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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原》2023年第3期 | 鄒謹憶:鯤鵬來電(節(jié)選)
來源:《莽原》2024年第3期 | 鄒謹憶  2024年07月10日08:03

鄒謹憶,湖南人,生于1982年,上海大學中文系現(xiàn)當代小說專業(yè)碩士,近年作品散見于《江南》《芙蓉》《莽原》《湖南文學》等刊,并被《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曾獲2022年度莽原文學獎。入圍《青年文學》城市文學榜單,入選《中國文學佳作選·中篇小說卷》。

父親近日愈發(fā)蹬鼻子上臉,繼丟掉數(shù)串鑰匙,忘掉銀行卡、醫(yī)??艽a之后,又將煮過餛飩的鍋同襪子、內(nèi)褲一齊扔進洗衣機,撒上洗衣粉準備開干。

宋春芽急怒攻心,不由得嘶聲吼罵,過后,看著那半圈花白亂發(fā)一驚一顫,她心中竟生出了些許殘忍快意。然而這快意只持續(xù)一秒,便被自身嚇退,為著掩飾,她轉(zhuǎn)身抽過張舊報紙,中間捅個洞,照準父親的腦袋套下去,嘩——正正卡住脖子窩。

父親不耐,撐住扶手椅起身要逃,被她摁住,就勢擼高衣袖,撿一柄細齒梳,虎口摒牢推剪,咔嚓,咔嚓,牙狀鋼齒參差交錯,即有細碎須發(fā)落下。父親再三扭動,被她一一扳正。

莫要動,她斥道,頭發(fā)掉進脖子窩里去,又得洗澡,誰給你洗。

從前春芽痛恨剪發(fā),電推剪在耳輪邊震,半個身子酥酥又麻麻,洗頭時那女人的手賽過竹耙,恨不能將她半張頭皮褫了去,吹風筒更比十二級熱帶風暴。

這些都還算不得難堪,最怕見父親吸完煙,自褲袋內(nèi)獻寶般掏出一大團牌桌上贏來的毛票,濡著唾沫一張張點給女人,尚不忘掏一下人家屁股,戲謔著講些今夜里不必落鎖之類的鬼話,她簡直等不及跳下黑色假皮鑄鐵圈椅,逃也似的奔回家洗浴換衫。

剪完一邊,換另一邊時,宋春芽發(fā)現(xiàn)父親睡著了,涎水順著微張的嘴角,在報紙上膩作一攤,油墨字深濃浮凸:縱觀2014年,隨著地緣沖突的延續(xù)升級,短期內(nèi)制約俄羅斯經(jīng)濟的三座大山——國際油價暴跌、西方國家制裁及單一的經(jīng)濟結構,均很難出現(xiàn)扭轉(zhuǎn)跡象……瞳仁驟然烙一下,她伸手將那則舊聞扭轉(zhuǎn)去不看。

嘀嗒,嘀嗒,鬧鐘在五斗櫥上勤勞繞圈。父親不記得這些那些瑣事,興許不過是對她的復仇,不然何以,從未忘給鬧鐘上發(fā)條。

鬧鐘旁仍是那張合家歡,有機玻璃面,鎏金框,父親穿的確良白襯衣,灰料子褲捆深棕色豬皮腰帶,弟弟抱坐于膝上,母親滿頭沉沉細卷,一襲玫底碧葉裙,腰身裁作八片,以蝴蝶結收束,笑得由衷。唯她自己,圓領汗衫,綿綢褲,細胳膊細腿,西瓜皮發(fā)型,背著手杵在這家人后方,憑攝影師喊挨近些再近些,仍隔閡著,眼閉起,牙關咬住,對抗一切。

前年母親高血壓沖頂過世,她一度將這幀合影潛藏,又被父親翻出,執(zhí)拗地擺正,伴了明黃底繪寶藍龍大肚細頸瓷瓶,供上白菊,滌綸瓣,塑膠葉,不腐不爛,無始無終。

人生于她,終只是一場又一場對抗。早先孕滿七月,母親肚形不尖、肚臍不突,喜辣不喜酸,央人算過清宮圖,確信是女,便切三七煨雞,食畢半小時發(fā)動入院,誓要將她墮掉。誰知她在垃圾桶內(nèi)哭聲嘹亮,助產(chǎn)士不忍,又抱回來清潔,裹蠟燭包,擺到母親胸前。

