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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背簍里的大山情
來源:河北日報 | 楊輝素  2024年07月29日08:30

55歲的邢海明,是國網(wǎng)靈壽縣供電公司南營服務(wù)站一名電網(wǎng)員工。他服務(wù)的靈壽縣南營鎮(zhèn)木佛塔村位于太行深山區(qū),與鎮(zhèn)中心最大海拔落差接近900米,距鄉(xiāng)中心約8公里。村里大部分都是留守老人。在工作之余,邢海明會用自己親手編的背簍,幫行動不便的老人采購日常生活用品、藥品等,并將他們的山貨背到山下賣出。這些都是義務(wù)服務(wù),他一干就是35年。

35年,邢海明用壞了15個背簍,騎壞了兩輛摩托車和一輛柴油三輪車。

35年,12700多天,風(fēng)風(fēng)雨雨,爬坡過坎,邢海明在山間跋涉20多萬公里。他也從青年變成了中年,脊背已不再挺直,但他從沒有為默默付出后悔過。

靈壽縣,群山蒼莽。

山連著山,山牽著山,太行山脈的地貌特征在這里得到集中體現(xiàn)。從山里走出去,可是比傳說中的“山路十八彎”還要多上好多彎啊。

清晨,迎著朝陽,崎嶇山路上,邢海明騎著摩托車,背著一只大背簍,里面裝著野蘑菇、土雞蛋……他要帶到山下鎮(zhèn)子的特產(chǎn)店去售賣。

傍晚,沐著夕照,還是這條山路上,邢海明騎著摩托車,背上的大背簍里裝著他下班后在鎮(zhèn)上東奔西走采購的油、鹽、醬、醋和日常用藥……

這一“賣”一“買”,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給大山里的留守老人們“跑腿”。他是鄉(xiāng)親們的義務(wù)“跑腿員”。

邢海明回到家里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

連綿的群山在星光下勾勒出濃重的黑影。幾盞燈光散落在山坳間,像流螢。妻子曾成芳烙了他愛吃的餅,熬了小米粥,炒了土豆絲。他飯量大,平時能吃兩大碗米飯,可今天只吃了一角烙餅、一碗粥,就放下了碗。

“我去躺著了?!彼f。他累壞了,一挨枕頭,鼾聲如雷。

曾成芳心疼地望他一眼,默默收拾著碗筷。

今天是周末,本來倆人要一起去鋤自家地里的草,但老漢邢德全一早就來喊:“小子,你今兒個歇著???”“歇著?!薄敖o我脫玉米粒沾不?”“怎么不沾,沾哩很,這就去?!彼滔率种形关i的木桶,跟在邢德全身后走了。

曾成芳早習(xí)以為常,別人是怕吃苦,她丈夫是主動找苦吃。中午他倒是回來了一趟,匆匆扒拉著一大碗干挑面,邊吃邊說:“今天活兒多,德全叔家十幾畝地的玉米都得脫粒了,我還得給他垛到門洞里,怕下雨淋了?!痹煞颊f:“咱家地里的草我去就成了,你盡管做你的事。”

邢德全家門口,玉米脫粒機“轟隆轟隆”轉(zhuǎn)著。74歲的邢德全和老伴兒白喜妮倆人抻著袋子口。他倆身體不大好,年齡也大了,干不了重活兒。老兩口有一兒一女,女兒出嫁了,兒子和邢海明同歲,但不幸患病,喪失了勞動能力。十幾畝地老兩口種著,干不了的就喊邢海明幫著干。

邢海明拿著一把大木鍬,一邊往機器里投喂玉米棒,一邊把脫下來的玉米粒往袋子里裝。袋子又粗又大,一袋能裝150多斤。別看邢海明也就一米七多點的個子,卻是很有力氣,一人就能把一袋玉米搬起來,從大門口搬到門洞里垛起來。

他一直干到天黑,袋子碼放得整整齊齊,像一圈城墻。最后,邢海明雙腿也漸漸吃不住勁兒了,但仍咬著牙堅持著干完。他也是55歲的人了,自己卻還覺得很年輕。

這一晚邢海明睡得太香了,夢都沒有做一個。

大山里的夜,靜謐、安寧。大山,樸實的大山。

我是慕名來尋訪邢海明的。

站在我面前的他,中等身材,常年的野外工作,皮膚已被曬成紅棕色。手上、腿上、額頭上都青筋鼓起,那是常年重體力勞動的結(jié)果。

邢海明是供電所外勤班的一員,和同事一起進行線路維護、裝表接電、調(diào)試變壓器、故障搶修等工作。工作強度大、危險性高,他一日日攀爬在崇山峻嶺間,練就了敏捷身手。

我提出到他居住的村子去看看,也去走一走他多年來走過的山路。供電所里和他一個工作班的張連軍開車送我們。

還沒出發(fā),邢海明的手機就響了。接完電話,他說要先到雜貨店去一趟,買個水龍頭。在雜貨店,老板娘 給他拿了兩種型號的,邢海明挑了一種,裝在綠色帆布袋里。

“他經(jīng)常來嗎?”我問老板娘。

“天天來,他都是義務(wù)給老人們捎?xùn)|西,我也最低價給他?!崩习迥镎f。

買完東西,我們上路了。這是怎樣的一條山路啊,寬僅可容一輛汽車通過,一側(cè)山巖壁立,一側(cè)是見不到底的深溝。沒有長期在山里駕駛經(jīng)驗的人,絕不敢在這里開車。我坐在后座上,雙手緊抓住扶手,心懸到嗓子眼兒。眼看著一只車輪已到懸崖邊,我“啊”一聲尖叫,司機前后騰挪,又猛一打方向盤,拐了過去。心剛要放下來,突然又是一個急拐彎,兩個彎間相隔不足50米!

