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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百年“譯”遇:中西方藝術的互鑒回音之路
來源:文匯報 | 林子悅  2024年06月24日08:31

《回音室:1897-1935年跨國的中國畫》 [英]柯律格 著 梁霄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回音室:1897-1935年跨國的中國畫》 [英]柯律格 著 梁霄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我們常常說“藝術是跨越國界的”,其實,這話并不全然確切。因為每一種藝術都涵蘊著這個國家、這個族群的悠久文化和傳統(tǒng)觀念,當一種藝術與另一種藝術相遇,它們必然會互相審視對方,從而產(chǎn)生碰撞、排斥、吸收、融合等種種反應,而有效的交流往往需要依賴一個媒介——翻譯。

“六法”從中國出發(fā),最終遍及歐洲

翻譯是如何促成(或者誤導)了不同國度的藝術傳播的呢?這真是一個長久以來被忽視的問題。這一次,終于有人能從翻譯角度來講述中國藝術的傳播了。這個人就是柯律格,牛津大學藝術史系榮休教授、英國國家學術院院士。柯律格長期致力于明代視覺藝術研究,著有《長物:早期現(xiàn)代中國的物質文化與社會狀況》《明代的圖像與視覺性》等作品。但據(jù)柯律格自述,他對20世紀初中國藝術的濃厚興趣已有30余年,《回音室:1897-1935年跨國的中國畫》正是這一興趣的結晶。

這部作品包括三個章節(jié),源自柯律格三場講座的梗概,但又基于講座內(nèi)容進行了相當程度的擴充。柯律格抓住“中國藝術史上的三個跨國瞬間”,試圖通過關注一系列復雜的糾纏、遷移與譯介,來解釋20世紀初期“中國藝術”與“西方藝術”的建構過程。他發(fā)現(xiàn),雙方的影響不是線性的、直接的,而是表現(xiàn)為循環(huán)的、流動的,即他所謂的“回音室”的效果。

這個“回音室”盤旋回繞的一個話題,是南齊文人謝赫提出的“六法”,即中國畫的六項準則: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jīng)營位置、傳移模寫。它被奉為中國古代美術理論的圭臬。歐美評論家、藝術史家想介紹和談論中國畫,都離不開這六法的闡釋。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翻譯問題——他們怎樣用自己的語言來表達這六個高度概括的中國詞匯?

柯律格之所以選了1897年作為作品的時間開端,就是因為在這一年,關于謝赫“六法”的首個譯本誕生了。德國漢學家夏德在巴黎舉行的第十一屆國際東方學大會上分發(fā)了他的德語小冊子《中國繪畫史的本土來源:從早期到14世紀》。謝赫“六法”被夏德形容為“六條重則”,象征著“爰至今日藝術批評的啟示”??侣筛裾J為:“夏德開啟了一種闡釋的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在西方語言中一直延續(xù)至今,并與中國、日本、韓國數(shù)百年來的引證實踐相一致,在這些地方,謝赫的權威有著獨一無二的傳承體系?!?/p>

但是,夏德的譯本并沒有太大的影響,讓謝赫“六法”得到廣泛認可的,是日本作家岡倉天心于1903年出版的《東洋的理想》一書。書中談到了謝赫的“應物象形”和“骨法用筆”,這段話經(jīng)常被人引用。柯律格說,晚清時期的西方收藏家和機構通過日本人的闡釋,收獲了對中國藝術的第一次審慎理解。岡倉天心是長居日本的美國藝術史家歐內(nèi)斯特·費諾洛薩的學生,自己也從1904年起成為波士頓藝術館的策展人,擔任這一職位直至去世。岡倉天心是在印度寫作這部作品的,當時得到了皈依印度教的愛爾蘭修女尼維迪泰的幫助,而且,岡倉天心的思想還有著英國哲學家赫伯特·斯賓塞的烙印。由此,謝赫“六法”從中國出發(fā),經(jīng)由日本、印度、英國而遍及歐洲,它的跨國歷程所顯示的是一個復雜的網(wǎng)絡,它隨后在歐洲引起了更多藝術史家的關注和轉譯,從而激發(fā)了西方人對于中國藝術的更多興趣。

中國的啟示和西方的形塑

這種興趣在19世紀70年代尚且淡薄,那時候,歐洲人喜歡的是日本美術活潑的生活氣息,但到了80年代之后,歐洲人對日本的熱情逐漸下降,開始注意到日本藝術的中國源頭,轉而對中國藝術產(chǎn)生了越來越濃厚的興趣。與此同時,中國人也開始靠近、吸納西方藝術的審美旨趣和創(chuàng)制形式。有意思的是,柯律格在書中所引述、強調的,是一位中國藝術史的“局外人”,但在社會活動和政治上有影響力的人物——康有為。

康有為在1904年踏上了去往歐洲的流亡之旅。1905年,康有為出版了《歐洲十一國游記》,美術館見聞在其中占據(jù)了可觀的篇幅??涤袨檎J為,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已經(jīng)落后于世界藝術的潮流,比如,圍繞“淡遠”,他比較了元代以后的中國繪畫與意大利的水墨素描,他說“淡遠”成了“真”的反義詞,我們應該利用宋代之前的古代資源復興中國藝術。康有為的這種看法,可能受到當時歐洲普遍存在的觀點,即認為宋代以后中國繪畫從其早期現(xiàn)實主義成就的高峰開始走向衰落,所以,在那個特定的時空環(huán)境里,康有為在無意中達成了“回音”的使命。康有為的看法也集中體現(xiàn)了當時中國知識分子的焦慮,并且呈現(xiàn)了“西方”在形塑中國話語和立場的過程中所發(fā)揮的作用。

