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與交互:當數字藝術親近文學經典
文學經典的接受與傳播不是封閉僵化。在數字技術時代,文學與藝術的跨媒介聯(lián)結,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跨時空對話,變得越來越生動、越來越靈活。一方面,傳統(tǒng)文學經典往往作為數字藝術創(chuàng)造的素材來源,獲得了再生與再造;另一方面,數字媒介又顯示出自身的規(guī)律性,以CG繪畫、數字影像、數字游戲、跨媒介展演等方式,使觀眾(讀者)獲得沉浸式體驗和交互性體驗,重建文學經典與受眾的連接、傳統(tǒng)文化與當下現(xiàn)實的連接。
一、傳統(tǒng)經典的數字化呈現(xiàn)
文學的媒介是抽象的文字符號。隨著數字時代的到來,媒介符號的藝術表現(xiàn)力越來越豐富。將文學作品轉化為視覺媒介符號,使文學世界通過數字技術加以呈現(xiàn)的功能,越來越強大。CG繪畫就是最常見的數字藝術方式。繪畫本來是運用色彩和線條來構建物體形象,現(xiàn)在運用計算機進行圖形處理的CG繪畫(Computer Graphics)進入高速發(fā)展階段,成為數字藝術最常見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因為CG繪畫是利用計算機制作的立體視覺效果虛擬現(xiàn)實圖像,所以,對于浪漫主義作品的藝術呈現(xiàn)就顯得尤其適合。例如屈原的《九歌》體現(xiàn)了古人關于山川河流的最初想象,渲染出奇異瑰麗的藝術世界。胡特的《九歌圖》以CG技術制作的藝術長卷,刻畫了湘夫人、湘君、大司命、少司命、東君、云中君等形象,在超現(xiàn)實主義氛圍的山川云海里,揮灑出古代楚人的精神境界,或表現(xiàn)思念與傷感,或表現(xiàn)戰(zhàn)爭與祭祀,藝術風格上,或壯懷激烈,或婉轉惆悵。邱植濤的CG繪畫《大鬧天宮》致敬古典名著《西游記》,截取了《西游記》中最精彩的章節(jié)。畫幅場面十分浩大,把很多故事如悟空怒砸煉丹爐、托塔天王率天兵天將圍剿、智斗四大天王、分身戰(zhàn)三頭六臂哪吒、七十二變戰(zhàn)楊戩、勇斗哮天犬、太上老君金剛鐲偷襲等,都雜糅在同一尺幅中做了壓縮式呈現(xiàn)。畫面中央是如來掌心中的孫悟空,凸顯出孫悟空的叛逆性格和通天能力,洋溢著英雄主義精神。
CG行業(yè)還有一個發(fā)展方向,即通過計算機對自然、人工或人造的視覺對象進行加工處理并使之產生交互性效果,例如具有影視特效的數字影像形式。趙炎修、梁藍波的數字影像作品《天問II》(Heavenly Inquiry II),其靈感源自蘇軾的名篇《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通過數字裝置技術,融合詩、書、畫等元素,時而激昂、時而沉吟的中胡與弦樂的演奏,調動光色、書法、水墨、影像、鏡像等藝術語言交錯融合,迷離倘恍、變幻多姿,創(chuàng)作出天上人間自由翱翔而又富于哲理的詩境,傳達出博大雄健的精神氣象。數字水墨影像輻射出一種超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跨媒介藝術魅力。葉風團隊創(chuàng)作的XR拓展現(xiàn)實藝術作品《琵琶行》,采取混合現(xiàn)實(AR、VR、MR)方式,以虛擬現(xiàn)實技術與真實表演相融合的創(chuàng)作方式,再現(xiàn)了白居易長詩《琵琶行》的基本故事。