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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文學》2024年第5期|周蓉:獵豹
來源:《膠東文學》2024年第5期 | 周蓉  2024年06月21日08:19

2021年的八月十五,在此后漫長的一生中,梅芬將會無數(shù)次想起那天,連帶著想起那晚的月光,那么洶涌,那么磅礴。她覺得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那樣能照亮一切又湮沒一切的月光了。

四點半,梅芬聽見顧林悄悄翻身下床的聲音,聽見他穿衣、洗漱,又用微波爐熱了包子。

出門前,顧林到梅芬身邊小聲說了句,走了啊。

嗯。保溫杯別忘了。梅芬閉著眼,含含糊糊地叮囑著顧林。

她聽見顧林“哦”了一聲。然后是換鞋,關門的聲音。“咔嗒”,房間又安靜了下來。

梅芬睜開了眼。

她其實很早就醒了。也談不上醒不醒,這些日子她就沒怎么睡著過。那些之前像是與生俱來的挨著枕頭就能睡著的好慣性,在某一個早上,就消失了。在那之后的很多個夜晚,顧林在身邊呼嚕著沉睡時,梅芬側過身,看著身邊這個男人黑暗中模糊的輪廓。她張開手掌在他眼前晃晃,她想,要是這個男人忽然心有靈犀地在剎那間醒過來,看著她在凌晨睜著眼睛看著他,是會驚嚇呢,還是會嘟囔著說怎么了,邊說邊像年輕時那樣,把她摟進胳膊肘里,拍拍她,然后繼續(xù)睡。

而她呢,她要不要告訴他,為什么這個時間點她還沒有睡意,如果他問了,她該怎么回答?事實上,她根本不需要操心這些,因為顧林從沒在半夜被他眼眶前偶爾晃動的手掌驚醒過,所以他永遠不會問怎么了。所以,梅芬也無須回答。

梅芬在床上躺到六點半才起。這個時間點,顧林的第一趟27路公交車應該早就發(fā)車了。這是屬于梅芬最安全的時刻。但她還是謹慎地鎖上門,來到女兒顧婷婷的房間。女兒在外省讀大一,這個房間平時是空著的。梅芬仍會經常給房間擦擦洗洗,偶爾拿起女兒書桌上那張18歲成人禮的照片看看,看了又笑,想時間的確不饒人,她18歲的時候上高二,書念得不好,已經在計劃著不讀書了,學一門手藝將來養(yǎng)活自己。但女兒18歲的時候,書讀得又好又勤奮。梅芬覺得,為了讓女兒笑得這么漂亮,她愿意在足浴店當技師做到手廢掉。

顧婷婷的相框仍在書桌靠墻角放著,這個房間,仍舊安詳、靜謐,但梅芬知道,其實它并不。她拿起書桌底下那只紙簍,果然,昨天的那一大團廢紙不見了,綠色的垃圾袋穩(wěn)穩(wěn)地空蕩蕩地套在上面,干干凈凈。

梅芬忽然想笑。是吧?她對著女兒書桌上鏡子中映出的那張女人臉說,我想的沒錯吧?

那團廢紙不見了。什么時候消失的,不知道。明明昨天下午它還臃腫不堪地被扔在這個房間的垃圾桶里,卻又在梅芬還沒決定對它如何處理的時候,奇跡般地消失了。連帶著消失的,是被層層面巾紙裹著的那只安全套。

房間里手機備忘錄的提示音嘩啦啦地響起,梅芬給它設置的是海浪的聲音。海浪聲穿過墻找到了梅芬的耳朵。梅芬聽出來了,是自己的手機在響,是備忘錄的聲音,但她想不起來,今天這個節(jié)假日她對自己提醒要做些什么。這不是她的腦子了,她有些恍惚,記憶怎么變得如此差。

她慢慢走回她和顧林的房間,拿起手機看,備忘錄里寫著:今天買手表。

買手表。梅芬又默念了一下這三個字。雙眼干澀又發(fā)癢,嘴巴也干得要命,口腔里全是過夜的渾濁氣息。她的呼吸飄在手機屏幕上,她終于看清了那五個字,“今天買手表”。她想起來了,這是她三年前就記下的備忘錄,在2021年八月十五顧林生日這天,送一只手表給他。

金鷹一樓卡地亞專柜的柜姐小胡笑吟吟地在門口等著梅芬,“芬姐,等您好久了哦?!?/p>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泵贩页读顺蹲旖?,她委實有點兒笑不出來。

小胡立刻輕快地笑了,“別這么說芬姐,這是應該的呀!”她的尾調揚起來,像是一個鉤子。梅芬想,她馬上就要花出去的四萬五千二百元,不知道小胡能夠從中提成多少,會像她在足浴店那樣,做一單提五分之一嗎?

