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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山花》2024年第6期 | 潘欣寒:她
來源:《山花》2024年第6期 | 潘欣寒  2024年07月11日08:13

潘欣寒,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201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喜歡探索另類文本,鐘情詩意和神性表達(dá)。小說先后在《延河》《西湖》《山東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滇池》《海燕》等刊物發(fā)表。

接到他的短信時,她和達(dá)剛剛在床上躺下。達(dá)到家時,帶著一些醉意。

她躺下時并沒有立刻睡著,又想起了維京那張帶一點嬰兒肥的臉。她知道達(dá)是抵抗不了維京的。去年夏天,那次達(dá)也是喝醉了,之前達(dá)很少喝醉的,維京開車送達(dá)回家,那是她第一次見維京。她在黑暗里看見了維京像貓一樣聚焦的眼神,便明白了那個結(jié)果——雖然她嫌維京太吵。維京總是像個男人一樣大笑,笑聲里,還帶一些粗嘎。男人,總喜歡一些年輕活潑的女子。維京不僅年輕,還有一張令人羨慕的名牌學(xué)校的學(xué)歷。

這時她看到放在一邊的手機亮了。

她不想招惹達(dá),等達(dá)的呼嚕聲響起來,她拿起手機,發(fā)現(xiàn)是他。

這是她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第三回收到他的短信了。第一回引用的波德萊爾的話:在一面鏡子前活著和死去。上回是加繆的:我們一生真正活著的時候不過數(shù)小時而已。這次也是加繆的:我們四十歲時死于一顆在二十歲那年射進心里的子彈。

她隱隱感覺到了他對自己遲遲未能成行的失望。她答應(yīng)過要去看他的。有兩次,她確曾付諸了行動。一次,她開車到了加油站,給車加滿了油,在車載導(dǎo)航上準(zhǔn)備將目的地設(shè)為他的城市,猶豫了。還有一次,她決意要去了,達(dá)忘了帶家里的鑰匙,打電話給她,她便打道回府了。

三百公里左右的車程,興許算不上遠(yuǎn)。早晨在家里吃過飯,中午時分就到了。就像他期待的那樣,兩個人在那里見一面,吃頓飯,然后開車回來。

他一直期待著她去。為此他和她一起周密地計劃過。他讓她放心,她到那里后,他會將一切安排好。他甚至連她去了后,要帶她去的飯店和要吃的飯菜都告訴了她。那家叫“仙客來”的飯店,是一個云南人開的,里面有很多菌子。那些菌子,味道鮮美。有一種叫紅牛肝菌的菌子,好吃得要死。

來吧,芬。他在那邊,一次次滿含感情地鼓動她?!胺摇保撬谖⑿庞玫拿?。她微信的全名是“那樣芬芳”,他擇取了其中的“芬”來稱呼她。

他微信的名字明了簡潔:明。不過她從來沒有叫過,有些叫不出口。一是感覺那樣叫太過親昵,他們的關(guān)系并沒有到那種親昵的程度;而且,她感覺他的年齡很大了。他在微信里的口氣和拖著長調(diào)的呼喚,讓她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些眼珠混濁和滿頭銀發(fā)的老人。

他在家里主要畫一些漫畫之類,偶爾也寫一點東西。他告訴過她。她試著想象他的樣子。他微信的頭像,是一個背著包面對蒼穹的二次元的小男生。有時候,她想到他時,卻奇怪地會想到維京——雖然她知道他跟漂亮任性的維京是不一樣的。

她已經(jīng)記不起是如何添加他的微信了。這些年,手機里,陸陸續(xù)續(xù)添加了幾百個號碼。有些是她主動添加的,有些是他們不知道怎么得到她的電話,申請加的。他們只要申請,她看到了,便會加上。她似乎沒有什么可失去的。她的手機里沒有多少錢。多一個朋友,卻多一條了解外面的通道。她不是經(jīng)常能出去。有些人在加了微信后,便像潛到深海的巨鯊,一聲不響。她偶爾在朋友圈發(fā)幾張風(fēng)景照。那些風(fēng)景照,是她隨手拍的。她發(fā)了,他會跟在后面點贊,有時則會附上一兩句點評。

有天下午,她下班了,在路上走,天突然下起了雨。她沒有帶傘,躲到一處沿街房的房檐下,避雨。街上不久積了水,水到處流。她拍了,順手發(fā)了。他看到了,便同她在微信里聊了起來。他們的城市也那樣,一到下雨,整個城市便成了海。

他問她,為什么不讓人開車去接她?