這部作品的主要目標不在于敘述,而在于沉浸式體驗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的舞蹈、詩詞、音樂、美術等元素,探索科技與人文、藝術融合的數字藝術美學。以數字化技術傳承古典文學經典,一個很重要的優(yōu)勢在于其強烈的沉浸式體驗,使觀眾仿佛置身于文學意境之中,零距離體驗詩意之美。北京龍江波影視文化有限公司制作的數字影像《北京冬奧會開幕式24節(jié)氣倒計時短片》的構思別出心裁。它以24節(jié)氣作為線索,每一個節(jié)氣都以歷史上的經典詩句作為敘述連接,貫穿起極富民族特色的唯美影像,堪稱一首唯美的農事詩。24節(jié)氣倒計時,最后抵達的是立春日,這一天恰恰是北京冬奧會開幕式的日子。節(jié)氣、詩詞、冬奧,三個關鍵元素完美結合,盡顯中國詩詞的美妙韻味以及中國文人畫的意境之美,同時又詮釋了中華文明四時迭起、萬物循生的生命觀,濃縮了華夏農耕文明的生命年輪。
文學經典的數字化呈現(xiàn),通過觀眾沉浸式體驗的重塑,喚醒了生命的“新感性”,解放了參與者的審美主體性。
二、觀眾參與的交互行動
如果說沉浸式體驗還帶有某種程度上的“被動性”,那么,互動式體驗就形成了觀眾與藝術世界的實質性交流。比如,呂川平、趙若同、蘭雨文的互動藝術裝置+交互影像作品《桃源記》,由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觸發(fā)而成。作者將作品的空間場域關系進行抽象化處理,概括出“沿溪行”“穿石洞”“觀桃源”三個敘事單元,分別設計了“交互式地毯”“混合介質屏風”以及“沉浸式實驗影像”,分別與三個敘事空間形成對應,跨媒介交互性體驗拓展了文學經典的藝術空間。路楊的交互游戲《非常英雄》更是以游戲方式對《西游記》故事進行數字媒介化演繹。這是一款全平臺橫屏動作游戲,包含格斗、解密、收集、跑酷、平臺跳躍等精彩元素。玩家“進入”《西游記》的虛擬世界內部,運用各種法寶來操控不同的敵人,最終獲得取經的勝利。賞心悅目的唯美畫風,顛覆傳統(tǒng)的搞笑情節(jié),以具身性的游戲行為盡顯穿越時空的藝術魅力,刷新了我們對于文學經典《西游記》的傳統(tǒng)認知。
有兩件關于《紅樓夢》的數字敘事作品,特別值得注意。一件是胡媛媛制作的混合現(xiàn)實VR跨媒介敘事場域作品《幻墟13號夢境》,為觀眾復刻了《紅樓夢》的太虛幻境。作品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虛擬現(xiàn)實、AI視覺制造技術、實時交互設計等新技術手段重構跨媒介場域下的太虛幻境。作者把原著中抽象的夢境敘事轉化為具象可感的體驗流程,觀眾將遵循夢境敘事“入夢——夢中——出夢”的流程,在數字景觀中重歷幻墟夢境,并以現(xiàn)代的觀念去審視和選擇,在VR游戲的夢境敘事中直面自己的內心情感和精神需求,思考數字時代下虛擬媒介對情感與人際的沖擊,以及當代人對愛與欲的永不枯竭的探索。另一件作品是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傾力打造的“幻游紅樓夢——大運河文化數字光影藝術展”。展覽采用光影數字技術結合實景搭建,再現(xiàn)元妃省親、共讀西廂、寶釵撲蝶、黛玉葬花、太虛幻境十二金釵等《紅樓夢》五大名場面,利用沉浸式交互技術,讓觀眾穿越時空,與寶黛釵互動。展覽還設計了“夢入紅樓”沉浸式線下劇本游戲,玩家們將隨游戲主持人一起步入曹雪芹筆下的“神游之境”,親自扮演《紅樓夢》里的經典角色,獲得了“夢入神游幻境,奇遇傳世名篇”的奇妙體驗。
觀眾的具身化體驗,對于文學的傳播具有重要意義,正如傳播學學者陳霖所說:“不同參與者的一次次交互,意味著事件的一次次發(fā)生,每一參與者都經歷著屬于自身的獨特事件,從中尋找并發(fā)現(xiàn)屬于自己的敘事意義與價值?!庇^眾通過交互行為觸達敘事事件中的某個奇點,在另外一個虛擬世界中獲得釋放,開啟屬于自我的意義世界,解放出審美主體性。對于觀眾而言,數字互動敘事正在重塑行為方式,形塑一個特定的身體實踐共同體。