“姐,您需要再看一下嗎?”小胡又沖著她甜甜地笑了。

梅芬說:“好,我再看一下?!?/p>

梅芬看著試戴在自己手腕上的表,海軍藍的鱷魚皮表帶,藍寶石水晶鏡面,鍍銀緞面磨砂紋飾表盤。從她三年前悄悄決定在顧林48歲生日這天送他一只手表起,她就把這款手表的所有背景知識和相關信息倒背如流。

“芬姐,您是刷卡還是現(xiàn)金?或者微信、支付寶都可以?!毙『诿贩覍γ妫Σ[瞇地問她。她已經把開票本攤開在柜臺上了。

梅芬想起自己賬戶上的那串數(shù)字,馬上就要從其中劃走四萬五千二百元了。除了她沒人知道,她為這筆錢偷偷存了多久。梅芬右手摩挲著左手腕上的這塊手表,鍍銀的表盤在專柜頂燈的照拂下,發(fā)出一種冷冷的銀白色光。銀白色……白色……乳白色……被打了結的安全套。

“那我要叫你老公咯?”三個月前的那個早上,她無意間看到顧林手機上的這條微信對話,她永遠都不會忘記。

梅芬朝小胡歉意地笑笑,“我想給家里人打個電話確認一下?!泵贩冶硨χ鴮9裾T坐下。她想,小胡大概會有些不高興了,興許會以為她之前那么多次的打聽和詢價,只是做給小胡看看的幌子。

不是的。梅芬想,不是的。

他們結婚二十年了。當年還不到二十歲的梅芬從重慶大足跟著老鄉(xiāng)來通城打工,第一次坐公交車時,忘了帶錢包,是年輕的公交車司機顧林主動幫她刷了自己的卡解了圍,她滿臉通紅對著人家說了好多聲謝謝。后來又在一家重慶小面店遇到,這次梅芬堅持請顧林吃了她家鄉(xiāng)地道風味的豌雜面。再后來兩人就悄悄好上了。

顧林不嫌棄她是外地來打工的姑娘,也不嫌棄她在足浴店工作。顧林為了她,跟自己爹媽爭辯過,小芬在足浴店正正經經給客人做腳按摩,她老鄉(xiāng)的店沒貓膩,她也沒貓膩。

“我給你說哈,嘞個男娃兒要得。”老娘瞧著眉眼彎彎的自家丫頭,抹了一把她的臉,“也不知道羞。”

梅芬不害羞。山城出來的女娃兒,想對一個人好就是掏心掏肺地好。結婚后,顧林哪怕是開最早的那趟四點半的車,她都趕在他前面起,準備好午飯便當和枸杞溫茶讓他帶在身上。

顧林懂她的好,也疼人。在她得了那個莫名其妙的干燥綜合征的前幾年,陪著她大大小小的醫(yī)院看了不少,醫(yī)生都說不是什么致命的病,但就是沒法根治。梅芬只能切身地感受著自己身體內凡是可以分泌出液體的器官,想痛痛快快地流出一些液體來正變得逐日艱難。她平時根本離不開眼藥水,偶爾有空看看劇,再揪心的劇情都很少能掉得下淚。牙齦也微微發(fā)黑,醫(yī)生說這也是干燥綜合征的病象之一。但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隱秘也最可怕的變化,只有她跟顧林之間最清楚。有一次,兩人竭盡所能地做足了前戲,最后,梅芬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那兒仍舊干澀得像是一場無聲的拒絕。