她知道他說的人是誰。她若無其事地說,達(dá)總是忙,她不愿意打擾他,而且她也喜歡在下雨天走走。其實她很想跟他說說達(dá)和維京。達(dá)在維京去公司上班前,很少喝醉。即使有應(yīng)酬,也會在晚上十點前回家。想起維京,她嘆口氣,誰能抵擋得了維京呢?

似乎從那回之后,他陸陸續(xù)續(xù)地,為她寄過幾回書。其中一本是波伏娃的《第二性》。那書,她之前在大學(xué)圖書館里翻過,卻沒有多少印象了。她收到了書,告訴他,讓他別破費買那些了;卻沒告訴他,她上班,天天打一家書店門口走,但從來沒有進去過。他若無其事地回了她,那些書不是他刻意買的,手頭正好有,便寄給她了。

后來,沒事時,他會同她聊聊那些書。那些書,大部分她讀了,淺嘗輒止。不好意思不讀,他破費買了,又寄了來。

他同她聊起那些書時,大都是他在說,她很少開口。即使開口,也是很敷衍的,附和著他說幾句。她跟同事,平時都不會深入地聊什么的。他們的話題,不是孩子,便是一日三餐。

他在那里說時,她會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個念頭,他也許是寂寞了,想讓她陪他聊天,才為她買那些書的。

她的心,淡了一些。

兩個人那樣不咸不淡地聊著。

初春的時候,她經(jīng)過一片建筑工地。那片建筑工地的圍擋里,有一棵梧桐樹。梧桐樹鈴鐺似的花朵,在春風(fēng)里搖曳。她拍了,發(fā)出去了。他住的小區(qū)附近也有一棵梧桐樹,他看見后,立刻便跟她說,那棵梧桐樹的花很香。他在陽臺上,打開窗戶,便能聞到梧桐樹的花香。

她忘了怎么回復(fù)的他。也許是一個笑臉,又也許是一朵小花。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又開口說,芬,過來吧,過來看看梧桐樹。那棵梧桐樹有四十米高呢,要十多個人才能合抱過來。想想吧,芬,一個人一輩子未必能見到那樣的樹呢。

那是他第一次向她發(fā)出邀請。在那次邀請后,他又?jǐn)鄶嗬m(xù)續(xù)地跟她描述過那棵梧桐樹的樣子。那棵梧桐樹很老了,花朵卻出奇的大,比一般梧桐樹的花朵都要大一些,而且花期也更長一些。他還告訴了她那棵梧桐樹具體的位置,在他家東邊,差不多有五個街口的距離。那棵梧桐樹下,有一個賣糖炒栗子的。那個賣糖炒栗子的老人,在給人稱過了重量后,總會附帶地再放上幾顆。

一些穿綠色衣服的市政人員,每隔一段時間會為那棵梧桐樹施肥、噴藥。若是天旱了,他們也會開著灑水車為它灑水。他幾乎隔幾天,便會為她帶來那棵梧桐樹的消息。有一天,他忽然對她說,他們?yōu)榱朔乐购⒆优逝赖綐渖系拢瑢⒛强梦嗤溆脰艡趪饋砹恕?/p>

他第一次邀請她時,她沒有回。后來,他一回回說起那棵梧桐樹,她回復(fù)了。等有空了,或許會過去看看。她說。

那話給了他希望。來吧,芬。他滿含熱情地邀請她。

他一回回邀請,她則一次次推脫。那些推脫的借口,用不著費多少力氣便可以找到。工作忙啦,家里有事走不開啦……不知道他是否相信。她每次說到那些借口,心總會“嗵嗵”跳。她騙不了人的。達(dá)經(jīng)常譏笑她,她一說謊,他立刻便能發(fā)現(xiàn)。