我望著深不見底的懸崖,雙腿簌簌發(fā)抖。

邢海明看著我笑,安慰著我:“放心,老張車技好著呢,絕對保證你的安全?!?/p>

“這條路有多遠(yuǎn)?”

“有8公里,距離不算遠(yuǎn),就是彎兒太多,我們當(dāng)?shù)胤Q‘七十二道拐’?!?/p>

“上下山就這一條路嗎?”

“是啊,早些年的路就是一條羊腸小道,坑坑洼洼,邊上也沒有護欄?,F(xiàn)在的路比過去好走也安全多了。”

邢海明給我介紹著村里的情況。南營鄉(xiāng)木佛塔村,是靈壽縣山區(qū)最深處的一個村莊,一條山路連接起石夾、上水泉溪、下水泉溪、閻王鼻子、葦?shù)厮?個自然村,猶如一根曲折老藤上掛著9個小瓜。村里共有138戶380人,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留在村里60歲以上的有52人。村里沒有小賣部、超市、診所、藥店,老人們別說到75公里外的縣城,就是要走下山去到最近的鎮(zhèn)上,都是一件難事。

邢海明成了村民們的義務(wù)“跑腿員”。9個自然村的人,無論是誰,只要一個電話,邢海明保準(zhǔn)送貨到家。他住在木佛塔村的主村里,最上面的自然村葦?shù)厮x他家還有4公里。摩托車過不去的地方,他就背著東西徒步走上去挨家挨戶送。

“在這樣的山路上騎摩托車,想想都覺得危險?!蔽也粺o擔(dān)心地說。

邢海明講起了一件事。那是2016年冬,大雪覆蓋了道路,摩托車輪子直打滑。他的背簍里裝滿了為鄉(xiāng)親們捎的東西。他小心翼翼地騎著車,拐彎時,一桶大豆油的晃動使背簍失去平衡,他騰出一只手想扶正一下,不料車子斜著摔了出去,要不是有護欄擋著,后果不堪設(shè)想。

車輪在雪地上空轉(zhuǎn)著,背簍壓在身上,物品散落一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掙扎著爬起來,胳膊腿還能動,就是前胸、后背劇烈疼痛。他將散落的物品一件件放進背簍里,東西一件不少,更幸運的是那桶大豆油竟然沒有摔壞。他把背簍背在背上,用盡力氣扶起摩托車,不敢再騎了,就推著車艱難地走著。

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透。怕家人擔(dān)心,他沒提自己摔倒的事,放下摩托車連屋門都沒進,就給鄉(xiāng)親們送物品去了。后來回到家里,他倒在床上,起不來了。80歲的老父親和老母親心疼得直掉眼淚,曾成芳勸他趕緊去醫(yī)院看看。他輕描淡寫地說:“沒事?!?/p>

第二天,他按時出現(xiàn)在單位。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了他的異樣,趕緊把他送到附近的衛(wèi)生院。當(dāng)時也沒檢查出什么大問題,他自己拿了一些跌打損傷的藥。吃了二十多天藥,疼痛減輕了些,他也就沒再當(dāng)回事。直到幾個月后單位組織體檢,拍CT才發(fā)現(xiàn)他左側(cè)一根肋骨骨折。

醫(yī)生驚嘆:“這樣長時間的劇痛,你是怎么忍過來的?”

我向邢海明表達(dá)敬佩之情。他說:“這都不是事兒,只要我還干得動,鄉(xiāng)親們的事我就得辦好?!?/p>

淳樸的話語,淳樸的人。

一路顛簸,一路交談。也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出現(xiàn)一片開闊地,汽車停了下來。

路邊一棵大槐樹,樹下五六個老人在乘涼。老人們稀奇地看著我這位不速之客。一個老人問邢海明:“小子,這誰呀?”

邢海明答道:“這是楊作家,來咱這兒采訪來了。”

一個老奶奶站起來,顫顫巍巍走到我身邊,用手比畫著,說:“閨女,你可得好好寫寫他呀,俺們這些年全靠他呢,他是大好人!”