顧林從她身上翻下來,重重地躺回自己那邊。床墊往下沉了沉。梅芬什么也沒說,她感到她的腦神經在命令她的眼眶分泌淚水,但沒有淚滴滑落。后來在很多個梅芬睡不著的夜里,她聽著身旁顧林的鼾聲,在黑夜里無聲地睜著眼睛,那個夜晚慘烈失敗的氣息,總是再一次如期涌來,將她吞沒。

“不好意思,我想換塊手表?!泵贩覐拈L椅上起身,迎向小胡的笑臉。

陳娟接到梅芬問她今天要不要一起去店里加班的電話時,詫異得都以為梅芬發(fā)高燒說胡話了。等她趕到店里時,梅芬已經換好了工作服,“今日休假”的亞克力匾牌也收納好放在墻邊。她看見梅芬坐在凳子上,低頭又在捏自己的手腕。

“我說姐啊,咋啦?咋回事?你怎么會來加班,不怕我哥查崗???我跟你說,我可是冒著危險來陪你的啊?!标惥赀厯Q工作服邊在里間嚷。

梅芬揉自己的手腕,醫(yī)生也說腱鞘炎不是什么致命的病。的確不會死的,只是讓她的手腕一天天疼痛難忍罷了,跟醫(yī)生診斷的干燥綜合征一樣。也是,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容易就會死,只是疼而已。

“姐!姐!”陳娟比她小好多,見她沒回話,又在里面咋呼起來。

“吵啥子嘛,聽著呢?!泵贩铱粗笫滞笊洗髦倪@塊女士手表,小胡說,它有一個很帥氣的名字,叫“獵豹”,是卡地亞20世紀80年代設計出的經典款,至今在全球都很流行。梅芬想,她哪管得了全球流不流行,法國美國的女人戴什么表跟她又有什么關系,她壓根不會去關注女表,這幾年她的注意力全放在看男士腕表上了。只是誰知道呢,在臨付款的最后一刻,她大刀闊斧面色平靜地把“山度士”換成了“獵豹”。

獵豹。她一聽小胡介紹這名字,就決定買了。二萬九,打了九折,二萬六千一。

戴著“獵豹”走出專柜門,梅芬就打了個電話給陳娟,“我去加班,你去嗎?”

陳娟的哥哥開足浴店的時候,真是抱著做企業(yè)的態(tài)度來經營的。這些年下來,陳總在通城已經開了五家連鎖店,他為他的每一家連鎖店都選了一個信得過的店長。百里園路85號的這家店,他用了梅芬。梅芬感激老鄉(xiāng)陳總對她的提攜,她在這家店工作了二十四年,前十二年是店員,后十二年是店長。對陳總制定的店規(guī),梅芬執(zhí)行得老讓顧林說她是個傻大姐。比如陳總要求技師給客人松肩時,不能像其他足浴店那樣,逮著穴位四周那圈肉,噼里啪啦一頓亂斬,像屠夫揮刀。梅芬總是實實在在地用大拇指發(fā)力,先抵住客人發(fā)尾下的風池穴,按足十秒,再斜按向肩井穴,仍是十秒一間隙地按。梅芬不大喜歡春秋兩季,這時店里沒開空調,客人全穿著正常的兩三件,拇指按下去,得花上比冬夏兩季雙倍的力氣。

“姐你啷個傻嘛,敲敲就好了哈?!标惥赀@個吃里扒外的女娃,完全不替她哥的客人著想,一心顧著她的梅芬姐。

梅芬笑笑。沒客人的時候,她就用手指按摩器給自己的手松松勁兒。她想,她這腱鞘炎怕是不得好了。梅芬站起身,又去確認了一下電熱水器的開關已打開,老姜、玫瑰、迷迭香、葡萄柚等大小瓶罐的精油也都按順序排列好。往秋冬走的時候,客人多愛添些如老姜之類的精油泡腳,熱辣辣的,身子暖得快,再加上梅芬店長那一通小腿和足底的按摩,回頭客多了都忙不過來。