或許是他猜到了什么。那次,他主動說,如果她能過去,他帶她去看看那棵梧桐樹,然后一起吃頓飯。吃了午飯,她再回去也不遲。

她的心動了?;蛟S,她可以去看看的。她甚至可以不用跟達(dá)說,達(dá)早上出去,在外面待一整天,晚上喝了酒才回來。

有了要過去看看的念頭,她開始在地圖上查看兩地的距離。三百公里的路程,開車要四個小時。達(dá)午飯不會回來吃,她思忖著,只要趕在達(dá)晚上回來之前到家就行了?;貋淼眠t一點也沒關(guān)系,達(dá)不會刨根問底追問個不停的。

而且,她很快又發(fā)現(xiàn),去那里,會途經(jīng)一段海底隧道。那段海底隧道落成時,她看過電視報道,隧道里面的景象,讓人震撼。

她心里開始動彈時,他卻閉口不提了,似乎將這事忘了。她依然會偶爾發(fā)幾張風(fēng)景照,他也依然在后面點贊,或者作兩句點評,卻沒有再說過邀請的話。

那段時間,她變得有些恍惚。一天晚上,達(dá)喝了酒回來,她坐在沙發(fā)上,眼睛瞅著面前的電視,心不知跑到了哪里。達(dá)沖她喚了幾聲,她沒有聽見。直到達(dá)走過去,彎下身,看著她。

她驚覺自己走得太遠(yuǎn)了,嘆口氣,一個只在手機里聊過幾回的人而已。

之后,她沒有再發(fā)照片,他也沒有再找她說話。那棵梧桐樹也慢慢沒有了消息,她那顆躁動的心,慢慢平靜下來了。

這樣過了幾個月,端午前一天,她去河邊采了葦葉。達(dá)不知從哪兒搞來了半袋梅河糯米。她要將葦葉洗了,拿到陽臺上晾好,第二天包粽子用。她在那里洗葦葉時,他的短信到了,他祝她端午安康。她盯著短信看了一會兒,將手機放下了。

或許因為她沒有回復(fù)的原因,端午過后,他問她是否一切安好?這次,她沒有猶豫,回了他一個笑臉。

那之后,他和她的聊天恢復(fù)了。

他有時會問她在干什么。她或者告訴他,或者不告訴他。他也不生氣。他將自己畫的一些畫發(fā)給她看。那些畫,不是一些二次元的人物,便是一些長相奇怪的動物。她說不上喜歡,它們想象奇譎,筆鋒犀利,有著病態(tài)的美。她有時會在后面點個贊。

他正在給人幫忙,為即將出版的書做一些插畫。他曾經(jīng)的夢想,是成為手冢治蟲那樣的漫畫大師,現(xiàn)在,他放棄做那樣的夢了。做個平凡的人,沒有什么不好,他說。世界上,大多數(shù)的人是平凡的。那些鳳毛麟角的大師,連百分之三的比例都不到。

即使一個普通人,也不應(yīng)該讓自己沉淪的。他很快又充滿矛盾地說。尤其女人。女人要成為她自己,女人必須成為她自己。

之后,他將波伏娃的那句“我就是風(fēng)景和目光;我只通過自己存在,也只為自己存在”發(fā)給她。

他越來越讓她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那天,他忽然將一張女人的照片發(fā)給她。照片上的女人,眼睛大大的,虛弱蒼白的面孔,透著北方冬季的蒼涼和凜冽。她沒有問,不用問。除了他妻子,還能是誰呢?

