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畫畫的開始寫字兒——看蕭文亮的《大田百禾》
一個畫畫的,應該天然會寫字兒。不過這個字兒,通常指的是書法。特為提出一個畫畫的會寫字兒,大部分時候說的是他能寫點兒文章,少部分時候是說寫得還不錯。除了照例的奉承和有意的揶揄,真正既能畫畫又能寫字兒的,我見過幾位,遠遠不能說多。蕭文亮應該是這不多中的一個。
四五年前,看文亮在朋友圈里發(fā)長長短短的文章,若有所思卻欲言又止,就想,會不會哪天以文字為主出一本小書呢?現(xiàn)在,書已經印出來了,《大田百禾》(作家出版社,2024年4月版),比我設想得奢侈,除了文字,還收了很多文亮的畫。
文亮的畫,面目非常清晰。不用說他新開發(fā)的領域,即便別人畫了無數(shù)遍的題材,到了他筆下,都經過了稚拙的變形,洗去因畫得太多而生的舊氣。這個稚拙,卻并非扭捏出來的作風,而是一根線條一根線條耐心勾畫出來的,有準確的造型和穩(wěn)定的形象。跟他的畫相似,文亮的文字,風格也非常清晰,初看覺得俏皮生動,再看就有了點特別的指涉意味。指涉些什么呢?一時也說不清楚,只覺得似曾相識。
你看那攆兔的細狗,出場時多么風光,“在無數(shù)個高光探照燈的照耀下,伴隨著驅趕者和主人的吆喝聲,越野車、摩托的引擎的轟鳴下,狗腰子上的腎上腺激素分泌嗖嗖的,奔跑的速度比子彈還要快。華北平原廣袤無際的黃土地上,兔子的行蹤被照得分明,無處可躲。細狗的牙齒把兔子攔腰咬個對穿,銜在嘴里,呼呼地喘氣,口水唾沫和著血液滴答”。接下來是細狗的志得意滿,只結局有些出乎意料:“進入樹林的一瞬間,頭狗砰的一下沖到一棵碗口粗的樹上,太特么快了,比博古特快三倍,借勢四條腿騎在被沖倒的樹上,脖子撞斷,大腿內側的皮被樹枝劃爛,翻著血糊糊的肉,肚皮被劃開,內臟順著白樹皮淌了下來,光榮地負傷在剿兔大業(yè)的偉大征程中。狗主人也心疼。心疼的不得了。又不忍心埋了。只好扒了皮剁成塊吃了火鍋?!?/p>
文亮不太被片段情景束縛,任何情景他幾乎都能看到最后的翻轉??吹枚?,想得復雜,勾勒就傳神,文字也鮮烈。這樣鮮烈的文字,現(xiàn)在有了整整一本。書分五輯,第四輯跟書名相同,第二輯的“細狗攆兔”,就是上面引文出處的一篇。剩下的三輯分別為“江南七怪”“江南河翻”和“蓬萊放鳥”。前后兩輯寫畫人畫事,雖是專業(yè)領域,依然多數(shù)插諢打科,少數(shù)難得正經。另外三輯,或寫童年記憶,或寫成長經歷,或寫居住地西水墩的日常,熟悉的人,應該能時不時想象出文亮一臉壞笑的樣子。
臉帶壞笑的人擅諷刺,也容易世故,不小心會變成文字里的戾氣或俗氣。幸好,懂得翻轉的文亮不刻薄,也不世故,倒像有種不諳世故的天真。他的文章往往不衫不履,旁逸斜出的玩笑隨處都是。寫寶隆寺,他會拐到寺外人行道上連綿的狗屎和綠豆湯里沒死透的小動物;談繪畫的炫技問題,一路迤邐的比方,不小心就落到了跳大神身上;寫得興起了,他連自己都不放過,牛長時間踩住了自己童年的腳,馬尥蹶子在屁股上留下了大大的D字。
這路寫法,說幽默有點不準確,壞了幽默因緩慢而來的紳士風度,倒像是平地摳餅的相聲演員,要脆生生把人逗樂才行。
逗樂的文亮,最善于辨別虛榮、做作、假正經。假模假樣的畫壇大師,氣勢儼然的掌勺師傅,以免費為招徠的各路藥酒……凡有道貌岸然成分在,文亮骨子里鬧天宮的猴氣就難免發(fā)作,禁不住拿出筆,或寫,或畫,要畫影圖形才肯罷手,時時因準確顯出人或事好笑的樣子來。
俏皮,諷刺,逗樂,很容易給人浮躁的聯(lián)想,但文亮絕不輕骨薄相,內里甚至有些鄭重的嚴肅。他活絡的文字里有些不變的堅持,比如技藝的傳承最好能直接上手,比如畫畫時需要把一個作品完成到極致,比如藝術教育不能把學習者的思維固化……看到無數(shù)人背道而馳還理直氣壯,出于對后來者的擔心,文亮便忘了天宮的訓誡,扯起文字做的齊天大圣旗,嬉笑怒罵一番。這時候,他可能想起了父親的話,“種地的,就是不讓這一季的莊稼荒蕪,得有收成。過了季,再種什么都晚了”。
或許,文亮也不必如此擔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緣起,只盡力做好這代人的事,讓品類繁多的百禾各自生長便是。即便曾經河翻湖泛,有一天,“泉水漫過整片大田,幾個晝夜地慢慢浸潤,大田里的青苗變得重新生機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