早產(chǎn)兒羸弱,鎮(zhèn)日病,鎮(zhèn)日哭,父親下了夜班不得好睡,掄枕頭將她悶岔氣去。她卻一路強蠻,即使病到兩腳發(fā)飄,帶去打青霉素,塞滿嘴退燒藥片,翌日復原如初。

長大些,搭伴游水的浸腫好幾撥,騎車上學的給撞出腦漿,又有趕上爆炸的,塌樓的,中毒的,被拐的,林林總總,她仍頑強不死,小學畢業(yè),更以高分考取重點中學。

她以為這茫茫人世,自己終于扎根,孰料一夜間,父母相繼下崗,緊接著,不怕再被開除工作的母親竟又誕下弟弟。那些年,父親給人搬家,掮水泥包,母親擺地攤,開食檔,勉強養(yǎng)活姐弟倆。

弟弟長到六歲,滿嘴臟字,對父母皆不客氣,她眼見著年滿十八,自信成了人,長姊如母,才在餐桌上訓過一句,豈料給父親一腳蹬倒方凳,指牢她鼻尖罵,他爸媽還沒死絕,也沒吃過你一粒米,輪得到你管?這家里你算老幾?那往后,她才驚覺自己其實不比野草,頂多只是一?;遥蛔愕?。

咔嚓,咔嚓,推剪持續(xù)受壓,開,合,開,合,在霧青色起菱形紋樣瓷磚地板上次第積了一層霜。剃過頭的父親還真難看,她思忖,人老了普遍難看,不是發(fā)腫,就是打皺,毛孔疊毛孔,鼻毛沓鼻毛,面目模糊,氣味復雜,何況涎水干涸,留下那一道腥臭白痕。

有什么法子,她自己不也在勢不可當?shù)厮ダ纤沙?,已無法想象中師畢業(yè)前,同一個她,竟夠膽引誘自己的語文老師——是家里明確說,無力供她讀高中、上大學,成績再好只念完中師,早早務工養(yǎng)家。在一種難以言表的憤懣中,滿腦子只想做件瘋狂事,以證實她自身。

她探知老師住學校廢棄的辦公樓,將拆未拆之際,整棟樓搬空只余老師一人,他便是此地的君王,統(tǒng)領著上千本書,數(shù)十只老鼠。于是某個下午,她手持口琴,進入那幢蘇聯(lián)式紅磚建筑,見窗戶方正高闊,給一扇扇木欞分割,香樟樹葉伸至窗前,油油潤潤,且生且落,過道兩邊,門一扇扇鎖閉,光線黯極,木地板根根翹起,灰積了盈寸,蔭蔽處氣溫降低,像誰幽幽嘆出來一口氣,令毛孔倏忽收緊。

坐在臺階盡處吹奏時,她右腿前伸,左膝微曲,偷穿母親洗縮了水的赭紅短旗袍,無袖,過緊!一剎的訝異過后,老師抱持教案,立在原地打量。她與他之間隔著道木柵欄,她輕聲喚老師,呢喃般,隨即往柵欄后頭縮了一縮。

他當即漾起笑意,心疼她這一縮,好比活在世上是需要歉疚的,再邀她進屋談話便是順理成章的事,雖他記不得她的名,記不得她的作文與成績,都不緊要了。

她起身拍去灰印,兩腿自袍下舒展開,趿著雙臟球鞋,袍與鞋中間,大面積裸露的皮膚于暗中發(fā)光,那清白無辜的光呵,是不可自棄。

她同老師并肩行到走廊盡頭,兩扇即將垮掉的木門拴條鐵鏈,掛一把鐵鎖。實則無甚好鎖,典型的單身漢宿舍,一張鐵架床,挽了鄉(xiāng)下捎來的棉紗帳,烏七八糟的褥子上,鋪著四邊散漫的篾席。此外只有書桌,桌上的作業(yè),地上的參考資料,剩茶浮出一層油膜,吃完食堂未洗的碗,碗沿尚有辣椒與蔥的遺留。一張椅子她坐了,他自己坐到床上去,局促地扯著篾,談新近在讀的詩集。