她記得在哪里看過一句話,一個妻子的幸福,同她的丈夫至少有一半的干系。她想著照片上女人蒼白虛弱的面孔和凜冽的眼神,再想到他,眼前便冒出《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的男主安嘉和。

一天夜里,她夢見了他。她和他在那棵梧桐樹下,梧桐樹的花開了,在風(fēng)里搖曳著。她仰起頭去看時,身后傳來一個聲音,她回過臉,看見了他。他在梧桐樹的光斑里,一張臉獰笑著。

她忽然就醒了。黑暗里,他讓人驚怖的笑容,在她面前晃。她搖搖身邊酣睡的達(dá)。達(dá)醒了,卻咕噥一聲,轉(zhuǎn)個身,繼續(xù)睡了。

夏天的溽熱就像引信,將平日積攢的那些細(xì)小的不起眼的情緒一起點燃。夏天到來的時候,她和達(dá)爆發(fā)了一場冷戰(zhàn)。

她很失望。原本綠意盎然的夏天,突然像失去了顏色。她是喜歡夏天的。每年夏天,她都會留下一些照片作為紀(jì)念。這次沒了興致,連家務(wù)也懶得做了,不上班的時候,便去超市。去超市也不是為了買什么。她在那些貨架之間游蕩,累了,就去四樓回形廊的排椅上坐著,透過巨大的回形廊,可以俯瞰下面。

她俯視著回廊下面像螞蟻一樣穿梭的人群,想起那晚,維京又送喝醉的達(dá)回來,維京看著達(dá)從車上搖搖晃晃地下來,再趔趔趄趄地往家里走,在后面哈哈大笑。她不能忍受維京的笑。她覺得維京的笑里有一種居高臨下的藐視。她不能接受,第二天早上,達(dá)醒了,她將維京的笑告訴了達(dá)。達(dá)沖她發(fā)作了。

也許,她不應(yīng)該在那事上保持沉默的。去年,一天早上,達(dá)吃飯時,忽然看著她說,他想將跟隨他的秘書換了。那位秘書,一直跟著達(dá),任勞任怨的,她心里有些詫異,卻什么也沒有說。過了不久,維京來了。

這個夏天似乎特別漫長,雨水又特別多,她整個人像泡在雨里,浮浮沉沉的。

直到她收到他送的素描。

在接到那張素描之前,他們很久沒有聯(lián)系了。那天,她意外地接到那張素描,吃了一驚,她一看見那畫,立刻明白了畫里的人,是她。鵝蛋形的臉、額前快要遮住眼睛的劉海、茫然的眼神,像極了她。他并沒有見過她,她之前發(fā)的那些風(fēng)景照里,也沒有她,她不是一個自信的人。

她忍不住將那張素描,拿了給達(dá)看。達(dá)承認(rèn)那張素描畫得很傳神??戳?,達(dá)抬了抬眼眉,問誰給她畫的。她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過身,將背影留給了達(dá)。一個街頭藝人,她輕描淡寫地說。

她問他,怎么能將她畫得那樣逼真?他發(fā)給她一個呵呵。我有千里眼。他說。她回了一個心碎的表情。我想知道,她說。這個沒有什么啦,過了一會兒,他回復(fù)她,我心里怎樣想的,便怎樣畫了。

她把那張素描,做了手機微信的頭像。沒事的時候,便會盯著那張素描看。

立冬不久,下了一場雪。她在街上,看著樹上的雪,忽然對他說,她想去看看那棵梧桐樹。

他收到她的短信,沒有猶豫,來吧,芬,雖然這是冬天,梧桐樹除了光禿禿的枝干,什么也看不到了,但沒關(guān)系的,冬天有冬天的妙處,對不對?

他的快樂不加掩飾。

此后,他每隔幾天便問她,芬,什么時候過來?。?/p>

芬,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等著你啦。

來吧,芬,不要猶豫啊,沒有什么好猶豫的。

他在那邊一遍遍地催促她。

他的熱情嚇著了她。他或許不知道,一個人過分的熱情,是會將另一個人的熱情澆熄的。

他渾然不覺。他不知道她已經(jīng)查看過地圖了,又為她查看了行程,還將整個行程為她做了一張詳細(xì)的圖示:路上她將會經(jīng)過的村鎮(zhèn)、加油站,包括全部的路況,要在哪里上坡、下坡,在哪里轉(zhuǎn)彎……他甚至連如何繞開一個收費站,都告訴了她。

那個收費站早應(yīng)該取消了,所以不必理它。他說。距那個收費站差不多二里遠(yuǎn)的地方,有一條左拐的鄉(xiāng)村路,從那里下去,往西走上一段,繞到一條同主路匯合的省道,徑直走,便回到了之前的國道。

