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寶《晉紀總論》中的“治道”
干寶,字令升,東晉史學家、文學家。干寶自幼博覽群書,出仕后曾擔任佐著作郎。東晉政權剛剛建立,干寶就由王導舉薦出任史官,并受命撰修《晉紀》。《晉紀》取法《春秋》,采用編年體,記載了西晉宣帝至愍帝間一百余年之事?!稌x紀》一書文字簡約、記事審慎、議論得當,得到了歷代史家的交口稱贊,有“良史”的美譽?!稌x紀總論》是附于《晉紀》全書之末的一篇歷史評論,干寶以慷慨之情總論西晉一朝的歷史,剖析司馬氏為政的得失,寄寓自己的政治理想。
《晉紀總論》回顧了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與司馬炎祖孫三代四人創(chuàng)業(yè)立國的歷程,突顯了司馬氏起于亂世而致太平的宏偉事業(yè)。繼而采用對比的方式,敘述惠帝一朝的混亂現(xiàn)狀,揭露選舉失當、是非不明的混亂現(xiàn)狀,哀悼天子失位、王室操戈的悲劇。西晉一朝可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這引發(fā)了干寶的思索,促使他將目光轉入到對治世之道的探討上。干寶將禮義道德視為“治道”的基石,認為禮義道德關乎國家安危,并輔以周朝崛起興盛的史實加以印證,最后總結西晉為政的過失,探討亡國的深層原因,在篇末以“曲終奏雅”的方式寄寓自己對現(xiàn)實的期待與展望??v觀《晉紀總論》一文,駢散兼行而又文法井然,議論精警、切中時弊,確為魏晉文章的典范。
在辭章之外,這篇史論常為人稱道之處在于《晉紀總論》延續(xù)了“春秋筆法”。歷代史家常常以“直”來評價干寶,正是緣于他秉筆直書的史家精神?!按呵锕P法”精神在于實錄,陳壽、陸機、王隱、虞預等人編纂晉史,對高貴鄉(xiāng)公曹髦被弒一事都避而不言,只有干寶《晉紀》據(jù)實記載,這得到了唐代史學家劉知幾的高度贊揚。在《晉紀總論》中,干寶一以貫之地秉持了實錄的精神,毫不避諱地直陳西晉朝政的過失。在論述西晉短祚而亡的深層原因時,干寶尖銳指出世風敗壞的根源就是司馬氏“不及修公劉太王之仁也”。統(tǒng)治者造成了極壞的社會導向,以至于道德沉淪、禮法崩壞,士人不再像漢代那樣篤守名教禮法,出現(xiàn)名不副實、重利輕義的不良風氣,整個社會陷入“恥尚失所”的價值缺失之中。作為東晉的史官,干寶并沒有對司馬氏統(tǒng)治的西晉現(xiàn)實加以回護,而是秉筆直書,真實地記錄了現(xiàn)實,加以嚴厲批判,堅持了史家的立場。
當然,如果僅僅憑借實錄的精神,《晉紀總論》還不足以為歷代史家所推崇?!稌x紀總論》的價值更在于干寶對人事盛衰的關切,對治世之道的思考。自《春秋》以來,直至司馬遷《史記》,史家都在關注“天人之際”,思考天道與人事的關系。干寶也不例外,我們看到他在討論人事盛衰時也受到了“天人感應”學說的影響,例如他言及西晉創(chuàng)業(yè)時以“天符人事”解釋司馬氏滅蜀,又將周代興盛視為“天命昭顯”。但干寶在天人關系上并非完全遵循漢儒舊說,而是呈現(xiàn)出自己獨特的思考。他十分重視人的主動性,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晉紀總論》中“以德配天”的觀念窺探一二。干寶雖然承認了帝王之興是天命所定,但他更加強調君主不可妄為,應當保養(yǎng)道德內涵,順應大義。西晉亡國并非天命,而是君主不修仁德,故而干寶總結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由此我們可以判定干寶所言天人關系,其著眼點仍舊是人事興衰。