她央他誦一首,他應了,隨手翻開一頁,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她不聽了,閉眼睜眼的工夫,已迅速將他擒獲,細小的肉身化作一條藤,向著他的身體攀緣,且攀且摁,使勁摁,往內(nèi)里摁。他搡她不開,她當真是瘋了般,不斷舔舐,吸吮,當他是一抔甜酒釀。還有什么法子可想,長久抑制的孤寂已將紗帳滿溢,被褥,篾席,桌椅,草稿,講義,杯盤狼藉,地板,門扇,鎖,臺階,水泥,磚,瓦,灰塵,全都在轉(zhuǎn),高速旋轉(zhuǎn),香樟葉簌簌搖落,拂了一身還滿!

隔天唱完畢業(yè)的驪歌,老師求她留下,他將設法去跟學校申請職位,輔導員未夠資格,做管理員怎樣,圖書館不成,先從宿管干起也不錯啊,而他所有不多,愿全數(shù)奉上,娶她,生兒育女,白頭偕老,只待她首肯。

她笑笑,原來男人,全都只能令女人疼痛,如此而已。證實了過后,老師對她便不起作用,她勢必要回到家里去,當著父母的面,一步步,將自己完成,好比她就是一道名為宋春芽的證明題,而父母才是她命定的老師。憋著的這口氣由來已久,以至于完全沒有旁的路可走。

父親被自己的鼾聲吵醒,而宋春芽已在廚房造飯。她打算就弄個藠頭炒臘肉,有肉有菜,夠了,臘肉是去冬熏制,早生出一股陳舊哈喇氣,用藠頭的辛香去對沖,也還下得了嘴。想一想,又揀兩個雞蛋,磕開,攪碎,加一小撮鹽,大半碗水,預備蒸得嫩嫩的,淋醬油,布蔥花,打發(fā)孩子吃晚餐。

隔壁小間透出黃暈,七寶放學回來了,照例邊啃指甲邊寫作業(yè),咂咂有聲。這孩子老大不小,上小學三年級,還改不了啃指甲的毛病,帶去看醫(yī)生,只說缺乏安全感,要多陪伴。她提過一次讓七寶改姓宋,父親倒反對得直截了當,七寶是外孫,外頭的孫,憑什么給他姓宋。

她記起自七寶出世,父親幾乎很少插手帶過,那一回她臨時走開,讓父親邊曬太陽邊照看著,回頭卻見嬰兒車歪在斜坡下的綠化帶中,父親與人斗棋正酣,七寶哭累了,睡去了,夢中仍啃住指甲不肯放。

這會子父親踱過客廳,因碎頭發(fā)漏進衣領,刺刺撓撓,因此反擰著胳膊撓,嗽聲濁重,問她,電話,電話響過沒。

電話是擺在床頭柜上的,一具灰白膠殼,線圈起了包漿,迂迂回回連接聽筒。這年頭已鮮少有誰打固定電話,就算打來,無非騙人買保健品,或催繳話費。隔三岔五,父親還是會拿起來聽一聽,確認線路暢通,其實大可不必如此,萬一哪回未能歸位,時間長了,聽筒是會發(fā)出尖銳嘯音的,但講多幾遍,他又要罵。

宋春芽決定不搭理父親,高壓鍋上汽了,哧哧哧,閥門擰至最低,再燜五分鐘,切菜炒菜,洗鍋蒸蛋,只留給他一個薄硬背影。

父親果然拖著腳步折回房,拾起聽筒,聽一會兒又撂下,再出來時,是一迭聲的抱怨,怎么就不來電話呢,多久了,一年,兩年,兩年零九個月了。

不用回頭,她知他又在掰自己的指頭,嘎嘣嘎嘣作響。他那指頭,十根玄鐵棍一樣,老繭厚厚,關節(jié)樹瘤般隆起。早年父親在造紙廠上班她記得,常往漿池內(nèi)布灑一種藥粉,平靜的漿液應聲沸騰,鼓出一個個大泡,如生滿惡毒的瘡,他卻不當回事,更不屑于戴手套。