他跟她也談到了那條漂亮的海底隧道。那條隧道讓人驚訝,里面的燈光,將隧道裝飾得像夜晚的星空,可惜不能停下來拍照。他為她遺憾地嘆息。

想到那條隧道,她又有些心旌搖曳了。

那天,吃過早飯,達(dá)從家里離開了。她去附房,拿出兩盒茶。茶是她頭天買好的。她感覺他會喜歡。一個人在家里伏案太久,喝一些茶,是必要的。

她將茶盒放到車上,然后驅(qū)車走了。路上,她眼前忽然又冒出該死的安嘉和來。她想到他那些萬無一失的安排,殷勤備至的邀請,想起他為她畫的素描……

她感覺他像庖丁解牛,從她的只言片語中,收取一些支離破碎的信息,將那些信息組裝起來,再一點點研究、解剖、分析。

她猶豫了,找了一個借口,逃一樣地回去了。

他似乎看穿了她的把戲。芬,我看見你走在路上,又掉頭回去了。我不知道是什么讓你瞻前顧后。他有些傷感又有些抱怨地說。

她發(fā)了一個流汗的表情,沒敢解釋,任其猜度好了,反正他看不見她。

芬,你究竟在顧慮什么?他一聲聲的追問,像鞭子。她的爽約,想必讓他失望透頂了。從他知道她要過去時,便滿心歡喜地計劃一切。

你應(yīng)該勇敢一些。過了幾天,他的失望似乎消弭了,又開始鼓動她。

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開始走向死亡,出生與死亡之間是生命。

讓人們受到束縛比讓他們擺脫這種束縛更容易,只要這種束縛會帶來利益。

或許,她可以跟達(dá)說說,讓達(dá)陪她一起去,她想。對達(dá),沒有什么不能說的。她又沒做什么。如果達(dá)問她,她可以開誠布公地告訴他,一個遠(yuǎn)方的朋友。

而且,他們可以趁機做一次短期旅行。她想和達(dá)一起去看看那條被燈光裝飾得像星空一樣的隧道。他們很久沒有一起出去了。她有些想不起他們最近一次一起出去是什么時候了。她一直期待著達(dá)能開口,可達(dá)似乎總在忙。

她生出那個念頭的時候,快過年了。過年總是要忙的。等過了年,再說吧。她想。她知道他一定也會有很多事情要處理。

過年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意外。她去取燒開的熱水時,達(dá)放在桌上設(shè)了振動的手機,一直在跳,她拎著熱水,想拿了手機,去喊達(dá),卻發(fā)現(xiàn)是維京的電話。她一個趔趄,一壺?zé)崴?,一點不剩地澆到了腳面上。

達(dá)滿懷怨恨地看著她,她一個無心的失誤,將一家人的年夜飯,籠上了一層陰影。

他是卡著午夜零時的鐘點,給她發(fā)來短信的。那時她正躺在床上,忍受著來自燙傷處火燒火燎的疼痛。他祝她新年快樂。短信附了一張圖片,兩只笨頭笨腦的小熊擁抱在一起。

看著那兩只擁抱在一起的小熊,她沒忍住。

春天還是來了。

他幾乎天天都在向她報告那棵梧桐樹的消息。

梧桐樹發(fā)芽了,芬。他在微信里很動情地說,那些在冬天孕育的小小的芽尖,一點點撩撥著人的心,讓人心生愛憐。

梧桐樹已經(jīng)長出了花苞,來吧,芬,來看看這些帶著露滴讓人賞心悅目的花苞吧。

梧桐樹的花苞,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拇指肚大小了,芬,我希望你能趕在梧桐樹第一朵花綻放的時候過來。你能過來嗎?他在短信里滿懷期待地說。

