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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聲音的詩學
來源:文藝報 | 路文彬  2024年06月30日21:41

詩歌與音樂是近親,起初同是對于聲音的創(chuàng)建。聲音滿足于聽覺的訴求,作用于我們的情感。這種情感回應著時間的張力,并順乎聲音指向逝去的世界。所以,我們無法占有聲音,一如我們無法占有時間。同樣,我們亦無法占有詩歌,詩歌是存在。因此,詩人并不創(chuàng)造詩歌,而是通過詩歌創(chuàng)造自己,從中體驗生命的真理。

那么,既然詩歌在本質(zhì)上追隨的是逝去的世界,故而詩人所行進的道路便不得不是通往起點抑或說通往歷史的道路。就此說來,令詩人歡喜的從不是得到,他們時刻在意的只是如何不失去。于是,回憶便因此成為詩歌存在的必然方式。

在柏拉圖看來,回憶即是理智。而在我看來,這里所言的理智即是思想。思想旨在對真相的揭示,真相的反義詞不是假象,乃是希臘語當中的遺忘。也就是說,唯有拒絕遺忘方能保證我們成功接近真相。詩歌的回憶恰是之于遺忘的抵抗。

然而一直以來,始終有那么多的詩人在叫囂著詩歌不需要思想。奧克塔維奧·帕斯就說過,詩歌并不表達詩人的思想,它僅僅表達詩歌本身。華萊士·史蒂文斯也說過,詩歌應該幾乎成功地擺脫掉智力。對此,美國詩評家海倫·文德勒曾經(jīng)總結道:“詩歌通常被認為是一種非理性的體裁,表現(xiàn)力長于邏輯性,更傾向于沉思冥想,而非條理清晰或站得住腳的論點?!憋@而易見,帕斯們錯將思想當作了生硬的理念,擔心其人為的教條很難不消弭詩歌的純粹。

但在實際上,文德勒是正確的。她說:“簡而言之,詩歌與思想之間存在著某種不穩(wěn)定的關系。不同于一場爭辯行為,有些規(guī)律總是支配著一首詩,即便這首詩的意圖關乎思想的演變。另一方面,作為一種有序語言的技藝,即使一首詩看起來是一種感情的自然爆發(fā),它也只是由一種被稱為思想的東西來指導的?!备螞r,索緒爾也早就說過:“可以把語言比作一張紙:思想是正面,聲音是反面。我們不能切開正面而不同時切開反面,同樣,在語言里,我們不能使聲音離開思想,也不能使思想離開聲音?!?/p>

必須認識到,詩歌的聲音是赤裸的,思想的真相也是赤裸的,它們之間從來就是單純與單純的相遇以及單純與單純的結合。不同的是,思想致力于避免讓這種單純淪為單調(diào)或單一,所以,基于豐富單純的使命,思想常常試圖冒險窮盡復雜。正如法國哲學家安德烈·孔特-斯蓬維爾所說:“單純的對立面不是復雜,而是虛假?!笨梢姡瑹o論多么復雜和深邃的思想都只能是真誠的,這恰恰就在于它的單純。

當然,我們有必要注意到,詩歌思想的單純性是由其聽覺本質(zhì)所規(guī)定的。較之于視覺,聽覺偏愛簡單和重復,耽于懷舊和不舍。但我們又不能不承認,大量費解且晦澀的詩歌存在是個不爭的事實。不過,我要指出的是,這些詩歌所表達的不一定是思想,而是思想的反面。由于違背了單純的倫理,很多詩歌呈現(xiàn)出的所謂“深刻”其實就是一種刻意的欺騙。

故弄玄虛的伎倆在聽覺的場域里沒有用武之地,它之所以能夠得逞,完全是由于語言的文字化使然。文字的出現(xiàn)導致詩歌的聲音屬性被置于目光之下,變成視覺的對象,以至于詩歌固有的音樂含量漸遭稀釋,甚至連韻腳都開始變得無所適從。視覺征服了聽覺,文字收編了聲音,詩歌不是那么容易葆有純真的面目。既有的聲調(diào)輕重、節(jié)奏緩急以及唇齒和呼吸,統(tǒng)統(tǒng)讓位給了文字的統(tǒng)治。索緒爾說,文字是語言拙劣的衣裝。恰是借助于文字,詩人們學會了偽裝。他們把所有占有的欲望都塞進了文字的衣裝。詩歌從此被徹底空間化了。

想到詩歌的責任,我們怎能不想到回憶?想到回憶,我們又怎能不想到思想?思想提示我們,詩歌必須凌駕于文字的權威之上,沒有思想就沒有詩歌的想象力,恰若屈原《天問》的想象無疑與他的思想息息相關。為了真誠和自由,詩人有充足的理由反抗文字邏輯的束縛,無視它的語法規(guī)則和視覺體面??谡Z詩歌的出場正是這樣一種自覺的反抗,但它不能僅止于對書面語言的敵對,否則勢必難免陷入粗鄙化與情緒化的窘境。

終究,口語詩歌仍需回到思想那里,這才是詩歌的正途?;貞浐退枷胧窃姼璧恼磧擅?,回憶是面向過去的姿態(tài),思想則是面對未來的挺進。詩歌就是憑借這一形式實現(xiàn)了前進與倒退的統(tǒng)一。本雅明在闡釋保羅·克利的畫作《歷史的天使》時,曾特別提醒我們,歷史天使總是倒退著前進的,因為她的面部始終朝向過去。

這同樣也是詩歌前進的方式。詩歌不大理會方向,它只器重身體的姿態(tài)。換言之,詩歌不必操心去往哪里,它最牽掛的是如何行走。對詩歌而言,它的前進就是倒退。故此,詩歌不屬于未來,它的前方永遠滯留在過去,而未來則在其身后隨時等待著成為過去。詩歌所擁有的只是不斷失去的當下。須知,當詩歌把過去視作未來時,這意味著它永不背叛的承諾。而當詩人遺忘了自己的嗓音時,這卻意味著他已然迷失在了文字的叢林里。

松尾芭蕉說,如果你想寫松樹,你成為不了松樹,但你可以向松樹學習。試問,沒有思考,詩人又該如何學習?再想想惠特曼那些直抒胸臆的詩篇,其魅力不正在于令人耳目一新的思考方式嗎?

最后,我想用海德格爾的一句話來印證詩歌的這種真諦:“寫詩就是回憶,回憶就是創(chuàng)建?!?/p>

(作者系北京語言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