“姐,今兒九點就打烊,出去耍會兒嘛!”陳娟湊過來,朝梅芬眨眨眼。

二十來歲的姑娘,又是單身,想出去耍正常得很?!敖?,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事,現(xiàn)在你要不想說,晚上出去耍的時候跟我說說嘛?!标惥曛浪@位向來嚴格執(zhí)行店規(guī)的梅芬姐竟然也來加班,一定是有什么事。梅芬姐平時比她親嫂子都要疼她,她再怕她哥,這不也都偷偷來店里了,兩人一起干活兒當是給她的芬姐壯個膽。

梅芬懂小姑娘的心意,朝她彎了彎嘴角,“你顧哥今天晚班,我閑著無聊,偷偷掙點兒私房錢?!标惥昶擦似沧?,鼻尖翹了一下,絕對不相信地走到空調邊,拿撣子撣了撣灰,又轉過身悄悄問她,“今天不能開收銀那臺電腦,那咱待會兒怎么收錢?”

這倒是個問題。梅芬想了會兒,還是決定只收最穩(wěn)妥的現(xiàn)金,微信、支付寶那些啥的,總歸是有點兒痕跡在的。梅芬看了眼手腕上的“獵豹”,快到下午四點了。她想起了顧林。這個點兒顧林早班已經回來了,他會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那樣在房子里四處轉轉嗎?會再去隔壁房間檢查一下有沒有遺忘未處理掉的痕跡嗎?不知道,不能想。

梅芬朝陳娟喊:“今天過節(jié)啊,晚上咱倆去吃小火鍋吧!”

“??!”陳娟又躁動起來,直接抱住了梅芬,“我還要去吃上次那家火鍋!”

有客人進來了。熟面孔,聯(lián)華超市的老板娘徐姐。兩人打個招呼:“還是老姜湯?”

“好呀。”

“再加個修腳?”“修吧修吧?!?/p>

徐姐開始刷短視頻了。梅芬喊徐姐:“得跟您先說個事兒?!?/p>

“什么事兒?不會是要給老姐看看你新買的手表吧?”老板娘徐姐晃晃梅芬的左手,“新買的?跟老姐的一樣?!?/p>

“?。俊标惥暧痔诉^來,比得知要去吃火鍋還要躁動,拉過梅芬的手,“什么人啊,藏著都沒告訴我!”

梅芬想把手扯回來,“別讓徐姐看笑話?!?/p>

但徐姐笑瞇瞇的,“小顧買的吧,嘿,別說,這孩子會疼人?!?/p>

梅芬把徐姐的身子轉過去,站在背后給她松肩,含混地“嗯”了一聲,也不知徐姐聽沒聽見。

待會兒一定要去換衣間把手表摘下來。

徐姐很快埋頭刷起短視頻來。這會兒沒人說話了,陳娟也不嘰嘰歪歪了。店里有規(guī)定,如果客人想聊天,就順著聊幾句,如果客人閉目養(yǎng)神或是玩手機,店里盡量保持安靜。這么多年,陳總的生意越做越大,不是沒有道理的。

梅芬此刻無比感謝陳總定的這條店規(guī)。這一天從早上睜開眼到現(xiàn)在,她好像都在受著某種本能的驅使,這股本能,似乎也有點兒形狀,像是某只蠢蠢欲動的小獸,盡管梅芬描摹不出來,但就是覺得有點兒什么在心中亂躥,只是她說不出口。梅芬想起小時候她跟鄰村孩子打架,明明是她自己被欺負在先,但人家父母最后只看誰哭得最兇嚷得最響,那個一言不發(fā)只是死死瞪著大眼睛的一定是個禍頭。人家阿媽就罵:“女娃兒哦,

下手恁個兇!”她憋著淚不肯掉,也不肯解釋是你娃先罵我的。一聲不出,看起來的確像個禍頭。人家阿媽更加惱恨,拽著自家娃衣領,罵罵咧咧回了家。她自己走回去,到家后才肯哭。阿媽也氣得要死,點著她腦袋罵:“瓜娃子,你個瓜娃子,有啥子就說嘛!”