她的心,隨著那些梧桐花的花苞一起融化、萌動。

梧桐樹的花苞,又長了一些,馬上要開了……

他現(xiàn)在每天都會去梧桐樹那兒看看,他說,梧桐樹每一點細(xì)微的變化,逃不過他的眼睛。

梧桐樹已經(jīng)開花了,芬,那些鈴鐺似的花,開成了紫色的云,一團一團的云,點亮了一整片的天空??諝饫锏教幎硷h著它們的花香。他在短信里迫不及待地告訴她。他將梧桐樹連同樹上的花朵拍了照,發(fā)給她看。芬,你看這些花,開得多么釋放。

之后的一天,他卻又滿腹心事地說,那棵梧桐樹要被人挪走了,那邊的路要拓寬。不過那也許只是一個傳說,他不相信他們會將那棵樹挪走,誰舍得將那樣一棵樹挪走呢?他像安慰她一樣地說。那棵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地標(biāo),它開花的時候,幾乎大半個城市的人,都會跑去看。他們對著那棵梧桐樹的花朵拍照、留影。有些人則干脆在梧桐樹旁邊的草地上,鋪了氈子,坐在上面“野餐”。

她期待他能多拍一些那棵梧桐樹的照片。此后,他卻沒有再拍過,也沒有再跟她談及那棵樹,好像那棵樹銷聲匿跡了。

他只是像沒頭沒尾似的斷斷續(xù)續(xù)發(fā)給她一些波伏娃的話:

一種沒有雄心也沒有激情的金光閃閃的平庸,漫無目的,無限地周而復(fù)始的日子,緩緩死亡,不尋思原因的生活。原封不動地保存和重復(fù)世界……

一個人可以平凡,但不代表可以接受平庸。在平凡的生活里,找到亮點,讓那些微火似的燭光,照亮前行的路,不允許自己滑入那種今日和明日、個體和其他人沒有差別的生活。那種心甘情愿的平庸之惡,將會摧垮一個人的斗志。

她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發(fā)給她那些。那些沒有指代沒有起因有些語無倫次的話,讓她詫異。她從那些話里,讀出了一些傷感和無奈。他怎么了?她心頭萌生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不過那預(yù)感很快消逝了。再回頭細(xì)讀那些話,那些話像是對她的期許和告誡。

她心里惦念著那棵樹。她決定要去看看那棵樹了。

她去理發(fā)店做了頭發(fā),將直順的長發(fā),燙了一個個的卷兒。然后從衣櫥里找出那件卡其色的風(fēng)衣。那件卡其色風(fēng)衣,她很少穿。達(dá)說,那件風(fēng)衣,她穿著看上去有一些凌厲的感覺。

她等達(dá)吃完早飯走了,穿上那件卡其色的風(fēng)衣,出了門。油箱的油,已經(jīng)提前加好了。她上了車,將車載導(dǎo)航的目的地填上他的城市,驅(qū)車走了。

這次她沒有對他說,她不想對他說。她想等到了,再告訴他。

她開始還有些忐忑,這是她第一次獨自開車遠(yuǎn)行。她想象著他在接到她電話時的表情,心里的忐忑隨之煙消云散了。她一邊開車,一邊看著遠(yuǎn)處的麥田和近旁的樹木,它們吸引著她。

其實不用車載導(dǎo)航的提醒,途中她要經(jīng)過的那些小鎮(zhèn),就像她的老朋友,一次次,被她在心里記誦過。她夜里失眠,或者走在路上時,腦子里想著它們,嘴里默念著它們,心里一遍遍地描摹著它們?,F(xiàn)在它們?nèi)汲尸F(xiàn)在她的眼前了。它們是美的,像一幅幅油畫。

她在欣賞著窗外的風(fēng)景時,不知不覺又想起那次,她跟維京一起吃飯。她打電話約的維京。她先到了,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在那里等維京。后來維京來了。下了車,維京步伐矯健地走過來。進了飯店,維京也不客氣,嘻嘻哈哈地,讓她點了烤鱈魚。吃飯時,維京一點也不避諱地說著達(dá)。維京的坦誠,讓她震驚。她準(zhǔn)備好的話,一句沒有說出口。告別時,維京抱了她,又親了她的臉。她在維京后面,看著維京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她經(jīng)過了一個個如畫似的村莊,到達(dá)了那條燈火輝煌的隧道。當(dāng)她驅(qū)車跑在那條燈火輝煌的隧道里,她想起遭遇泥石流的那個深夜,聞聽前方隧道塌方的消息,她和達(dá),在前路不明的山道上等。

