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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札記:《逃亡》的主題呈現與深化
來源:《長城》 | 王力平  2024年06月12日20:37

《長城》2024年第3期,刊出了苑楠的中篇新作《逃亡》。作品延續(xù)了作者綿密、細膩、感性與哲思并重的語言風格,延續(xù)了以第一人稱刻畫人物心理的敘事視角。當然,更具話題性的,是延續(xù)了在《倒立的云朵》(《山西文學》2021年第3期)中出現的“逃離”主題。只是這一次,她用了更高階的“逃亡”。

在短篇小說《倒立的云朵》中,“我”對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懷有強烈的抵觸心和抗拒感,因此,“我”有改變生存狀態(tài)的沖動和努力,但同時也對這種沖動和努力懷著警覺和疑慮。事實上,面對自己反感的生存狀態(tài),“我”在“逃離”與“留下”之間猶豫。遠方有召喚,身邊有牽掛。所謂“逃離”,其實是對這種沖動和努力的一種自嘲。

在新作《逃亡》中,不僅“逃離”被“逃亡”替代,“逃亡”也從對“我”自身的反思,延展到對“我的家族”的理解?!疤油霾攀俏业募易謇锩恳粋€人修煉的翅膀”,“我們無法接受死的堅硬、冰冷和停滯,為了自由,也為了獲取存在的意義,我們就像碩鼠一樣,挖掘著逃亡的通道,我們根本也并不知道通道的那一頭通向了哪里”。

在第一人稱視角下,把“我”內在的情感體驗和心理內容作為文學敘事的對象,是現代小說創(chuàng)作“向內轉”之后所常見的。這類小說通常包含三個變量:在小說文本中占比最大的,當然是“我”的心理內容和情感體驗;其次是激發(fā)這種情感心理的、來自外部世界的人物、器物、景物和事件;最后是作家的主體認知的提升和審美意識的建構,在小說文本中,這是最隱蔽的部分,也是三個要素中最具穩(wěn)定性的部分。具體到小說《逃亡》,主題的拓展與深化,最終都只能從這三個要素的新變與建構中得到說明。

《逃亡》在開篇部分,首先描述了“我”的生存狀態(tài):首先,“已經結婚五年的我,在一次意外流產之后患上了不孕癥”,“原本豐盈的身體變成一座墳墓”;其次,“我”的婚姻變得“有名無實”,“我們沒有爭吵,沒有交流,甚至沒有生活下去的計劃,更沒有彼此分開的勇氣”;第三,“父親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患上抑郁癥”。但這種已然是一地雞毛的日常又一次被打破了:“那年冬天,寒冷邁著健碩的步伐,肆無忌憚地闖進了我們的生活。我和年邁的祖父一同坐著雪白的醫(yī)療車從省城回到父親的小鎮(zhèn),醫(yī)療車上躺著我的祖母,脊椎骨的置換讓這個一輩子強勢而美麗的女人喪失了半壁江山?!?/p>

內在的心理情感經驗的發(fā)生,需要一個外部因素——人物、器物、景物或事件的激發(fā)。當這個外部因素是生命的衰老和死亡無可避免地降臨時,“逃亡”的情感經驗和心理感受,就不再是單純的擺脫生命虛擲的焦慮、超越一地雞毛的庸常和沖破現實規(guī)定性的束縛,而是一個從死神籠罩下“逃亡”和無處可逃的悖論。尤其是把這種悖論放在家族親情關系中去審視時,不僅在感性的層面,增強了內心撕扯的烈度,而且在理性層面,也增加了更開放的、更多選擇的可能。這就為深化小說主題開辟了道路。

祖母和祖父的衰老、病重和相繼離世,讓“我”把昆德拉所謂“生命不可承受之輕”,與世俗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放在一起思考和體驗。在“我”的記憶中,“從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祖父母的光圈就像大氣層外明亮的宇宙,是遙遠的,是明媚的,也是陌生的”?!澳菚r候,祖父忙著編輯書稿,祖母忙著做公家的書店”,他們用一生去警惕和抗拒“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代價是,“我的患有抑郁癥的父親,一生中只有短暫的童年時光曾經生活在‘父母雙全’的家庭里”。在“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降臨的時候,“在他們一個衰老、一個疾病的時候,他們奔向逃脫了半生的兒子”?!案赣H一邊哭一邊對我說,這些證書可以救你奶奶嗎”?

特定的人物、器物、景物和事件,是激發(fā)內在情感體驗的外因。但在以心理內容為敘事對象的小說中,這個外因僅是一個“激發(fā)”因素,它并不表現為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甚至不必對事件背后現實邏輯的合理性必然性承擔責任,讀者只能透過“我”的情感經驗去窺一斑識全豹,這無疑增加了主題深化和創(chuàng)作突破的難度。當別人借助新的題材、新的故事、新的人物就可以實現創(chuàng)新和突破時,苑楠還需要再加上主體認知和審美意識上的圖新、謀變,方可談論主題的深化和創(chuàng)作的突破。至少在寫法上,苑楠是吃虧的。

所喜的是,在“我”對“逃亡”的復雜體驗和感受里,出現了一種新的質素:

當死神逼近,當ICU里的一切努力都變成一種酷刑時,“‘應該做什么樣的決定呢?’無力的神情占據著祖父蒼老的面龐?!V惯@種酷刑吧……對我母親,也是對我們每一個人。’我聽到姑姑的回答。”

沒人能跑贏死神的腳步。“但在經歷了祖父母的相繼離世,我對于生活‘一成不變’的執(zhí)著發(fā)生著悄然的變化。我開始承受生命的無常,并努力接納它?!?/p>

一個秋雨淅瀝的傍晚,“我唯一一次”擁抱了父親和母親?!拔蚁?,我在慢慢理解他們的平庸、平常和平凡,或許那種生活才更加接近世俗塵世,我接受他們像他們自身一樣。我終于為自己打開了一扇生活的大門?!?/p>

“我發(fā)現我在變得勇敢,我開始尊重命運賦予這個家庭的一切,尊重他們在太陽底下,在這個世界上生成的屬于他們的生存邏輯,我尊重他們,不是改變與保護?!?/p>

按照現代小說理論的觀點,敘事人并不等于作家。所以我們不能就此武斷地說,作者開始與生活和解了。但可以確定的是,在《逃亡》中,作為敘事人的“我”,她的視野更開闊了,眼光更深邃了。這種開闊與深邃,源自作家的想象和敘述。呈現在作品中,就是主題的深化。我們一直都需要改變,但同時我們懂得了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