,沒必要。如果他想,他可以攬她入懷,這個念頭讓他差點落下淚來。她不會反對,他知道。他循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在古鎮(zhèn)的背后,是荒蕪的田野,灰白的野生植物點綴其間,盡頭是一片小湖泊,他想起地圖上的名字,森林海角。湖心有座天然的荒島,上面站著兩棵孤零零、光禿禿的樹,此刻半隱在濕漉漉的霧氣中。再遠處應(yīng)該是人貨兩用的火車站,埋沒在霧中無法看見,也聽不見汽笛聲。但那里一刻不停地運行著,可以前往老撾、緬甸或者越南。他們可以隨便坐上一列火車離開。他終于感覺到一絲寒意,隨即發(fā)現(xiàn)她已凍得微微發(fā)抖了。他把她拉進房間,關(guān)上門,拉上窗簾,外面的世界消失了。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他說,我做飯給你吃吧,只要等一會兒。二十年前的春天,她來合肥參加研究生面試,順道來看他。在他租來的單身公寓里,她問,為什么不在這里自己做飯呢,非要出去吃。他回答,你不覺得兩個人在這么個小房間里面對面吃飯怪尷尬的嗎?那天,她只是笑笑,沒再說什么。年輕的他那時還不能理解其中代表的私密與溫情,還有“我的全世界只和對面那個人有關(guān)”。

不,她說,先睡覺吧,讓我們一起來睡覺吧。

她摁下總開關(guān)。室內(nèi)頓時陷入幽暗。他們倒在床上。不到一分鐘,她就在他懷里睡著了。她的面容安穩(wěn)得像個嬰兒,他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直視。也許她兩夜沒有入眠了,也許時間更長。他一動不動,生怕驚醒她,直到臂膀酸麻再也無法忍受,他才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臂。她對他是如此信任;二十年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對她來說他都是一個恍若不在人世的陌生人,如果他在她蕪雜繁亂的夢境中偶爾降臨,也會和鬼魂無異。一個曾經(jīng)的情感暴君,始亂終棄者,背叛的小丑。

她醒來時已是下午五點。他當(dāng)然一切都準(zhǔn)備停當(dāng)了??粗鴿M桌菜肴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是如何在不驚動她的情況下做到的,但她沒有露出他期待的神情,我不喜歡這樣,她說,語氣輕淡,也聽不出有什么反感。幾乎是為了拯救他的不知所措,她才接著說,這讓我想起往事。這勉強算作解釋吧。以前我想得到的現(xiàn)在我不想了。他或許明白她沒有說出口的這層意思。

他拿上她的大衣,披到她肩上。他們走上大街。年關(guān)臨近,中國年的氛圍也感染了眾多的外國游客。密密匝匝的人流在影影綽綽的燈彩和夜色中競相奔走著,隨處可見奇裝異服。馬戲團的宣傳隊伍敲著鑼鼓超過他們,一個紅色大鼻子小丑朝她吐出一口巨大的火舌,她嚇得驚叫起來,直往他身邊擠。他們挑選了幾家飯店,都不太如意。在一個路口,兩個穿著德昂族服裝的姑娘強行把他拖進店堂,她也信步往里走,就這里了,她說,被迫通常帶來好運。

他們坐到臨窗的位置。他點了六個他認為她喜歡吃的菜,如果她口味多年沒變的話。但沒什么是不會改變的,變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明白就行,但她明白與否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她留下來,不是為了告訴他她明白的。在等菜的時間里,他有些神思恍惚。她也沒有挑起話頭,而是一直看著窗外。月色清寒如水,人間萬家燈火,一派華美、安然。她自然想起了什么,但她沒有把它們說出來。菜上來了,她沒有表示驚訝、贊嘆,哪怕只是禮節(jié)性地假裝一下也沒有。

“喝點酒嗎,我們。”他問。

“我想保持清醒,你自便吧。”她說。

他沒叫酒,要了兩杯檸檬水。他想給她夾菜但忍住了,這不是一個好習(xí)慣,庸俗老套而且似乎過于熟稔,他突然不敢做任何可能令她反感的動作,而代她選擇就可能構(gòu)成侵犯。看著她埋頭開始細嚼慢咽的樣子,他才慢慢釋然了些。