這么多年了,梅芬想,她從一個八九歲的瓜娃子長成了四十多歲的嬢嬢,骨子里瓜娃子的本性沒少半分,有什么事,依然不肯多說。不肯說,那就自己受著。顧林是不是知道她不肯多說,才不怕被她看到那條微信,也不怕帶女人回家來。

“哎,勁兒有點兒大了。”徐姐挪開手機,“嘶”了一聲。

梅芬忙跟徐姐打招呼:“曉得曉得了,我輕點兒?!泵贩液鼙浮9ぷ髦羞@樣走神兒是她不允許自己犯的錯誤。足浴店的按摩技師聽起來不是很上得了臺面,這么多年,婆家也不怎么問她工作上的事,只說自家兒媳是個什么店的店長,至于什么店,他們也不怎么懂。梅芬覺得自己干得挺自然,術業(yè)有專攻,她是讀書不多,但這個道理也懂。

今天這樣沒輕沒重地下手捏,簡直是有些丟臉,誰不曉得這家店的店長梅技師是回頭客最多的。通城五家連鎖店中,百里園店是最受陳總夸的,陳總表揚梅芬最常說的兩句話是:梅芬手藝真勁道;梅芬管店不蹚渾水,我信得過。

對第二點,梅芬是有些說不出的愧疚的。陳總算得上是個厚道的生意人,全體員工會上常說以人為本,梅芬覺得他并不只是說點兒高調話糊弄人而已。陳總不只對顧客熱情,對員工也稱得上體恤。比如他堅持不在各連鎖店里安裝監(jiān)控攝像,一來怕顧客看到反感,二來也不想讓技師們心里怨懟,總覺得活在老板的眼皮子底下。

大伙兒在座位上笑嘻嘻地歡呼“陳總萬歲”,陳總憨笑著提高了音量,“但你們可別拿著雞毛當令箭,偷偷在店里干私活兒,

我可跟你們說好了,一經發(fā)現(xiàn),別怪我嚴罰?!?/p>

陳總說過很多次,嚴禁技師在放假期間去店里偷偷加班,說白了就是不允許用店里的資源給自己干私活兒??擅贩抑?,她管理的百里園店也有技師偷偷這么做。小黃技師在前年假期中自個兒開了店門那次,被梅芬巡查發(fā)現(xiàn)了。小黃眼淚汪汪,“姐,你知道的,我家里等著我多寄點兒錢回去,我弟還在讀高中……”梅芬實在狠不下心扣罰她當月的基本工資,只能叮囑她,千萬得把店里的器材收拾干凈再下班,還有,千萬別讓陳總發(fā)現(xiàn)。

后來老吳也被梅芬發(fā)現(xiàn)過。老吳捏著手指不為自己辯解一句,梅芬看著老吳的手腕,跟她一樣,老腱鞘炎了,那個手指按摩器,還是老吳向她推薦的。老吳家里有個生病很多年的老婆。

梅芬嘆一口氣,對老吳說:“也別干得太晚,自己當心身體?!彼麄兺低导影?,梅芬比他們還緊張,恨不得坐在門口替他們望風。

可是今天,她自己腦子一熱,竟也蹚了這趟渾水。渾水的源頭就戴在她的手腕上,二萬六千一。得偷偷加多少班啊,梅芬想。自己的基本工資不能動,一半還得孝順在大足的爹媽。弟弟的左腿前幾年被車撞了之后,總還有些瘸,干活兒不方便,雙親的養(yǎng)老她得多補貼點兒。每月的做單提成還得和顧林的全勤獎一起,留著給丫頭。婷婷書念得好,怎么也得一路碩士博士讀下去。四十四年來,她第一次掛著淡然的笑,“哐當”一下,給自己砸下一筆,為了一塊從來沒想過要買的手表,簡直是她人生歷程中最痛快但又最詭譎的時刻。

獵豹。梅芬看一眼它,又在心中念了遍它的名字。小胡笑瞇瞇地告訴她這塊小東西的名字時,她當時就魔怔了一般,瞬間被這兩個漢字給拉住,像野火掃過秋后的麥田,轟——呼,啥也沒多想,就這樣為這小東西付了全款。

當然,付了全款的后果就是,她的腦袋熱乎乎的,像被吹過去又吹回來的野火,轟——呼,她就打了個電話:“娟兒,要去店里加班嗎?”

