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島的象征意味:人物的不響、小說的穴位 ——關于雷默小說《斷舍離》的隨想記
雷默的短篇小說《斷舍離》寫了一對夫妻和兒子的得與舍、留與放的關系。與其說表現(xiàn)了一對夫妻顯在的故事,倒不如說是隱在的孩子的故事。因此,小說展開的內在驅動在那個“異常”的小男孩。那個后來取了法名濟慧的小男孩如同宇宙里的一顆不起眼的小恒星,自有他自己的運行軌道,出離了父母的世俗“世界”。
記得多年前,有一次,雷默向我談他的一篇小說構思,說完,我倆不約而同地會心一笑。我感慨又落入“如來佛之掌”,但是還是鼓動他寫出來,就是要沖著故事已有的模式,迎難而上,寫出新意。博爾赫斯有句話:所有的故事不過是若干有限的模式。
確實,現(xiàn)今小說已窮盡了故事的模式,單靠情節(jié)翻跟斗,還是翻不出“如來佛之掌”,這就考驗已成熟的作家如何跳出老套的故事模式,寫出新意。我記得孫悟空在如來佛手掌上得意地撒了一泡猴尿的細節(jié)。
我將雷默的短篇小說《斷舍離》視為“烏托邦”小說。古今中外,“烏托邦”小說有著強勁的傳統(tǒng)?!稊嗌犭x》是一種變體,主人公是小男孩。每個小男孩都有一個類似幻想中的“世界”,與世俗平行的世界,那是被評論家稱為“烏托邦”的世界。閱讀中,我甚至揣想,雷默可能起過以《水仙島》為題目的念頭。小男孩的心靈趨向是水仙島,由此引發(fā)父母的焦慮和糾結。表現(xiàn)出平衡和失衡、入世與出世、常規(guī)與異常、熟悉與陌生以及得與舍、動與靜、重與輕、有與無等一系列有意味卻又相悖的關系。
顯然,雷默是正面沖著模式而來:戀愛、結婚、生子、育娃中的一對夫妻關系,仿佛故意展開了一個故事的流程,而且娓娓道來,從容敘述,且跳不出結婚生子、傳宗接代的傳統(tǒng)世俗“模式”,并且融入了現(xiàn)代的物質生活的元素。比如家用電器的智能化,那是不經意中與后來的精神生活作鋪墊和對照。
雷默就這樣寫別人的日常生活的肌理,我漸漸的被帶入。我感到是寫我們的故事,所有的場景我都熟悉,甚至能與江南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物、氣息、想法、做法形成對應。仿佛生活在預定的軌道運行。每個人都過著似曾相似的模式化生活,而且,沒有多大的戲劇性,《斷舍離》恰恰寫出了“沒戲”的夫妻生活。這就是江南水鄉(xiāng)生活。雷默的筆觸帶有“戲仿”的味道。小說不就是要顛覆庸常的慣性嗎?只不過,雷默的字里行間有溫度:溫暖、溫馨。
雷默的一系列短篇小說暗含著常規(guī)與異常這種處理生活經驗的方法。我想起在戈壁沙漠里,維吾爾族老鄉(xiāng)臂彎上立著一只訓練過的獵鷹,發(fā)現(xiàn)了野兔,就飛向天空,盤旋,追逐,俯沖。雷默的小說在現(xiàn)實經驗的“臂彎”上起飛,展開想象的翅膀,又“俯沖”到文學的現(xiàn)實地面上,觸及人物的靈魂?!稊嗌犭x》先寫常規(guī)的世俗生活,突然轉入異常,表象流水微波,深處暗流涌動。所謂的突轉,也是主人公郭嘉陪護兒子住院時的一閃念:忽然想起有一次去水仙島。生活中,我們常不經意中冒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這是當下生活的特征,作家要善于捕捉別人看不見的小東西。就像望見星空中一顆閃爍的星星,就此,小說脫離了原有的敘述流程的軌道,由沉重轉入輕逸。孩子生病住院無疑使父母的精神沉重。自然而然會生出超越的念頭,還付諸行動。
在世界當代短篇小說的主流中,契訶夫中后期的小說為一脈的話,那么就有了雷蒙德·卡佛、愛麗絲·門羅等一系列經典作家延伸至今。與傳統(tǒng)有一個明顯的區(qū)別是運用形而上,比如意象、隱喻、象征等小說修辭方法的獨特運用。《斷舍離》中,小男孩與水仙島的關系,父母、方丈都認定為“緣”,那種意象、象征,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我將水仙島視為精神的“烏托邦”。想到評論家問海明威《老人與?!返南笳?,海明威否定道:沒有象征,只寫了一個老人,一艘船,一條鯊魚。其實,海明威暗喜。當代小說的難處在于,要寫出形而上,又不能刻意為之,卻能讓讀者意會。就像小男孩上島時剃頭, “像個小和尚”,但還不全是。小說里的許愿、還愿、點撥、看經書等一系列細節(jié),都聯(lián)在了人物“斷舍離”的心靈意象上了。小男孩是父母的無中生有,由肉體的有轉為靈魂的無——無則空,這種有與無的輪回,導致了世俗生活中父母關系的解體,但長大的兒子在另一種意義上回歸“世俗”,那也是一種“成長”。