“絲巾很好看。”他說。他早就注意到它,既然總得說點什么。絲巾是紫羅蘭色的,能看出來她佩戴了很多年。

“我不喜歡這種沒話找話的聊天方式。”她說,不帶情緒,沒有抬頭看他。

他想反駁,旋即忍住了,她顯然不是在埋怨或譴責(zé),而且他認同她的說法。他還在尋思該如何才能抹去他們關(guān)系表面的塵垢,卻又聽見她說,你喜歡嗎。是,他說,我在想,是不是你以前用的那條。沒有什么絲巾可以用二十年,這次她的語氣里透著尖細的嘲諷。

“你知道我一定會來找你嗎,今天早上?!彼麊枴?/p>

她放下手中的筷子,定睛看著他,然后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p>

他聳聳肩表示不以為意,接著又想到并沒有誰在向他道歉,他笑了笑,趁機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嘴角。誰能料想到呢,今天,他說。

他原本是想說,誰能想到今天在這里我們能遇見。他到現(xiàn)在還如在夢中呢,欣喜而惶惑。

她當(dāng)然不會誤解他的意思,但仍然打斷了他。誰會想到你后來會成為律師,是啊,她感慨的意味很明顯,中間夾雜著一種她可能并不想表達的疏離感,她還想說什么,但終究咬住了嘴。她不想了解他的過去,哪怕已是今天,所以她不是在等著他澄清或坦白什么。他的過往對她全是傷害,哪怕后來的一切完全與她無關(guān)了,那也是從傷害她的那一刻肇始的。她所有的好奇都不過是在重新撕開從未愈合的黑色傷口。如果她將這些說出口來,他會無以為駁,所以他自責(zé)地說,這些年過去了,說說你吧。

她沒有拒絕,也沒有冷嘲熱諷,她用手指在空中緩慢畫了一道弓弦曲線,只要有一張弓在手,到哪里我都能活下去,她說。她說得并不自憐。他第一次看到她,是在大學(xué)舞臺上,她安靜地坐在一角拉小提琴,為改編話劇《假如愛有天意》配樂,有幾秒鐘,燈光流轉(zhuǎn)到她身上,像森林里一個怯生生的童話少女。后來,多少個夢里,他在黑暗森林里尋找她,又在大汗淋漓的失敗中悵然醒來。她考取中國科技大學(xué)研究生,方向是高分子化學(xué),在一些傍晚,他會從教書的學(xué)校坐公交車橫穿半個城市到達她的校園,在食堂里共進晚餐,然后繞著鵝湖一圈一圈散步。這是一座野湖,路上荊棘叢生,燈光晦暗,她從未示弱。他背著她的小提琴,在微光粼粼的湖邊,她經(jīng)不起他要求時會拉上一曲《假如愛有天意》。但這樣的夜游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后來他仔細數(shù)過,七次,不會更多。

