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度春歸無限春——評蔣韻長篇《在山那邊》
一切生活模式的改變,可能都源于某一次“誤入”。宋楚鳴正是在人生低谷中遍尋出路時,誤入一座荒頹宅院。廢墟、記憶、細雨,三者的詩意組合,瞬時咬合其情愁。此時,他心中郁結盤踞,甚至已準備悄無聲息地挪步至生命終點。院落沉淀的死亡與新生十分吸引宋楚鳴,于是,誘惑力轉化為驅動力,托住了不斷下墜的他。
宋楚鳴確定,這里一定會是妻子曉山喜歡的家。這次閑逛,即將徹底開啟他與陳嘉樹的新生活。他們根本料想不到接下來十年是怎樣一番景象。兩人共同經營的民宿“青山?!保蔀橐粋€交換故事的場所,來來往往的人,愿意敞開心扉,訴說那些無法對親人啟齒的心事。大山深處化為樹洞,答應為大家保守秘密。蔣韻在小說里寫下:“有些時候,有些話,只能和陌生人說。這是人生中常有的事?!保ㄊY韻:《在山那邊》,《收獲長篇小說2024夏卷》。)
1 過客
青山棧真正的房主不在場,小說中依次登場的人物,皆為過客。即便宋楚鳴,也僅為出資者,享受其二十年的居住權和經營權。讀者首先想探究的答案就是商界驕子宋楚鳴,為何會突然放棄一切,選定一所如此偏僻的深山舊宅,不僅將其改建為民宿,而且決意定居于此。應該說,青山棧是適時出現(xiàn),滿足了宋楚鳴的彼時需求,它顯現(xiàn)于外的形態(tài)是一處殘敗古建,而流轉于內的價值是不可僭越的文化領地。
曉山去世了。生死兩隔,她已成過客,這是宋楚鳴最不愿接受、也不能接受的事實。兩人的相愛相守應對了生離與死別兩種極端考驗。十二歲的一天,他們于電影院相識,同為蘇聯(lián)電影《斯維爾德洛夫》的忠實觀眾。偶然邂逅,未創(chuàng)設后續(xù)交往機緣。十四年后,他們才在大學的舞會上意外重逢,又過八年,決定步入婚姻。楚鳴耐心地用愛撫慰曉山的精神創(chuàng)痛,可惡疾招惹了死亡,曉山過不去這關。
老宅的出現(xiàn)、摯友的建議、青年設計師的用心,協(xié)助他找到自救方法:他發(fā)現(xiàn)了目標,看到了希望,獲得了獨自活下去的勇氣。他并不愿將客棧裝修后,僅用于臨時度假居住,遂果斷住下來,令其成為實在的家宅。以青山棧為對象,住客皆過客。蔣韻沒有隨意鋪開人物,繼而逐個推開故事,其構想與設計依然著陸于確立素材的典型性,選定命運轉折的關鍵點,凝練其明暗相合、善惡交織的共性。小說展示著成熟作家的創(chuàng)作功力:熟練運用點面結合,且確保形散神不散。作品開篇清楚交代三人組的創(chuàng)業(yè)動機,即陳嘉樹為何幫助宋楚鳴、米廬為何格外在意大山孩子、宋楚鳴為何獨愛山,進而快速矗立起青山棧這一文本地標,接著環(huán)繞它,以住客為敘事線,引入一段段有特點的人生。
知識積累撬動生存能力及生存意識的轉變,“動作”將無計劃引渡至有計劃。費孝通闡釋有動機的人類行為包含兩層意思:一是人類可以控制自己的行為;一是人類的取舍根據(jù)是欲望。(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34頁。)
住客選定青山棧,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其主觀動作,他們計劃調節(jié)好情緒,通過暫住時的無負擔傾訴,獲取一種人生體驗的上升,因此,小說具備心理現(xiàn)實主義的特質:卸除偽裝,坦誠自我。蔣韻借助兩種方法充實故事層次和體驗層次。