當時似乎并沒有廢水凈化的概念,她在排水口附近等父親下班,看黃色泡沫慢慢堆積,順水推去,河岸邊生長有治疳積的奶薊草,煮雞蛋用的薺菜,可以吹著玩的蒲公英,蝌蚪剛剛長全四條腿,紅翅膀的蜻蜓飛過來,飛過去,她心中靜極,聽得到脈動,空空,空空。父親出來時推輛二八自行車,沖她簡短揮手,她就乖乖鉆到他懷里,側(cè)坐于橫杠上。

弟弟降生后,父親下崗職工再就業(yè),開手扶拖拉機給人拉家具那些年,她也跟去幫忙,或搬些小物事,或留在車上照看。背大衣柜的時辰,父親腰躬成九十度,完全見不到人身,只得一雙手牢牢攥住麻繩,舊解放鞋反復叩擊地面,步步探前。

疫情耽誤了吧,宋鯤鵬,會打來的。她終究不忍,一雙手在圍裙上揉搓,說,要實在安心不下,星期日,陪你問神去。

宋春芽隨口一說,滿以為父親會忘,未承想翌日天不亮他便起身,撒尿、漱口故意大動作,見她母子仍沒反應,又呼呼喝喝砸門,一個個提溜起來。一刻鐘后,仨人擠在一輛面包車內(nèi),像一窩土豆,燜夠三刻鐘,車門給從外面嘩啦扯開,大小土豆紛紛傾倒而出。此時她懷揣一袋米,米上擱三個雞蛋,拽牢七寶的手,父親已甩開臂膀,大踏步往丘陵頂端那戶人家去。

所謂問神,問的是那些通靈的神婆、神漢,這在南方鄉(xiāng)下并非罕見,家家戶戶故去的親人祖宗均可借他們的身體,與人世的親眷對話,預言吉兇生死。

宋春芽一路走,一路跟七寶解釋,今次他們要問的神,原本也不過一普通孩子,每天上學下學,刈草放牛,忽一日路遇碩大癩皮蛤蟆,脹了一肚子氣,迎面瞪住他,驅(qū)趕再三不去。這孩子頓覺后心一陣涼,繞道歸家,卻高燒不退,三天三夜起不來床,滿嘴胡話。村醫(yī)看不出個所以然,打針也未能奏效,說給家人備下棺木,不想又好轉(zhuǎn),過后便開了天眼,幫人占卜問神,無不靈驗,都說是蛤蟆精附了體。

真的嗎,七寶瞪大眼,那個人,他,他當真成精了嗎。

噓,哪有那回事,她附到孩子耳邊,壓低了嗓,演戲嘛,哄你外公開心的,懂不懂?

接下去她又煞有介事地講,反正這幾十年,感激神的人送來大筆錢財,他也沒處花銷,出資修葺了屋前這條平展展的水泥路,也算好事一樁。

少時,老少三人登上丘陵,進得庭院,見處處軒敞,琉璃瓦涼亭旁,幾棵杏樹將將開敗,殘蕊猶掛枝頭。順著院墻走到底,隔開一扇小鐵門,數(shù)十只橙黃透亮的雞正啄食、散步,咯咯嗒嗒吵嚷不休,鴨子們則在濁水坑中扎起了猛子,不時將喙插入腋下,梳理它們的毛羽。

父親并非頭一回來問神,自問到得夠早,前面卻已有好些鄉(xiāng)人農(nóng)婦在排隊,大家均是一袋米,米上擱三個雞蛋,揣手佝背立著,嘰里咕嚕閑扯。

七寶如見珍稀動物,媽,他們講的什么話,俄語么。他知道俄語,是外公慣常跟他講的,舅舅去了俄羅斯,要講俄語。隔半晌,他對鄉(xiāng)言失去興致,只說要拉尿,宋春芽將米遞與父親,帶孩子去找?guī)?,出來見父親已換至門邊,用力沖她母子招手。