剛才顧林發(fā)了條短信過來,問她今天放假怎么不在家,又問晚上要不要吃紅燒小黃魚,他去買。他的語氣照常輕松隨意,和任何一對結婚超過20年的夫妻沒什么兩樣,也許比別的丈夫還多了一份關心。

梅芬沒回信息,也沒告訴他自己為什么不在家。這不合常規(guī),她向來不是不回信息不接電話的人,但今天她就是不想合常規(guī)了。那些常規(guī)她遵循了那么多年,又如何呢?常規(guī)可以告訴她,怎么不讓自己在凌晨還睜著眼睛?或者她很想揪著常規(guī)的領子問一問,是我的錯嗎?

隔著透明的玻璃門,梅芬看到街對面的如意餛飩店走進一個男人,藏青色的防風外套,后腦勺圓圓的,像是陳總。梅芬只覺心里“轟”一下,不會是陳總來巡店了吧?

手不能停。梅芬只能死死地盯著如意餛飩的店面,期待看個清楚。她從沒如此慌張過,臉上都快燒起來。她甚至不敢想,若真是陳總來巡查,看到她帶頭干私活兒,會是什么反應。

身上全是細汗。梅芬想起家鄉(xiāng)大足有個很著名的景點“大足石刻”,很多天南地北的游客喜歡去那里叩拜。梅芬也去過,拜過一尊有30多米長的寶頂臥佛,據(jù)說這臥佛很靈驗。梅芬想不起來小時候去那叩拜是為了祈禱什么,如今她只想把自己的身子幻化出去,飛奔到那尊寶相莊嚴的臥佛前,跪下,祈求佛祖,那個男人千萬不要是陳總。梅芬想,她這輩子就這一個愿望了。

男人拎著一個打包盒出來了,梅芬看清了正面,不是陳總。

梅芬咬著牙,虛虛松了一口氣。這勞什子的私活兒還是不能干的,等下一個候著的客人做完就趕緊打烊,和娟娃子去火鍋店吃燙牛舌去。

顧林又打來了電話。梅芬讓它震動到自動掛斷。你就自個兒在家吃月餅吧,天王老子也擋不住今天咱就是不回家過節(jié),就是要去吃火鍋。就要跟別的人,哪怕是女人。

等著的客人也是熟人了,梅芬知道他是某個機關單位的辦公室主任,有幾次聽到他在做腳時接電話說事,說辦公室的雜事一大堆,老干部工作啊,工會啊,黨建啊,年底的考核啊,總之,主任不好當。但他跟別人抱怨,對梅芬他們都很客氣,人也不擺架子。梅芬問他:“江主任,今天也還是鹽浴嗎?再加個艾灸?”

江主任點點頭,今天臉上沒往常那種笑意,看起來很倦的樣子。梅芬不再多問,起身去放水。

電熱水器的水嘩嘩流進泡腳桶里,梅芬看了眼掛鐘,二十點零三分,江主任的這一單只需要50分鐘,等全部收拾完,21點差不多,趕緊打烊走,去吃火鍋,兩人可以喝點兒酒,再涮幾筷子肥羊、小酥肉和貢菜,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個中秋。剛才被那個疑似陳總的男人一嚇,背上的汗是收了,只剩下颼颼的冷。老實娃兒干不了抓屁股的事,梅芬的娘一直這么說梅芬。梅芬嘆口氣,怎么活到這把年紀還是不明白,瞎撞著來蹚這渾水。

無論如何,趕緊把最后一單做掉。

徐姐窩在旁邊的沙發(fā)上還在刷短視頻,梅芬也不催她。通常徐姐都是下午或晚上過來做個腳,聊聊天,等徐姐丈夫忙完超市的活兒,有時也過個街口來按摩下,有時就在店門外喊一聲“走啦”,徐姐就從沙發(fā)上起身,套上鞋子跟她丈夫回去。

以前顧林要是上早班,她晚上11點半打烊,顧林也會來接她。梅芬讓他別來,在家歇會兒,顧林總是說,怕漂亮媳婦一個人走夜路不安全。這些年顧林已經很少來店里接她下班了,倒是徐姐老公,那么不言不語的一個男人,仍舊時不時地在門口等著,喊徐姐回家去。