首先是插敘。文本在恒定的時間線中,復現(xiàn)當事人的往昔經歷,如影院初識、法國假期、“美廬”蜜月、閨友聚會,由此編排敘事節(jié)奏的錯落。插敘也給予人物思索或修補的契機,它為難以泯除的誤解和難以克制的仇恨,留出化解時間。作者在插敘里又加進閃回,總體上看,事件的插敘與情感的閃回相互配合,從過去和現(xiàn)在的快速剪輯中,有效達成個人秘密的形成及披露。
其次是副文本。這是蔣韻常用的敘事策略。小說插入“青山棧故事匯”,從夕顏筆記中選用“弱水三千里”和“漂泊者”兩則,它從容地架構闊大時空,承載愛的論題?!捌擤柡蟆弊】屠蠀?,提供其爺爺?shù)墓适?,涌動著民間守望相助的淳樸情誼。動蕩年代里,老吳、老常、老李與煙花女蕓姐相識,其后失聯(lián)多年。蕓姐從蘇州輾轉至揚州,四人意外重遇,他們就此重新互相攙扶、互為依靠。“八〇后”住客提供萬卡和茉莉的故事。中俄混血兒萬卡自覺是被遺棄的多余人,痛苦于守不住愛,而肆意酗酒。他不愿拖累茉莉,留書離開,可走入新賽道的茉莉,依然會惦念萬卡。副文本產生的戲中戲效果,夯實了純粹的愛。蔣韻書寫不同代際人群所持有的綿長情意,實則強調愛的質樸與真摯的重要性。
我們需要記住青山棧的首位客人,她是獨行客孟家瑩,失戀和患病的雙重打擊,令其淪陷于一場宿醉。她終于得到了一次機會,可以肆無忌憚地輸出愛恨。當酒醒后,誰也不知道她是否還會回來。這就是過客的常態(tài),無法必然留下些什么,卻已經留下了些什么。
2 介入
“入侵”從文本中屢次跳躍出來。我留意小說里多次提到植物“入侵”,蔣韻想轉達的或許是事物無意識中改變了現(xiàn)狀,她嘗試為一些難解的生理或命理現(xiàn)象探因?!叭肭帧标P聯(lián)著另一個詞——“闖入”,當外界力量進入,必然打破既定生活模式,干擾原本靜好的日常。然而闖入,是一種強行進入,可青山棧以其強大包容性接住了并開釋了全部人生。我認為小說提及的“入侵”實為一種“介入”,它會主動干預,一定程度上改變事物的發(fā)展路向,但作品的向善向美主旨保持穩(wěn)定。文本敘述三種形態(tài)的介入。
第一種介入,是人的介入。這是最常規(guī)的創(chuàng)作點。如果說孟家瑩為意外進入,那么顧慧生和程柳是有意安排。孟家瑩自駕旅行,路經此地,看到“青山?!钡闹甘九?,因好奇而尋至。老夫妻是主動貼近宋楚鳴的生活圈,其目的是了解女兒曉山的訊息。岳父道出個人的怯懦和私心,更是詳述父女隔閡的真正原因。介入,徹底達成兩代人的了解與諒解,驅散了常年籠罩顧家的猜疑和怨恨。兩對小情侶也是特意網約了青山棧,他們規(guī)劃一段分手旅行。不曾想,劉夕顏倒是闖入了陳嘉樹的心。宋楚鳴和顧曉山也曾當過一對誤入者,去往穆思捷·圣·瑪麗小鎮(zhèn)途中,路遇深山旅社,他們任性地踏入,由此享受一程充滿驚喜的旅行。
第二種介入,是植物的介入。這是小說頗有新意的創(chuàng)作點。編撰《中國外來入侵植物志》的科研團隊,在田野調查時選擇落腳青山棧。研究者追索外來植物的行蹤,梳理其傳播脈絡,分析其影響效果。小說多次提及宋楚鳴種的花,都是歐洲的珍稀花種,它們謹慎存活,終完美綻放。更重要的是,當花朵參與美的建構,調動曉山生存的意愿,延續(xù)其生命的長度。植物自在地詮釋“四時有大信”的自然規(guī)律,更以人類招架不住的變數(shù)演繹“萬物誰與期”。“孤獨的枯樹最確切地傳達了‘天地之心’的生生不息,因為它為自己的再生而掙扎,不像百卉千葩那樣不過是自然界暫時的茂盛?!薄荆溃┪坐櫍骸稄U墟的故事——中國美術和視覺文化中的“在場”與“缺席”》,肖鐵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6頁?!?/p>
青山棧令頹廢的宋楚鳴振作,它最初叩擊心靈的要素恰是枯樹這般個性,宋楚鳴強烈感應到生命在暫時沉默中的蓄勢待發(fā)。