后來,隧道打通了,但是隧道隨時會有石塊掉落。所有等在那里的車輛都在躊躇,達(dá)和她商量后決定走。泥石流不知道什么時候還會發(fā)生。當(dāng)他們的車終于行駛在崎嶇不平的隧道里,她睜大了眼睛,屏息靜氣地看著兩邊隨時可能再次塌方的隧道。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見,隧道里面黑咕隆咚的,除了車子前面被車燈照亮的小小一片地方。

當(dāng)車子終于沖過隧道,達(dá)將車子停在路邊,攥住了她的手。達(dá)的手心里全是汗。達(dá)握了一會兒她的手,放下了,在她的手心里,鄭重地寫下了兩個字:永遠(yuǎn)。

她不知道有沒有永遠(yuǎn)。她一心一意地過好每一天:上班、下班、做飯,跟達(dá)一起吃了早飯,看著達(dá)走了,然后收拾了家里,去單位。

現(xiàn)在,他們似乎又走到了一條隧道前,這條隧道,她不知道是否更加兇險。她知道自己是有問題的。或許,她和達(dá),并非全部因為維京。

維京來之前,達(dá)便已有異樣了,有一天夜里,達(dá)哭了。達(dá)的眼淚,有一些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不知道達(dá)為什么哭,她有些驚訝,起來,想抱一下達(dá),達(dá)躲掉了。

她如愿站在了那棵梧桐樹的籬笆旁邊。梧桐樹的花已經(jīng)開敗,生出了巴掌大的葉子。

她站在那里盯著梧桐樹郁郁蔥蔥的葉子,看一會兒,掏出電話,打。

電話響了一會兒,一個蒼老的女聲接了。那蒼老的女聲,幾乎讓她快要窒息了,仿佛被推到了一個密閉的空間。她猶豫著,說出他的名字。那個蒼老的女聲,“哦”一聲。那聲“哦”,讓她在那個密閉得窒息的空間里,得到了一絲喘息。她聽著電話里蒼老的女聲,慢慢說下去,那是他的網(wǎng)名,不過他走了,前幾天,剛剛火化。

她拿著電話茫然地站在那里,慢慢回味著,似乎不明白那些話的意味。她覺得自己聽錯了,又或許誤解了那些話的意思。

等再說話,聲音哆嗦得如風(fēng)中的樹葉。她問是否可以過去看看。得到了應(yīng)允,她隨著電話里蒼老的女聲的指點,找到了他的家。

四樓不大的客廳里,兩張老邁而悲戚的面孔。待看到墻上黑框的照片里那張蒼白的臉,她心里像掀起一陣驚天駭浪。

她盯著墻上的照片看了一會兒,讓心里的驚天駭浪平息。聽那蒼老的女聲,她母親的聲音,說著她。

她比她大了一輪。離婚后,每天待在家里,寫字畫畫,偶爾出去,走到梧桐樹那兒,便回來了。

兩年前開始腹疼,檢查后,知道得了肝癌。不愿意去醫(yī)院,每天在家里喝草藥。不管怎樣疼,一聲不吭。

什么都在心里自個裝著,不說,離婚也是。

自從得了病,就像換了個人,每天都笑,嘻嘻哈哈的,從不叫疼……

她盯著照片上的人又看了一會兒,對著那兩張蒼老悲戚的面孔說了節(jié)哀順變的話,然后道了別。

驅(qū)車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她眼前清晰地現(xiàn)出了她的臉。車子駛過隧道,她沒有再往前走,將車從匝道上駛出,停在了路邊。她將頭伏在方向盤上,肩膀一聳一聳,哭起來。

后來,她抬起頭,擰開了音響。

從那遙遠(yuǎn)海邊 慢慢消失的你/本來模糊的臉 竟然漸漸清晰……

當(dāng)《大?!返男砷_始在車?yán)飶浡?,她將車駛上了另一個方向。她要去海邊待幾天,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