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種元素:陸源的文學張力
記得有位作家說過大致如下的話:在自傳中,除了自己,剩下都是真實的。陸源這部自傳題材的中篇小說,它要呈現的現實層面很容易被讀者把握:母愛,童年,親情。以及行文中無處不在的語言快感,給閱讀也帶來了極大的舒適。
然而,對陸源作品比較熟悉的讀者會清楚,他在意的是現實能夠給文學提供什么,而不是相反。所以這短短的三萬字,像是壓在紙背的敘述暫時性地被翻了過來,但還會迅速被壓回去。和他那些動輒幾十萬字的大部頭相比,這部輕靈的作品中有太多點到為止,欲言又止。在《童年獸》序章中,他把它叫做“危如累卵的敘述”。
臺灣作家袁哲生在《寂寞的游戲》里,有一個關于文學的“元隱喻”:捉迷藏的孩子藏起來是為了被找到,但他發(fā)現同伴明明看向了他,目光卻像穿透玻璃那樣根本沒有看見他。那種被看見的渴望卻由不被看見的恐懼所淹沒。而寫作就是這樣一場寂寞的游戲。
所以,對陸源來說,即使讀著他那些看似以輕盈口吻講出的一切,也不能輕易擱淺在紙面的愉悅上。這是面對他這樣一類復雜作家時的閱讀倫理。
一,語言
陸源最容易被人注意到的是他的語言。他的語言已經多次有論者談到過,也是他風格化最強的地方。但還是想要援引哈羅德·布魯姆在論及加西亞·馬爾克斯時所說,好的語言可以繞過人的心理防御,直達心靈深處。這也是陸源的語言。
而這本小書也給了讀者一個啟示:對于他來說,北京是他的書面語,而南寧才是他的口語。兩者之間的張力,構成了他文學世界的復雜基礎。
二,母親
陸源這本自傳,多少使人想起胡適在《四十自述》中也談到母親:“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比欢瑸樾挛幕\動的文學大家,魯迅則說:“我有一個母親,還有些愛我,愿我平安,我因為感激他的愛,只能不照自己所愿意做的做,而在北京尋一點糊口的小生計,度灰色的生涯。因為感激別人,就不能不慰安別人,也往往犧牲了自己,——至少是一部分?!保ā吨纶w其文》))
倫理關系十分具體,個體差異很大,而從總體上來說,母親與后代建立的情感關系確實很難判斷性質,因為母權和母愛的邊界很模糊。德國社會學家阿爾弗雷德·韋伯——就是那位馬克斯·韋伯的弟弟,他認為,與西方文明不同,中國的文化是包裹在父權制之內的母權制,中國人對宇宙的宗教式信仰和崇拜,是戀母的而不是戀父的。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中的大母神是西方神話系統中幾乎未有的。而中國文化之所以有著相當穩(wěn)固的家庭基礎,背后是母權而不是父權的維系?!坝钪婺Хㄊ怪袊幕钌罡灿谟钪嬷小?。(《文化的世界史:一種文化社會學闡釋》)。
但無論是母權還是母愛,對每一個具體的人來說,我們成年之后與世界相處的方式,很大程度上就是我們與母親關系的投射。陸源在這本書中說:“我下決心永遠不停止與媽媽談話。”一種關系可以維持,是因為關系中的人們能夠互相滋養(yǎng)而不是互相消耗。陸源和母親之間的關系在某些方面是成長性的,這一點很可貴,因為大多數人和母親的關系幾乎在童年就固化了。
三,自我的另面
從這本《活著為了講述》式的自傳里,竟然看到了《祖先的愛情》陸小廷的原型。從這本自傳中看到作者確實在家排行第二,所以他事實上是“陸家二少”而不是“陸家大少”。陸小廷的形象里有作者對自己陰暗面的投射,而有些缺點是作者自虐式地加諸陸小廷身上,比如幼稚,沖動,軟弱,殘忍。《祖先的愛情》中陸小廷給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情節(jié)是發(fā)動“搶婚大戰(zhàn)”結果慘敗,這個場景很像是將青春期男孩子常見的搶奪異性注意力的行徑進行了浪漫化處理,《祖先的愛情》里有大量情節(jié)都可以看到這種青春期敘事的基本架構。在搶婚這個情節(jié)中,陸小廷的形象徹底淪為盛放作者負面人格投射的人格容器。但事實上,而那個陰暗面的自我也是需要被完整講述的。所以也就進一步理解了作者為什么在寫完《祖先的愛情》之后,又單獨寫了《陸小廷的海誓山盟》。在番外篇里,陸小廷再一次被現實擊敗后接受了自己的命運,而作者也從心理上接納了那個并不成熟甚至是拒絕成熟的自己。在寫作中的自我成長和自我救贖又完成了一點。
在作者的多部作品中,他塑造的女性形象往往遠不如他筆下的男性形象真實飽滿。同時,作者筆下的完美女性顯得縹緲虛幻,那些有缺憾、不那么可愛甚至十分可惡的女性角色著墨不多卻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這不是作者一個人的問題,而是男性寫作的普遍傾向。一方面是因為不完美的原型遍布真實生活當中,而完美女性的形象卻遙不可觸及。而另一種可能,多少也是因為體驗過前述母權和母愛邊界的模糊,使男性很熟悉女性的情感給予-控制,這是一種雖然“安全”卻缺乏邊界感的、“糾纏”的關系模式,由此帶來的心理感受更加真實和微妙。在這一部中篇自傳里,也是如此。阿姆作為母親的互補,給了作者最重要的積極經驗,少年時代被寬容地滋養(yǎng)過的經歷,使他在成年之后,也會免于產生精神上的匱乏感和無力感:“我對社會的毒打嗤之以鼻。誰年少時富足,誰就一生富足。”但阿姆的理想母親人格在作者那里更多是側寫,對于更具體的阿姆形象,讀者還需要自己腦補。作者并不是在文學上做了留白,而是沒有做必要的交待。就像是在人物群像畫作中,阿姆的形象似乎是未完成而不夠真實。