小說是提出問題的藝術,但不解決問題:只問不答?!稊嗌犭x》的開頭,筱青與郭嘉婚前就面臨著一個哈姆雷特式的選擇:生,還是不生小孩?留住,還是放手?對平凡的小人物而言,無疑是一個重大的選擇。我聽過許多遠和近的朋友的孩子面臨著這種選擇。而且,有了孩子,父母還要將孩子納入自己的人生軌道,但是,《斷舍離》里,小男孩轉入了自己的人生軌道——留在了水仙島,“像個放飛的風箏”,抵達一個人可能的精神狀態(tài):父母世俗之重與孩子出世之輕形成了反差。
“斷舍離”的概念由日本學者山下英子在《斷舍離》一書中提出,主要指拋棄對物質的迷戀,選擇簡單、舒適的空間和狀態(tài)活著。三個字,有禪意,即放下。這也是人生哲學。雷默的小說里的斷舍離與水仙島兩者形成一個意象,我想到,蕓蕓眾生,繁星滿天,每個人都是一顆趨光、發(fā)光的星星,每顆星星都有自己的運行軌道,每顆星都會有本能的選擇。這就是現(xiàn)在的我讀了《斷舍離》,想到跟法名為濟慧的年齡相仿的童年的我,站在夜色彌漫的塔克拉瑪干沙漠上仰望星空時,凝視著一顆不起眼的星星,好像有感應。那顆星星沿著我目光的軌道滑下來。現(xiàn)在的我,賦予了那個情景以人生的感悟,于是成了一個人生的隱喻。
我注意到第三人稱的視角敘述,幾次出現(xiàn)“后來”,那意味著一種回憶或反思:對孩子的得與失,留與放。小說以郭嘉在陪護兒子忽起閃念(想起水仙島之旅為界),前部分為常規(guī),后部分為超常。常規(guī)的模式中有兩個“穴位”(小說的妙處是穴位):一是郭嘉出差往回趕,筱青在家患哮喘,兩人都有各自的生活軌道,但夫妻倆的關系發(fā)生了改變,筱青愈發(fā)有了依賴,她害怕獨居,采取反鎖:大門、臥室門、窗戶,還不讓母親來陪護。我聽過一位女性的敘說,丈夫出差,她將丈夫的鞋放在門廊,衣服晾在陽臺,造成丈夫在家的假象。郭嘉歸來,適時提出了要小孩的愿望。第二年,小男孩這個主人公仿佛千呼萬喚,終于誕生了。二是小孩五歲時患了肺炎,不見好轉,在醫(yī)院陪護時,郭嘉忽然想到單位組織的工會療養(yǎng)——水仙島之旅,同事慫恿,他在送子觀音前許了個愿,就有了后來的孩子。這就引出一家三口的水仙島之行:還愿。這兩個小說的穴位,啟動了生和養(yǎng)的轉機,而且是靈動的細節(jié)點活了所謂的故事,因為《斷舍離》并不刻意以故事情節(jié)出奇,而是著意日常生活的從容舒展。
我在第二故鄉(xiāng)新疆生活了二十三年后,回歸第一故鄉(xiāng)浙江。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同時,形成人的性格。我十分敏感兩個故鄉(xiāng)的人文性格。讀《斷舍離》不由地想到了金宇澄的《繁花》?!斗被ā防锍霈F(xiàn)千余次“不響”。而《斷舍離》的郭嘉是一個不響的人,即肚子里做文章的人。寧波與上海有親緣關系,每家每戶都有上海的親戚。雷默的小說,現(xiàn)實的原型顯然是港城寧波。其人物講話委婉、含蓄,其中的微妙之處,我感同身受。但是筱青與郭嘉婚前、婚后,關于要不要孩子的問題,都不說出、不點破——不響,內心卻暗流涌動,不寫出,卻能讓我讀出。幸虧雷默不露痕跡地安置了兩個小說的穴位,改變了“不響”的狀況。進而,母親與兒子之間也“不響”(母子在禪修堂邂逅無語的情境,也是小說的穴位。我要說的是,作家在小說肌體的穴位上,卻能引起閱讀的即時反應),其實,各自行為蘊含著豐富的話語,以行動寫心理。整篇小說,“不響”有各種表現(xiàn)的方式,呈現(xiàn)出南方人交流中“表與里”有意味的反差。我關注人物“怎么做”,微妙之處在于響與不響、像與不像,竟自然地塑造出獨特的“這一個”。“不響”,有著無聲勝有聲的文學效果。斷舍離這個輕逸的意象,是以沉悶的“不響”為基底,做出人物心靈放飛的選擇。
我視《斷舍離》中“不響”的小男孩的選擇為自渡。現(xiàn)實中,我看到聽到多個“靈魂”發(fā)生危機的人,或者憂郁癥,或者精神有“毛病”,甚至自殺,可是,日常生活中,我竟“看不出”。他們都是“不響”的人,內心起了“沙暴”,而表象是風和日麗。我曾經歷過此類的危機,幾乎“過不去”了,成年的我像《斷舍離》中那個小男孩開始讀經書,那是一個漫長的季節(jié),我“不響”,像很“正?!?,自渡后,我寫了系列禪宗小小說,以《盲人掌燈》為書名,仿佛我的心里也住著那個叫濟慧的小男孩。作家的慈悲,渡別人的同時,也是渡自己——自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