在《回音室》所講述的歷史時段里,有很多中國學生、文人或外交家在歐洲游歷。柯律格關注了其中一位——金紹城。金紹城寫過很多作品,比如《十八國游歷日記》等,這些作品經(jīng)常涉及近代西方藝術與中國繪畫的比較。金紹城有個妹妹叫金章,是位女畫家,是王世襄的母親,可見,金氏家族藝術造詣的深厚。我們中國人希望向西方學習,與此同時,西方人也前來中國求取“真經(jīng)”,比如,書中提到的芬蘭藝術史家喜龍仁,他曾經(jīng)作過題為“韻律與形式,以及中國和歐洲繪畫的其他隨想”等演講,并在多部著作和文章中介紹中國繪畫的傳統(tǒng),將謝赫思想的核心觀點描述為“有韻律的生命”。在20世紀初,很多西方藝術史家駐留北京,與徐悲鴻等中國藝術家產(chǎn)生交集,蔡元培等教育家、美學家也深受影響,當時的中國知識分子群體一度掀起了對法國哲學家柏格森“生機論”的熱捧?;仡欉@段歷史,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所隱藏的將新的“主義”與本土思維模式聯(lián)系起來的可能。

《回音室》所述的故事開始于1897年,我們明白了柯律格的用心所在。那么,結束在1935年,又是因為什么呢?1935年,劉海粟、勞倫斯·賓揚、蔣彝三人先后在倫敦“現(xiàn)代中國繪畫”展覽舉辦期間演講,他們不約而同地把“氣韻生動”作為講述的核心,向觀眾們輪番灌輸。柯律格認為,這是一個有意義的時間點。

20世紀30年代,有很多中國藝術家匯集在巴黎,比如滕固、劉海粟、徐悲鴻、林風眠、潘玉良等人。謝赫的“六法”不斷地被他們評述,尤其滕固和劉海粟都寫過很多文章,相互交流??侣筛駨娬{了劉海粟的文章對英國哲學家沃爾特·佩特的引用,這位哲學家認為,“一切藝術都傾向于音樂的狀態(tài)”,而音樂是最純粹的藝術??侣筛裰赋?,20世紀30年代涌現(xiàn)的這批中國藝術家,相較于19世紀晚期的中國藝術家,他們身上的古典中國教育因素更少了,他們積極地學習西方的繪畫技藝,趨向于用西方的哲學理論、藝術觀念來探討中國藝術的革新之路。

與此同時,西方藝術也在反思、審視自身。他們對于日本藝術的興趣正是如此,同樣他們也積極地從中國藝術里吸取營養(yǎng)。藝術的目的是制作圖像來表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嗎?藝術是為了表達藝術家的感受嗎?不同的觀念在爭論,不同的風格在交鋒。西方藝術傳統(tǒng)所主張的“摹仿和現(xiàn)實主義”遭遇了極大挑戰(zhàn)?,F(xiàn)代美術運動主張人的主體性處于核心的位置,中國美術傳統(tǒng)的“寫意”思想和審美理念,帶來了象征主義的豁然啟示。20世紀藝術進入了空前喧嘩的時代,各種聲音都在搶奪話語權,甚至來不及產(chǎn)生回音,就消逝在空氣里。

通過翻譯,播撒種子,長出藤蔓

柯律格試圖打破東西二元的框架,重新構建非東西二元的思考方式,把藝術史寫作放置在一個更宏闊的視野之中。這一點從《回音室》的各種材料引述可見一斑。書中甚至出現(xiàn)了人類學家的著作,美國羅安清在《末日松茸:資本主義廢墟世界中的生活可能》里說道:“我們‘自我’的進化已受歷史遭遇污染;甚至,我們在開始新合作前便已與他人混合。”在這段話中,柯律格發(fā)現(xiàn)了對某種“因緣際會”的共同認識。20世紀的歷史,包括藝術在內(nèi)的整個歷史,必然存在著潛藏的、有機的、互動的關系。翻譯促成全球化的文化交流,而藝術的傳播也是歷史的組成部分。正如柯律格在訪談中所說的:“你不思考連接性,你就無法思考20世紀?!?/p>

《回音室》這本書讓我想起了王宏志的《龍與獅的對話:翻譯與馬戛爾尼訪華使團》、張寧的《異國事物的轉譯:近代上海的跑馬、跑狗和回力球賽》等作品。這些著作都縝密地闡釋了特殊的文化意涵如何通過翻譯的“再創(chuàng)作”,成為近代歷史研究的一個窗口。翻譯,是紐帶,是連接的方式。它將兩個差異很大的世界連接在一起,用詞語去構建一個思想的世界。它未必準確,但它不斷嘗試靠近。它是播撒的種子,長出延展的藤蔓。

《回音室》,不是又一部“20世紀的中國藝術史”。它是一部藝術史,也是一部藝術哲學的觀念變更史。它打破了封閉空間里相似聲音的重復激蕩,在邈遠遼闊的歷史時空里,向著遠山深谷、向著他處的人們,發(fā)出召喚,期待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