第三種介入,是基因的介入。這是最有深意的創(chuàng)作點。小說為顧曉山的病因提供一種解釋,即極大可能是基因問題,醫(yī)生推論其家族內或許有高加索地區(qū)的先祖。宋楚鳴一度否認此猜想,直到顧慧生談及程柳高祖確有一位具備明顯外族特征的“天老”?;谠撌吕?,蔣韻探討基因密碼論題。一旦基因介入,其生物反應是:“不管過去多少代,多少歲月,多少輪回,它總能想辦法留下它的印記,留下它存在過的證明,或是容顏上蛛絲馬跡的痕跡,或者,是疾病。生生不滅,綿綿不絕?!保ㄊY韻:《在山那邊》,《收獲長篇小說2024夏卷》。)
小說要點是描繪被介入的人類生活,會隨之發(fā)生何種變化。我想,人的介入制造情感的變化,植物介入制造自然的變化,基因的介入制造種族的變化。對于創(chuàng)作者來說,介入是相對容易把握的視角,它可衍生出后續(xù)的交流、對峙、融匯等多重指向,且易聚合充分的素材,可介入引發(fā)的周邊關系聯(lián)動相對難寫,簡單說,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对谏侥沁叀吠卣沽私槿氲膬热輰?,可很快又回到作者最擅長的人的介入維度,由此展開條分縷析的情感描摹。植物和基因兩維度的介入仍值得深拓。
3 生命
《在山那邊》對生命論題的寫作設想,我認為可從沈從文《抽象的抒情》中找到答案。他說:“生命在發(fā)展中,變化是常態(tài),矛盾是常態(tài),毀滅是常態(tài)。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唯轉化為文字,為形象,為音符,為節(jié)奏,可望將生命某一種形式,某一種狀態(tài),凝固下來,形成生命另外一種存在和延續(xù),通過長長的時間,通過遙遙的空間,讓另外一時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無有阻隔。”(沈從文:《抽象的抒情》,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4頁。)
蔣韻用文字凝固生命的某種形式或某種狀態(tài),借助時空,形成生命與生命的呼應,實現(xiàn)情感的接續(xù)。小說著力刻畫宋楚鳴嘗試各種方法延續(xù)妻子生命的行動,以及與行動相匹配的心理變化。青山棧為時空中轉站,密布其周邊的住客故事壓實文本肌理,它們在青山棧完成命運的對話和情愛的交互,從傾聽/反饋過程中留住各自生命中最珍視的人、物、情。講故事的文學功能表現(xiàn)為修復生命的裂紋,藝術功能展現(xiàn)出演繹世間大愛。令人意猶未盡的是,漂泊者最終還是回歸鄉(xiāng)土中獲取精神慰藉,雖然土地有充足容量,但無法就此忽略當前文學創(chuàng)作對城市療愈的失語。
蔣韻為人物開辟了獨立空間,給其機會,感受個體生命之外的其他生命。露臺和院落接納物種的落地。曉山病后,宋楚鳴迷上園藝,他在自家陽臺隔出一塊空地打造出一個小花園,特意選種稀有品種,如戴爾巴德月季:莫奈、比利時公主、蓬巴杜夫人、普魯斯特、小藤本?!八鼈兤筮^海,能在我們這里生存下來,不容易呀?!保ㄊY韻:《在山那邊》,《收獲長篇小說2024夏卷》。)他縱容頑強的生命力和簇新的生存姿態(tài),鼓勵曉山一定堅持下去。移居青山棧后,他舍棄先前那些高貴花,只偏愛“更樸素也更堅韌的植物,隨意撒一些耐活的花籽,像蜀葵、鳳仙花、太陽花、波斯菊等等”(蔣韻:《在山那邊》,《收獲長篇小說2024夏卷》。),將其悉數(shù)種植于向陽空地,不再刻意呵護,任其自由生長。曉山和曉河還有一處獨屬園子。姥爺家住獨門獨院,“房前屋后,都有空地。前院姥姥種花木,后院則開墾出來,種各種蔬菜,種玉米,還有燦爛的向日葵。三年困難時期,姥姥的小園子,就像諾亞方舟一樣,拯救了他們一家”(蔣韻:《在山那邊》,《收獲長篇小說2024夏卷》。)。園子最為質樸,純然流轉著人間煙火氣。陽臺、花園、菜園子,展示生命的播撒,表達人對世間萬物的敬畏。扎根在土地的生命更為強韌,它們學習如何自行抵擋風雨和寒暑。小說披露自然張揚的勃勃生機,是對人類傷痛的最好治愈。