“誰會料到一個中師生后來成為天體物理學(xué)家呢?”她說,幾乎帶著笑意。然后她開始講述她的故事,語調(diào)平緩,情緒沒有波動,像是在跟他復(fù)述一本無聊的書上讀來的故事,而她已經(jīng)對很多人復(fù)述過無數(shù)遍。她畢業(yè)后去了成都一家化工研究所,報到第一天就見到了她后來的丈夫。他們被安排在一個科室。他大她七歲,第一學(xué)歷是中師,但自考本科,再攻讀碩博。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如果可以用手勢表達意愿,他是絕不會說一個字的。而那時她痛恨人世間的所有語言,語言本身就是欺騙。幾乎沒有戀愛過程,只是——需要。連新婚之夜他都省去了所有的前奏,只是看著她說,那么,那個吧。他準(zhǔn)備去德國下薩克森州了,也只是對她說,那么,走吧。他并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見,他已經(jīng)收拾好了最簡便的行裝,她答不答應(yīng),他都會立即出發(fā)。這是一種屈辱嗎?對他而言,或許真不是,他不會再問這世界上另一個人了。他告訴過她父親逼他考中師以便盡早為家庭減負,她沒見過他任何親人,也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活在世上。除了跟隨他,她又能去哪里呢?異國他鄉(xiāng)又有什么關(guān)系,這世界哪里不是荒涼之地。在下薩克森,他受聘于哥廷根大學(xué),無須授課,專職科研。他事先沒有給她做任何安排,到達下薩克森后也沒有。她就像他往日的一幀紀(jì)念影冊,雖說弄丟了也沒什么大不了,但在沒丟之前不妨隨身攜帶。她干脆賦閑在家,他沒有意見,甚至根本就沒注意到這樣的事實。半年之后,她終于相信,他的冷漠和這個世界上最決絕的殘忍一樣讓人痛恨,也是從那時起,她就放棄了對這段婚姻的希望。這反而能讓他們在一起更穩(wěn)定地生活下去,如果她想的話。她去哥廷根大學(xué)財務(wù)部門要求更改他工資收款賬號,主管當(dāng)著她的面給實驗室里的他打電話,“給她”,他甚至沒有核實她的身份就掛了電話。主管安慰她說他是個天才。那時她也已確信,他真的是個天體物理學(xué)天才,后來也正因此,她才下定了離開他的決心。她也從未因成為一個天才男人的妻子而感到幸福。沒多久,她就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如果你向往昔求索,你總能找到的,你的過往不會忘了你,總會勉為其難又出乎意料地來拯救你。她找出了小提琴,那是她出國必須攜帶的物件之外唯一多余的東西,多少年了,她和它不離不棄。她只是偶爾才拉上一曲,而那一曲,或者小提琴靜默存在的本身,就足以彌補、平息、遺忘所有一切。她也就能關(guān)閉所有情感觸角。她沒有動過回國的念頭;為什么要回去呢,到現(xiàn)在她都還沒想清楚為什么要離開中國呢。她慶幸沒有孩子。來德國四周年那天晚上,他湊巧從實驗室回家來了,餐桌上,她問他,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嗎?話音未落她就覺得自己是在無事生非。他看向她,眼里射出的不耐煩的精光都能在她臉上鑿出一個血淋淋的洞來。你在說什么?他問。四年前的今天,我隨你來到這兒。她說。你是感覺孤獨是吧,他說,你是在責(zé)怪我天天躲在實驗室嗎?你知道……他頓住了,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她還在等著,他似乎要表達歉意,但他仍然沒有開口,她知道不會有道歉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了,你不妨說下去,我都能承受。她說。一種近乎頑皮的笑意在他臉上蕩漾開來,他說,如果這點孤獨你都受不了,那過陣子我?guī)阕w船去宇宙里遨游怎么辦?她呆在那里,真實的恐懼很快攝住她全部的心神,他能做到的,他是個天才,他是她的合法丈夫,整個地球都沒有一個人會為她求情,為了人類偉大的征服事業(yè)她不陪葬誰去,當(dāng)她在麻醉中醒來,眼前只是億萬年星河,除了深惡痛絕的他再也見不到一個人,此生再也回不了地球,那將是一場多么深遠的永遠醒不來的噩夢啊。她瞬間清醒了,四年時光也瞬間幻化無形,她不愛他,她從未愛過眼前這個男人,她要離開他。到一個他永遠找不到她的地方去。

第二天,她就離開了德國。她在西歐幾個國家之間游蕩,荷蘭、盧森堡、愛爾蘭,比利時、愛爾蘭,摩納哥、愛爾蘭,法蘭西、愛爾蘭,花著他的錢。他沒有尋找過她,機場或者火車站也沒有警察將她攔下。終于,她在愛爾蘭科克市暫時定居下來,她喜歡這里的民間文化節(jié)。一家華人開的餐館給了她一個職位,每周五餐館組織當(dāng)?shù)厝A人舞會,不對外營業(yè),她是草臺班子的伴奏人員之一。其他時間如果她愿意可以洗洗盤子、送送餐,還可以去華人子弟學(xué)校教化學(xué)。她重又拉響跟了她二十多年的小提琴。它的音質(zhì)更空靈了,像另一個早已遠去的靈魂在向她輕聲訴說。第一個月工資發(fā)下來,她把銀行卡寄了回去,從此,她獨立了。

她以這樣的話作結(jié):你看,我這半生,幾分鐘就講完了。

還有后來的十五年,被她隱去了。這是刻意的。那些與他無關(guān)。已經(jīng)形成語言拋向他的,才是他脫不開干系、因為延續(xù)至今的背叛而應(yīng)負罪的。他還是無法判斷,她娓娓道來的話語,是讓他離她曾經(jīng)的生活、離此刻他們身處的現(xiàn)實更近了些,還是更遠了些。但繼而他又突然明白了,原來所有的過去都無所謂,哪怕她剛從另一個星系回來。從那個校園小提琴之夜開始,在他心里誕生的東西就須臾不曾改變過。