四,現實感
陸源這本書中多次以自嘲的態(tài)度談到自己的階層出身“小布爾喬亞”。恩格斯在發(fā)明這個詞之初是在貶義的向度上使用這個概念。但在當下,鑒于這個詞已經被褒用了,“小資”在今天已經成了某種令人愉悅的情調和值得推崇的生活態(tài)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小布爾喬亞是純文學產生的階層基礎,這個階層以具有良好的出身、擁有令人羨慕的教養(yǎng)和融洽的家庭關系,成年以后擁有小康水平的經濟收入和輕松舒適的生活方式而著稱。以至于思想家和革命家眼里小布爾喬亞的致命弱點:缺乏勇氣和戰(zhàn)斗精神,也成了優(yōu)點。陸源曾經在《童年獸》中對父親曲解了“支牀有龜”、對犬儒式明哲保身進行了合理化感到不滿。陸源也曾在《祖先的愛情》創(chuàng)作談中說過,他有意繞開父親的“時代”,而向更久遠的祖父輩尋求真實的血性和勇氣。陸源并不認同“純文學”,更不認同“現實主義”,而是將自己的小說命名為“社會幻想小說”,無論它有看起來有多么遠離今天的生活本身,背后的當下性一定是他自覺的追求。
陸源一直以“戰(zhàn)士”自況。他在終極意義上面對的并不是某個社會階層,也并不是具體的人,而是整個世界在量子維度視域下必然崩解的事實。我曾經認為陸源的文學理念可以概括為“反熵的詩學”,它超越了一切個體的有限性和私密的悲苦。
五,憤怒
王鼎鈞在自傳《怒目少年》中說,有些人不敢回顧往事,“如果他是強者,他有太多的孽,如果他是弱者,他有太多的恥,兩者俱不堪回首?!?/p>
其實強者作孽而不敢直面自我,也是因為恥。恥感才是一個人不敢面對自己的心結所在,才會從修辭上去進行防御。
陸源說,自己從塞利納而習得了憤怒的表達。在《童年獸》之前,他的憤怒沒有那么密集、具有詩性的爆發(fā)力和感染力。其實憤怒也是一種防御,是一種次生情感,它的背后是恐懼。這種恐懼,還可以回到“寂寞的游戲”隱喻。被忽視,不被看見的恐懼,是存在意義上的。
不被看見,這是一個黑暗的核心。童年經驗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對一個人來說都是“熟悉的劇情”。他就會無意識中一直重復這種劇情模式。在《一千零一夜》《漁夫和魔鬼》中,那位被所羅門封印而變成魔鬼的天神,被孤獨地埋藏在海底的數個百年之中,曾經發(fā)誓用權力和財富來回報發(fā)現他、拯救他的人。但四百年過去了,這個人一直沒有出現,于是他再次發(fā)誓,如果現在有人救他,他就要殺死這個人。當他已經認同了他的劇情就是應該被孤絕地隔離在世界之外時,那么誰也不能改寫他的劇情了。這個寓言也被維納在《控制論》中拿來形容一種魔鬼般強大而不可控制的破壞力量。其實用這個寓言來隱喻一個人寧愿深陷孤絕也不愿意被拯救——甚至是他最渴望的被看見——也同樣適用,這種破壞性力量相當于一場抑郁爆發(fā)。
不加防御地直面孤絕,會引發(fā)破壞性的恥感。深陷孤絕的熟悉劇情,也無法得到個人的成長。于是唯一的出路就是“寂寞的游戲”。它是一場藏起來等待被找到的冒險,一種躲藏和發(fā)現的技藝。甚至陸源的“孤寒”,在形而上的層面,也是一場寂寞游戲。從這部小說中看到,“孤寒”這個標簽他是拜自己母親所賜,就更加具有了命定的味道。但陸源好像并不喜歡莎士比亞的命運式悲劇,可能多少有一點不甘于命運的意味吧。
六,寫作的命運
如果說從這本自傳中能看到什么才是作者認同的命運,那就是重申了寫作的命運。母親的期待其實也是大部分人認為是一條坦途的人生軌跡:一,考上名牌大學。二,學習熱門專業(yè)。三,進入政府機構或國企。然而陸源在前兩步軌跡順利走完之后卻開始“走偏”。他選擇了一條寫作的坎坷之路?!皨寢專@通常路徑,我第一千次、第一萬次告訴你,它行不通。我是天生作家,是天生反骨并孤寒作家,不可能不寫作?!北M管放眼看去很多真正的作家詩人無不是偏離常規(guī)之人。但作者在這個問題上仍和母親矛盾由來已久。母親最終還是接納了兒子不走尋常路的選擇。也許她未必能從文學上和兒子有多么深刻的共鳴,但她仍然能給兒子最可靠的心靈支持,這是基于愛和信任本身的。
作者在這部自傳中說:“我早早地從她的手邊蕩開,很決然,但卻始終不曾丟失她恒定的坐標,以便時時回到她身旁?!薄昂叫小笔顷懺醋髌废到y中一個很有深意的意象。陸源早年曾經寫過《夜輪》,寫過《倏蘭》,更寫過《范湖湖的奇幻夏天》,都有“航行”的存在。但都是遠行而非回歸。然而就像奧德修斯在海上漂流了十九年之后仍然要回到伊薩卡。這也是一種人到中年的命運隱喻吧。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