梅芬給江主任灸著足三里。江主任的胃腸不怎么好,來店里時總讓梅芬在他足三里那兒多按些辰光。后來梅芬提議他做艾灸,幾次之后,江主任說倒是好了些,就次次都要艾灸了。

不過梅芬估計今天江主任怎么灸都不會舒暢,他一直在回微信,有時語音,有時打字,眉心揪著就沒抻平過。梅芬想起江主任以前跟朋友抱怨過的主任難當?shù)脑?,心里都有點兒替他急,吃公家飯的人日子也不容易,大過節(jié)的,也不讓人舒心。

一個人要是憐惜了別人,就不記得自己的疼了。梅芬看看還有點兒時間,就在一般人不怎么按到的豐隆穴和委中穴上,用大拇指順時針點按著。這兩個穴位很少按,大多數(shù)人只知道足三里是個關鍵穴位,實際上,梅芬她們當年在學按摩手法時,師傅特意點出過這兩個穴位,說胃經濁氣在此沉降,常按它們,對慢性胃腸病的療養(yǎng)效果比足三里更好。但技師們平時一般不會給客人按,原因無他,主要是豐隆穴那兒的肉又硬又厚,尤其是男人。除非是用點穴棒,不然光用手,指壓得是一般穴位的雙份力氣,這誰吃得消。再碰上那些吃力重的,一趟按下來,手都要僵掉。所以梅芬她們一般都不會主動去搭上這份氣力。

但今天梅芬給江主任按了。這個比她年輕幾歲的男人,一臉揪心的樣子,讓梅芬想起了遠在大足的弟弟,也不知大弟一家今天吃月餅了沒,腿好點兒了沒。

“走了?。 庇挟Y聲甕氣的嗓門在門口響起。梅芬一看,嗬,老樣子,徐姐丈夫來接她了。

梅芬這才想起最開始想跟徐姐說什么了。她忽然有些掛不住臉子,想了會兒,還是跟徐姐還有手頭的江主任低聲解釋:“今天是我們自己來加班的,收銀系統(tǒng)沒開,你們付現(xiàn)金可以嗎?一樣打會員折扣?!?/p>

后來梅芬回想過很多遍那天晚上的情節(jié),一切是從哪個時間點開始變卦的呢?她只記得那天晚上當她小聲地跟徐姐還有江主任說希望他們付現(xiàn)金時,那個平??偸菧匮约氄Z的江主任瞬間發(fā)怒了。男人質問梅芬為什么不在服務的一開始就聲明,男人在店里踱著圈,揮著手說:“現(xiàn)金現(xiàn)金,現(xiàn)在還有哪家店有這樣的規(guī)定只收現(xiàn)金,真是豈有此理,我要投訴!……”

梅芬無法清晰地回想起當時的場景,可能因為那一刻空氣中除了江主任的憤怒,除了徐姐的勸解,就只剩下她跟陳娟兩人的茫然。除了茫然還有什么,梅芬想,大概是惶恐??隙ㄊ腔炭?。梅芬不知道平時那么個客客氣氣的人,一旦發(fā)怒起來,會如雨簾般將她們罩住。她跟陳娟局促地站在那兒,傻到像兩只木雞。陳娟也許稍微好一點兒,她小聲地對江主任說:“要不你微信、支付寶也可以……”

男人沒管陳娟的話,他只在店里轉著圈,“你們這擺明了就是公器私用,還限制付款方式,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痹趹嵟剞D到第三圈時,他拿起手機開始撥打貼在收銀臺上的投訴電話,那是陳總的手機號。

梅芬抓著門把手,她聽見自己在內心向江主任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啊,不要打,不要打……她的心完全屈服,她不會想到,一個晚上,她會經歷兩次像年少時跪在大足臥佛前祈禱的心情。

電話打通了。梅芬低著頭想,都是她的錯,是她的失誤,她之前不該許愿,這一輩子就那一個愿望了。

據(jù)目睹過2021年八月十五晚上百里園路事件的人說,那個晚上是有月亮的,月光還不錯,一個穿著像什么店里制服的女人,騎著一輛電瓶車,朝一個在路上走著的男人直直地沖過去。月光下,那個女人像極了一頭撲食的獵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