人事興衰系乎治世之道,干寶要從西晉治亂之中尋繹“治道”。司馬氏三代積累,最終亡魏而成晉。在干寶看來,司馬懿知人善任,有容人之量,司馬師、司馬昭承繼父業(yè),外平邊患內撫紛亂,司馬炎代魏稱帝,完成了統(tǒng)一事業(yè)。至此,百姓安居樂業(yè),西晉太康之世也可稱為一時盛世。然而到了惠帝時期,王朝急遽衰落。干寶在剖析興衰轉折的原因時,將目光聚焦于選舉用人。西晉選舉實行九品官人法,以德行、才能與家世為標準,但在實際運行過程中漸漸產生了重家世而輕德行才學的傾向,這在社會中造成了一連串的連鎖反應。選舉重家世,貴族子弟不拘資歷才能越級擢升,以致朝野上下競相奔走求官;選舉輕德行,導致為官之人只關注利益,而缺少道德情懷;選舉不論才能,致使當選者缺乏識人辨才的能力,以致奸邪之徒趁勢而起。干寶的觀察敏銳而深刻,西晉朝政之誤導源于用人之失,這一判斷得到了千載之后王夫之的認同。王夫之認為,王朝用人最為關鍵,西晉雖然不存在曹魏苛政嚴法的弊端,然而朝廷取士不當以致佞人當?shù)?,任用佞人以致朋黨相爭,最終速亡。干寶討論用人之失,涉及到了道德標準缺失的弊病,這自然將觀察視角導向了朝廷對道德禮義的態(tài)度上。
朝廷拔擢人才不論道德,選才大多為邪佞之徒,士人也缺少謙讓廉恥之心,導致腐敗盛行,干寶不由悲嘆道“禮法刑政,于此大壞”。朝廷選舉不僅是選拔國家官僚,更是宣揚國家價值體系的途徑,還是施行“王化”的重要手段。借由選舉,中央王朝將統(tǒng)治意識形態(tài)宣之于民眾,引導民眾以道德禮義規(guī)范自身,從而達到教化的目的。漢代鹽鐵會議中,文學之士十分看重朝廷的價值導向:“導民以德,則民歸厚;示民以利,則民俗薄。”如果朝廷以道德引導人民,則民風厚樸;如若朝廷顯示出重利的態(tài)度,則民風澆薄。西晉選舉的不良傾向造成士人樂得投機而不屑堅守正道,崇尚空談而譏笑勤勉。由此,傳統(tǒng)價值體系開始崩潰,儒家所標舉的仁義禮智信等品德都被拋棄,引發(fā)的種種亂象動搖了國家的根本,晉室統(tǒng)治難以長久就是歷史的必然了。所以干寶認為晉末動亂表面看來是賈后干政、韓午擅權所致,實則是道德價值崩潰的結果。
西晉衰亡緣于用人之失,用人之失緣于選舉不當,選舉不當緣于王朝不尊禮義道德。有鑒于此,干寶將“治道”之本系于道德價值,提出了一個深邃的命題:“蓋民情風教,國家安危之本也?!卑傩蘸V守禮義,不為邪僻之事,能夠為國死難而不求生害義,更談不上作亂。干寶進而以前代歷史為參照,從中得到了一個結論:“爰及上代,雖文質異時,功業(yè)不同,及其安民立政者,其揆一也?!彪m然上古以來典章制度不同,但治世有恒一不變的法則,這就是“賴道德典刑”。以道德禮義治國,這是儒家一貫的說法,孔子言“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孟子也主張行仁政。干寶的觀點雖看似傳統(tǒng),卻有其獨到的認識。干寶認為百姓愛憎相異、利害不同,所以互相爭奪,這是恒常的規(guī)律。治世要以“大道”,不能與百姓相爭,不居功自傲,不侵占百姓之利,讓百姓體察到君主的好生之德,從而心悅誠服。如此,國家根本牢固,才可以長治久安。干寶以周代為例,歷數(shù)周室先王忠厚之德,褒獎其仁政之舉,以此論證治世以德的合理性。
《春秋》之旨在于“懲惡而勸善”,史家之責不僅在于忠實記錄歷史,更應對歷史作出評判。干寶《晉紀總論》所論的“治道”繼承了儒家傳統(tǒng)的政治思想,又融入了自己的見解,有助于矯正世風,樹立正確的價值體系。蕭統(tǒng)《文選》收錄此文,其標準乃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于《晉紀總論》而言,此評甚為精當,其中之“治道”正是干寶沉思的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