眼睛好容易適應了屋內(nèi)晦暗光線,她看清那梁上垂掛著些漫漶不清的繡花緞帶,緞帶與緞帶的縫隙現(xiàn)出一臺神龕,香在銅爐內(nèi)徐徐焚燒,依稀看見些天地宗親字樣,又糊了撮公雞尾羽,對聯(lián)倒是過年新?lián)Q的,紅紙上赫然浮著兩行墨跡:家無孔孟誰為首,我有祖宗即是神。

對聯(lián)下,八仙桌邊,倚坐著一名男子,身量矮胖,頭發(fā)黏膩,八字胡長約半尺,鲇魚須似的拖在嘴邊,想必,這便是神了。

神正渾身抖顫,兩眼朝上翻去,口中不斷發(fā)著囈語,圍繞神周身的三五名中老年農(nóng)婦,聞言是哭的哭,嚎的嚎,拜的拜,扯的扯,顛仆了一地。

此種情形宋春芽從未親見,七寶更覺驚詫,高聲問,外公,這些人,不會也是演戲吧。她見父親不搭腔,看得津津有味,倒是旁邊一人斥道,不懂莫亂講,又不收錢,就一袋米,三個蛋,騙你什么了。

她連忙掩了七寶的嘴,暫且退到一旁。這時有人前來收取米和雞蛋,她趁便將一張字紙與疊做四下的二十元鈔票塞到那人手內(nèi)。再等了約莫一刻鐘,總算輪到,父親領她母子越過門檻,步入屋內(nèi)。

到近處再看那神,穿著早已過時的深藍嗶嘰上衣,底下是一條牛屎黃長褲,褲腳隨便挽幾圈,膠鞋沿上沾了黃泥,與普通鄉(xiāng)人并無二致,只不過下地時間少些,膚色略顯白凈。

此間他剛打發(fā)走了前一撥人,呷口茶潤潤嗓,也不事休息,伸手便從宋春芽家的米袋內(nèi)取出一只蛋,鼓凸的魚眼一睜一閉,對牢天光,細細端詳。

七寶耐不住性子,媽,他干嘛呢,是要吃蛋嗎。

噓,別吱聲,宋春芽只得再次掩住孩子的嘴。

端詳著端詳著,神起身,自爐中拈了香,開始在屋內(nèi)空地上踏步。說是踏步,因他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著力,好似要將地面踏出個坑來。與此同時,他念起咒:天靈靈,地靈靈,弟子今以三炷清香,化作朵朵五彩祥云,拜請仙佛菩薩眾神明,到此坐鎮(zhèn),恭迎堂上祖先,統(tǒng)領宋氏父母師長、歷代內(nèi)外宗親、六親眷屬,前來受供。

父親目不轉(zhuǎn)睛,氣不敢出,生怕驚擾了正待降臨的魂靈們。然而繞地三匝之后,卻無任何動靜,神喘口氣,回轉(zhuǎn)身,自神龕上取了銅鈴握在掌中。伴著丁零零的脆響,他旋轉(zhuǎn)的步伐加快一倍,肥短的肢體也抻開來,作出上下求索的樣子,嘴上翻來覆去叨叨著先前那兩句,拜請仙佛菩薩眾神明,到此坐鎮(zhèn),恭迎堂上祖先,統(tǒng)領宋氏父母師長、歷代內(nèi)外宗親、六親眷屬,前來受供。

七寶哪見過這陣仗,雖知是演戲,仍不免驚懼,不由得又啃起了指甲。父親的嘴角則再度淌出一道清亮的涎水,將滴未滴之際,自己卻渾然不覺,只顧死死摳住宋春芽的胳膊,好似稍一松懈,便要當場厥過去了。

母親似乎打定主意要戲耍他們,遲遲不肯來附身,好在神仍未放棄,他抹去一額汗,又是焚燒紙錢,又是趴伏跪拜,腳步越踏越猛,鈴鐺越搖越急,口舌也越念越快,宋家列祖列宗,祖爺爺祖奶奶,顯靈咧,顯靈咧——