“對不起?!彼f。

“你是說我的今天是你造成的嗎?不好意思,請原諒,我覺得有點可笑?!彼f。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想想,還是表示了反對,“我們是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或者應(yīng)該說,今天一直在這里等著我們?!彼糁烂嬗秒p手向她做了一個環(huán)抱的姿勢,表示他們不可分離。

“我只想知道,你邊上有人嗎?”她說。

她終于還是問出口來。

沒有,他說。他知道她問的是那個夏天的下午。但有沒有人存在區(qū)別嗎,他試著去理解她的問題,隨即放棄了。沒有人,他又說了一遍。

那個夏天,風(fēng)里有不知來自何方的唿哨聲。下午四點,他走出電影院。廣場上的陽光像一粒粒汽化的玻璃碎片。他的身后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女人。他們剛看的電影是《特洛伊》,一個改編自《伊利亞特》的奪愛故事,他終其一生都記得。他站在陽光與陰影的交界處,對身后說,我去回個電話。他沒有去看女人,也沒有為接下來做任何安排,女人說那我在這里等你,他也沒有回應(yīng)。他一頭扎進陽光中就像扎進難以呼吸的深海。在一公里外,他找到了一個電話亭。她給他打了三個電話,他都摁斷了,最后一個是一小時前。他們曾有約定,如果摁斷而不是無人接聽,那代表不方便,十分鐘,我回給你。她才上研一,農(nóng)村家庭沒有閑錢給她配手機,他設(shè)想過要給她買一個,但最終放棄了。何必聯(lián)系那么緊密。他撥回去,鈴響兩聲,她就接了,她居然還等在電話亭邊。從她第一個電話起,兩個半小時過去了。她殘存的希望早已被烈日蒸發(fā)殆盡,但第一句話依然是,我就知道你會回過來,我一直等在這里。他說,剛才不方便。她說,沒事的,我是想告訴你,學(xué)校放暑假了,明天我就回老家了。他說,好的。她說,我想見你一面。他知道見面所為何事,之前她就說過要把他們的事告訴父母,那么是來征求他最后意見的。此前在春天她還說過,她早已告訴室友自己有男朋友了,可是他已經(jīng)一整個春天都沒出現(xiàn)了,室友都開始開玩笑挖苦她,說如果男朋友再不出現(xiàn)就要給她介紹對象了。第二個周末,他拎了兩大袋零食去了她的學(xué)校,還在街邊小店請她的三個室友吃了飯。他被灌了七八瓶啤酒,醉意迷蒙但知道自己發(fā)自內(nèi)心地開心。也就是那天夜里,他拒絕她送他回出租屋,還趁著酒意告誡她,以后未經(jīng)允許,不要貿(mào)然出現(xiàn)在出租屋里。她愣怔在夜色中,他知道傷害了她,卻又不知道如何挽回,也許可以把她抱進懷里,跟她說這只是一個玩笑,你隨時出現(xiàn)我都開心,但他沒有那樣做。他簡直像個無賴一樣看著殘局一言不發(fā),最后還是她說,我明白了。在這個對她來說仍舊異常陌生的城市街頭,在迷離飄忽的夜色中,她迷惘的神情看上去像叢林里迷路的小鹿,他雖然不是萬惡的獵人但絕非同伴。是因為他也在這里,她才覺得沒有那么孤獨的啊。她明白什么呢,他不過是擔(dān)心她與另一個女人碰上。他們那時交往兩個月了,還有會介紹對象的鄰居們。對貧寒子弟來說,每一次相親都可能是飛升的機會。人生變化莫測,哪怕他厭惡這樣的機會,其實他仍然是接受的。誰又能苛責(zé)他呢。他如此年輕,剛進社會不過一年,就嘗夠了貧窮的滋味。她還在讀書,如果他們結(jié)合,從容和優(yōu)裕很久以后才能降臨,說不定那時愛情也煙消云散了。現(xiàn)實點吧,對她也好。過去很久了,還是她先開口說話,那我現(xiàn)在來見你,好嗎。他說,不方便。她說,你邊上有人嗎。他沒有回答。她說,你喜歡別的女人了?是個問句,他仍然沒有回答。她掛斷了。他舉著話筒站立了很久,慢慢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入暮時分,他蹣跚走回電影院,那個女人還站在原地等他。那些正穿過她走進影院的人群,像是在趕赴一場別人的愛情盛事。