故事轉述記憶,記憶揭示經驗?!敖涷灢⒉皇俏覀冞^去或現(xiàn)在的感受,而一個很重要的條件是對這種感受的一種反省。忘卻了的回憶即使保存在下意識的層次也不是經驗。只有事后有意無意重新涌現(xiàn),這些回憶才成為經驗?!保ǜ哂压ぃ骸吨袊幕分械闹闱閭鹘y(tǒng)》,選自《抒情之現(xiàn)代性》,陳國球、王德威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第114頁。)小說人物講述的故事,都源于其對回憶的梳理。如實地說出個人經歷的事,是對人的極大考驗。如實,需要實施嚴格的自審,真實的普適性內容才可構成經驗。故事之所以能夠成為某一類典型,是因其貢獻出有共情價值的復制性經驗?!对谏侥沁叀芬脖砺秳?chuàng)作者在卸力/增力決斷中的某種游移。蔣韻期望沉潛入日常,故而刻意避開跌宕起伏的宏大記憶,可實際入文之事又極具母題性,滑動出模式化痕跡,打包的戲劇性令讀者思考在入戲出戲中橫跳。固然,現(xiàn)實生活充滿匪夷所思的事情,寫進小說的部分根本無法窮盡其原始的生動和復雜,但熟化的失戀、患病、背叛等話題直接降低了閱讀期待。小說最令人動容的細節(jié)是普通人無怨地竭力消化散落大地的苦難。
曉山最好的閨蜜,在人生中途撞上阿爾茲海默癥。徐明曾責怪時日無多的曉山:“你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座孤城了,背信棄義?!保ㄊY韻:《在山那邊》,《收獲長篇小說2024夏卷》。)最終,她也丟下了親人和朋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會在何時丟下他們。徹底失智的徐明,跟隨女兒遠赴西班牙,在馬德里一家養(yǎng)老院里去世。曉山和徐明的經歷,詮釋生命與記憶的關系?!罢l不是像風一樣,路過萬物,路過這世界,記憶和生命一起消失或者先于生命死亡,又有什么不同?”(蔣韻:《在山那邊》,《收獲長篇小說2024夏卷》。)于曉山而言,記憶和生命一同消失;于徐明而言,記憶先于生命死亡。
既然記憶和生命都將消亡,那么什么才是不變的東西呢?蔣韻提出日常永存。緣聚緣散,可日月照常運轉。小說結尾處最出色細節(jié)是宋楚鳴和陳嘉樹合議退出青山棧,二十年租期尚未到,然而房主帶來了有意接手、富有執(zhí)行力和進取心的經營者,他們放下一切,及時轉身,才是人生的智慧。我想,他們不再需要樹洞,歷經十年,早已對浮世無比眷戀。生命是流動的,青山棧在所有人走得跌跌撞撞的時候,扶了一把。
宋楚鳴在曉山安息地的青石上,刻下里爾克詩句:“我們只是路過萬物,像一陣風吹過?!彼钕矚g的句子出自組詩《杜伊諾哀歌》之“哀歌二”,訴說一場人間的來回。而組詩“哀歌十”慨嘆“我們”“只惦念上升的幸福,怎能不為之感動”。蔣韻在故事推進中,令讀者肉眼可見幸福從死亡、病痛、謊言等編織的密網中掙脫出來,不斷向上攀援。一路上,幸福的光拂過它的每一位信徒。
幸福,令笨重的肉身變得輕盈。一切無限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