三、數字技術背景下的當下反思
韓裔德國思想家韓炳哲認為,在現(xiàn)代信息社會里,身邊的信息爆炸淹沒了我們,信息撤銷了遙遠,使世界失去了光暈和魅力,我們正在經歷的是一場全方位的敘事危機,無間隔性既摧毀遠方,也摧毀近端。他吁請的“遠方敘事”還帶有某種程度的保守意味,不過,他對于近端的“凝視”,對于“妥協(xié)社會”里“今日之痛”的警醒,很有必要。數字藝術經由數字技術去親近古代經典,在沉浸與交互中感受“遠方魅力”的回響,又將傳統(tǒng)置于當下的生存語境來反思,重建經典與受眾、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的連接,實現(xiàn)文學精神的及物性。
覃家源的CG繪畫《蜉蝣》和方經儀的CG繪畫《逐夢系列》,在刻畫當下生存語境方面,引人注目?!膀蒡觥钡撵`感來源于蘇軾的《赤壁賦》中的詩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厄蒡觥废盗凶髌罚瑢ⅰ膀蒡觥边@一古典意象置于現(xiàn)代大都市的時代語境,在更宏大的敘事框架中,揭示個體的渺小,從而聚焦有限個體在無限宇宙中探索生命意義和未知世界的堅韌品質?!吨饓粝盗小分扼埂返膭?chuàng)作靈感來源于《詩經》中的《螽斯》:“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痹鞅憩F(xiàn)的是螽斯綿延不絕、不斷競爭、遷徙不斷的強大生命力,而CG繪畫作品《螽斯》將生存環(huán)境置換為現(xiàn)代科技符號電路芯片。在人類現(xiàn)代科技領域中,競爭十分慘烈,人類競爭的嚴酷遠遠超越了自然界的弱肉強食,破舊的電路芯片乃是人類科技競爭的隱喻?!吨饓粝盗小分断s蛻》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源于司馬遷的《屈原賈生列傳》(“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以隱喻手法贊美知識者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潔人格。CG繪畫作品將“蟬蛻”置于鋼筋水泥的建筑垃圾和纏繞的電線裹挾里,不禁讓人思考:在這高度被異化的空間,蟬由幼蟲化為成蟲,一個自然生命何以神奇地完成了它的蛻變?陳懿、劉希文、鄭旭豐的數字影像《桃花園》運用流行文化符號emoji同古代娛樂項目進行異象重構,也體現(xiàn)出鮮明的反思色彩。作品復現(xiàn)并重建了陶淵明《桃花源記》的世界觀架構,但是其主旨卻在于觀察被投喂的娛樂景觀社會,被流行娛樂文化裹挾的現(xiàn)代人是否還在構筑未來理想世界的桃花源。
無論法國的鮑德里亞、居伊·德波,還是德國的韓炳哲,都對消費社會和景觀社會中的奇觀敘事保持了批判性態(tài)度,也值得我們深思。在越來越數字化、智能化的媒介技術環(huán)境中,從“文字時代”到“讀圖時代”再到“讀屏時代”,觀眾對“視覺義肢”的依賴感日益加強,而視覺理性的力量亦面臨廢弛的危險。在沉浸式、交互式體驗過程中,觀眾的感官獲得解放,但是,在有效傳播文學經典的同時,文字閱讀正在變成一件艱難的“工作”,文字自身的“光暈”正在暗淡。當數字藝術親近文學經典的同時,也留下了一個值得深思的悖論。
(作者系蘇州大學傳媒學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