“我欠她一些錢,后來又欠了一些。”他說。那時他每月工資的一半得交給父親,父親已被債務(wù)纏身多年,這個她知道一些;父親也已死去多年了,這個她不知道。“周末,她喊我去她自住房里吃飯,”他說,“一次,后來又一次。”她母親突然出現(xiàn)了,發(fā)現(xiàn)了他的拖鞋。他斷斷續(xù)續(xù)說著,語氣干癟,像一個罪犯在交代。為了少卻麻煩,他說。這樣我就可以不用還她錢了,他還是試圖開個玩笑。

她沒有笑。我不喜歡你拿這些事情開玩笑的態(tài)度,她說,她的神情比聲音還嚴(yán)肅。聽上去她好像是他這一邊的,為他遭遇的無奈和委屈而感覺疼惜。

這就是全部了。他說。

就是這么隨意嗎?她說。她不是在問他,她只是這么說著。

是有點庸俗,事實如此。他說。 他想否認,但控制住了,他不想他們之間起爭執(zhí)。“對不起。”他又說。

她說了句什么,但被遠處傳來的煙花聲淹沒了。璀璨的煙花正在她的身后升起,綻放,在最絢美的形狀中倏然隱于黑暗。然后是另一朵煙花。他示意她回頭看。她沒有回頭。她仍在說著什么,他聽不見,那么她就是故意的了。她必須說出來什么,原本就不指望他聽見,他聽見與否是無所謂的。

他也不會告訴她,他對那個女人在影院門口的等待刻骨銘心,這或許才是他當(dāng)時選擇留在她身邊的原因。但兩年后,他離開了她。那時,他覺得有沒有愛其實在生活中還是很重要。又過去一年,他辭職離開了合肥。之前,她已經(jīng)離開。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雖然兩年未曾聯(lián)系,但這個城市有沒有她還是不一樣。他輾轉(zhuǎn)到了嘉興,為一家毛紡廠跑銷售,一個偶然的機會他接觸到了法律,兩年后他通過了司法考試,然后做執(zhí)業(yè)律師至今。他們沒有孩子,他離開合肥后就斷了所有聯(lián)系。后來他去了杭州,他當(dāng)然又結(jié)婚了。這些她沒有問,他也沒有說起。他的所有過往,包括坐在她面前的他本身,對她都會是一種傷害。他又說了聲對不起。

這次她輕輕搖了搖手。接受他的道歉,還是這種話原本無須再說,沒有意義,她沒有再給出解釋。

這才是她放不下的,她也只在乎他生命中與她有關(guān)的那段時光。但這是兩個問題,他明白。你,他回答。我在大學(xué)時就認識你了,他補充說。

他沒有回答第二個問題。那不重要了。她也沒有再追問。

他招招手,一位歌手抱著吉他走過來。

“你確定我會在酒店大堂里等你?”離開飯店之前,她問。

“沒有,我只是猜,我希望如此,我一定要賭一把,不能再錯過了,事實證明,我對了。”他一口氣說完,仿佛他早就猜到她要問這樣的問題,并且早就準(zhǔn)備好了答案。

“我們要留在這里嗎?有人提議要留下來嗎?!彼f。

“我是這么想的。”

“但你沒有提出來?!?/p>

他沒有回應(yīng)。直到現(xiàn)在,那個杭州的婦人還沒有打電話過來,他的缺席似乎沒有起一絲波瀾。那是個早已消磨了全部激情的婦人,她所有可能的興趣在踏入婚姻殿堂之前,就從她的靈魂里消失殆盡了,這是他后來才知道的。每天,她接送兩個孩子上下學(xué),先送一個,再送另一個,除此以外她什么都提不起興致。她不侍弄花園,也從不彈琴,她本是音樂系的高材生,她慵懶的神態(tài)像天空落下的冰雹,在他們的生活中無處不在,而兩個孩子和她似乎又組成了一個閉緊的環(huán),他不僅在里面顯得多余,而且是可以被徹底排除在外的。他唯一的功用,就像每月的燃氣抄表員來敲門,只是送上的不是表單而是支票,而這就可以了。