媽,我怕,七寶縮進宋春芽懷里,抖似篩糠。這陰沉的堂屋,晦暗的緞帶,房梁上積滿灰塵,劣質(zhì)檀香的青煙彌漫,還有這怪力亂神,確是夠孩子受的,但既已進行到這一步,也不可能擅自離開,只得伸手覆上他的眼,哄他耐著。

終于,神周身如同過電,兩眼翻了白,仰面朝天,一屁股跌倒在太師椅內(nèi),已然換了把嗓:你們今日,倒舍得來看我了啊。

一聽這聲口,父親便將唾沫星子濺飛到宋春芽的后脖頸子,噯,噯,老婆子,當真,當真是你嗎?

不是我是哪個,神繼續(xù)學著母親的尖嗓門,清明快到哩,我跟他們到墳山里搶錢,所以來晚了,我的大女,你怎么還不燒錢來,你媽在底下遭罪哩。

宋春芽趕緊應下,就燒就燒,哪年忘了你,喝酒呷飯,哪回不先敬了你。

父親則接連擺手,老婆子,喊你來,就想問問,宋鯤鵬在外面到底怎么樣了。

神掐指計算,送他到俄羅斯留學吧,本來我就不同意,不管怎么樣,對大女不公平嘛,砸鍋又賣鐵,到現(xiàn)在十幾年了,面都見不著,怪哪個。

聽到這,宋春芽想,二十元倒還頂用,她提前寫下的內(nèi)容都給背了下來,演得這樣逼真,也是不易。她剛要笑,父親倒委屈了,用力癟一癟嘴,兒子出去了就出去了,莫再講那些沒用的。

默了一會兒,神接著說,你以為我不管事,其實我管事得很,兒子出遠門,辦大事,都是我拼命跟著,多少回,多少危險,都是我擋著,不然你們以為他會好過。

是了是了,父親忙順著話頭往下捋,那他到底幾時才得回來。

神搖搖頭,該回來的時候,總會回來,帶很多很多錢,給你養(yǎng)老送終,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真是外婆么,外婆怎么變男人了,七寶到底禁不住好奇,睫毛在宋春芽手心里撲扇,她不答,不能答。

父親又追問,那你說,宋鯤鵬為什么不來電話,兩三年了,從前每半年都會來電話你曉得的,世界各地的號碼都有,香港的,英國的,日本的,美國的,阿根廷的,我都記在本子上。電話里他一句不講,我猜得到,他畢了業(yè)在那邊不好找事,是做了特工了,特工要保密嘛,他不講就我講,講家務事,講退休金,講我的身體,講他姐和他外甥,他都老老實實聽著。講完這些我又寬慰他,在外頭好好干,不要操心家里,自己注意安全,什么時候能回來了趕緊回來,再不濟也能吃上飽飯,大不了房子留給他,所有話講盡他才掛電話,真的很乖。我想了又想,只怕外面疫情鬧得兇,有個什么三長兩短了,不然不可能這么久不來電話,要不你托夢給他,喊他來個電話,我才安得下心呢。

一口氣講這許多,父親的嗓子吃勁,講到末尾,簡直連呼帶喘起來。

這回神沉默了良久,再開口時,聲音已漸漸縹緲下去,兒孫自有兒孫福,你也莫多想,有飯吃,有衣穿,有房子住,已經(jīng)蠻好了,到了百年的時候,我再來接你……

最后,如電量耗盡一般,神打個大大的激靈,好似全不記得先前講過些什么,只拈著兩綹濕答答的鲇魚須,長長噓氣。

問神結束了,宋春芽說,姆媽已經(jīng)走了,我們也走吧。

父親眼神渙散,望向她,卻并沒有看見她,這個中年女子,拖著七寶,這兩個一臉晦暗的小小人兒是誰,他的涎水已然滑過下巴,隱沒在衣襟深處。

你姆媽,她叫什么名字來著,邁過門檻時,父親頹然嘀咕,記不得了。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莽原》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