“但有這個想法就已經(jīng)很好了,不是嗎?”她從旁邊椅子上拿過外套,披到身上。她的絲巾在夜風(fēng)中像一只紫色的蝴蝶。我就該滿足了,她說。他沒有聽清楚,她似乎是這樣說。

這天晚上,他進入了她的身體。只有在他進入的第一瞬間,她咿呀呻吟了一聲。而后她全程保持靜默。她雙肩顫抖著,她是在克制自己發(fā)出任何動靜。她把臉埋在枕頭下,他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有這一聲就夠了,此后多年,他會把她交付給他的唯一一聲呻吟,看成她對他徹底的、完整的、始終如一的接納;他對她的愛也終于在她的身體里有了一席之地。從此,余生安穩(wěn)。他停頓了一會兒,然后才開始動作起來。緩慢,溫柔,充滿愛。他在內(nèi)心里輕輕哼唱起《假如愛有天意》,漸漸地,旋律開始在他的血液里自動流淌。又漫溢出他的身體來,在他與她之間里像無數(shù)只蝴蝶在翻飛,然后填滿了所有的空間,不再空洞。他有生以來從未感覺如此美麗、充實。他看著她依然那么瘦小的乳房,沒有去碰觸它們。那像是個從始至今的堅貞的見證之物,不容褻瀆。二十年前,在他的出租屋里,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脫去她的上衣。她拒絕他更具有侵犯性的動作。年輕的他只能在她的乳房上尋找溫慰。也只有一次。他問她為什么要拒絕。她閉著眼睛始終沉默,沒有回答他。在一個春天夜晚的鵝湖邊,她在他耳邊說,她想做他完整的新娘。

時間不長,結(jié)束了。他有些自責(zé)和羞慚,暗自發(fā)誓不要睡過去,等會再來一次。他掀開她臉上的枕頭,沒有遇到阻力。她看了他一眼,然后側(cè)過頭來,靠上他的肩膀,右手環(huán)繞在他的鎖骨上。他能感到她有些急促的氣息。他說,對不起,快了點。

不要為這樣的事情道歉,我不喜歡你道歉。她說。

很好了。過了片刻,她又說,這不重要,謝謝。

現(xiàn)在你在我身邊,他說。他輕拍了一下她的手背。他握住了她的手。

真的挺好,她說。

過了一會兒,他都以為她睡著了,又突然聽見她說,你留下來是出于內(nèi)疚嗎?

內(nèi)疚能持續(xù)多少年?他反問她。

她沒有回答。

什么持續(xù)時間最長。他又問她。

她依然沒有回答。

也許,不需要回答。也許不回答就代表了認同他的答案。而他是有答案的。他看著沙發(fā)上的小提琴,不確定自己現(xiàn)在是否想請她拉上一曲,不需要是那首,隨便什么都行。他以前說過他喜歡聽她拉《假如愛有天意》,他聽過很多次。隨即他放棄了這個念頭。還有時間,明天,她后天一早才離開,他們還可以在一起三十個小時。一切都來得及。

“有時候我覺得,哪怕我那時雖然是去愛爾蘭,我也是在向你靠近?!彼f。

“哪怕我從來沒有想過,我也知道今天這場景一定會發(fā)生?!彼f。

后來,他不知道這些言語和場景是否真實發(fā)生過,也許只是他的想象。他快睡著了,他說,明天我們?nèi)ズ茨抢镒咦摺?/p>

她說,好主意。

他說,也許我們可以去火車站,去另外一個國度,重新生活。

她依然只是說,好主意。

他為她的敷衍有些懊惱,安慰自己她太困了,一切可以等待明天,卻又突然聽見她說,明天在湖邊拍張照吧,我們還沒有合過影。

他說,好。

清晨時他醒來。他發(fā)現(xiàn)左手被綁在床沿上?;罱Y(jié),用的是她的絲巾。在右邊床柜上,是她留的字條。

我把你的證件全扔了,因為我不想你回去得那么快。

必須是我先離開你。綁你就是因為這個,我想不到別的形式。雖然誰先離開不重要了。

你可以想著我還會回來。我愿意你這樣想。但你知道我不會回來了。

你的,小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