“奶奶,他為您做過什么呀?”我問。

老人們都圍過來,向著我七嘴八舌說開了:

“他幫俺們的事太多啦,什么都是他幫買的,從來不要一分錢跑腿費?!?/p>

“地里的活計也都是他幫著干。不用叫,他主動來?!?/p>

“樹上結(jié)的核桃,地上采的蘑菇、中藥材,家里養(yǎng)的雞下的蛋,喂的豬……有時候他給聯(lián)系人上山來收,有時候他給帶到鎮(zhèn)上特產(chǎn)店去賣,換來錢一分不少地給俺們?!?/p>

說到動情處,老人們眼里閃著淚光。

在村子里,我們來到老人邢正月家。這是一座三間院落,院內(nèi)水泥地打掃得很干凈。邢正月的兒女們都在石家莊。之前就是他打電話讓邢海明幫著買個水龍頭。

“正月叔,水龍頭買回來了,我給你裝上?!毙虾C骱爸P险潞屠习閮黑s忙從屋里出來。

邢海明從帆布袋里掏出鉗子、扳手,熟練地把舊水龍頭擰下來。水突然噴出來,邢海明身上全濕了。他一手使勁捂著水管,一手把新水龍頭給套上,又用扳手?jǐn)Q緊。

水不噴了,但縫隙處卻依舊汩汩淌水。“皮墊不合適,我下午再給換個合適的吧?!毙虾C饔致槔匕研滤堫^給擰下來,把舊的又裝上去,再用塑料袋纏好。

“你看啊,這家里的大活小活都離不開他,他待我們比親人都親。”邢正月的老伴兒張來妮熱情地抓住我的手說。

“海明這小子好哇!”邢正月指著院子,告訴我,“俺家墊院子時用的沙子、水泥,都是他開著三輪車一車車給運來的,裝車、卸車都是他自個兒。你看俺這院子這么平整,都是他的功勞。這些年,全村誰家沒用過他的車?大家感激他,喊他吃頓飯也不吃,他呀,太仁義了?!?/p>

邢海明憨厚地笑著:“這不都是應(yīng)該做的嘛?!?/p>

從邢正月家出來,我們又去了五保戶邢連忙家。邢連忙72歲,無兒無女,家在一個山坡上。他有高血壓、心臟病,一有不舒服就喊邢海明。這些年都是邢海明把他送到鎮(zhèn)上或是縣里的醫(yī)院的。

“我把手機號碼給設(shè)置成一鍵撥號,他只要一按,我就能接到。平時我也總是來他家看看,一看藥快沒了就提前給買上,生活用品也是?!毙虾C髡f。

我們走進屋子,與邢連忙老人說話。

“沒有海明俺活不到現(xiàn)在,俺的命是他從閻王爺那里給叫回來的。家里有四五畝地,都是海明給耕、給種、給收,海明就像兒子一樣,樣樣事都替俺考慮到了?!毙线B忙說話緩慢,語氣里滿是感激。

一只小花貓,偎在邢連忙的腿邊“喵喵”叫。老人說,這也是邢海明送的,怕他孤單給他解悶兒的。他的小院里還養(yǎng)著四五只雞。雞鳴貓叫,很熱鬧。

告別時,邢連忙堅持起身相送,站在屋子門口,望著我們走出小院。我忍不住再回頭望了他一眼,他傴僂著身體,眼神中卻含著欣慰,緩慢地向我和邢海明揮手。

返程路上,司機張連軍和邢海明聊起昨晚的夜巡。

這些年,他們經(jīng)常開著作業(yè)車去夜巡。夜晚更容易發(fā)現(xiàn)線路、變電站等處的打火、發(fā)熱問題,這是他們的常規(guī)工作。平時一個月夜巡一次,用電高峰期和極端天氣時要根據(jù)情況增加夜巡次數(shù)。

邢海明他們負(fù)責(zé)10千伏654漫山線、644南營線、651五岳寨線。三條線路總長度60多公里,有電桿1100多根,每根電桿都要從不同的角度、方位,采集不同的圖像和數(shù)據(jù)信息。三條線路都巡視完至少要用五六個夜晚。

天一黑,他們就開車出發(fā)了。電桿多數(shù)都在半山腰,車子上不去的地方,他們就帶上熱成像測溫儀等工具爬上去。在黑暗中走山路,他們早習(xí)以為常。接觸不良、螺絲松動、跑電漏電,任何異常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記錄、拍攝、上傳,將問題在最短時間內(nèi)解決。

山上和平原不一樣,有時兩根電桿看似相距50多米,其實分立在兩個山頭,往往要翻山越嶺才能到達(dá)。黑暗的大山里,他們攀爬著,手電筒的亮光映襯著身影。崎嶇的山路考驗著他們的腳力和體力,他們就這樣工作到深夜,第二天早上又照常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單位。

遇到風(fēng)雨雷電的天氣,別人是往家跑,他們則是往野外跑。哪里有危險,就率先奔向哪里。風(fēng)雨如磐,意志堅定。邢海明曾有過三天三夜奮戰(zhàn)在搶修現(xiàn)場的經(jīng)歷。

他的工作換來群眾認(rèn)可。35年來,他從沒有和群眾發(fā)生過一起糾紛,沒有發(fā)生過一次被投訴事件。

工作上的事,鄉(xiāng)親們的事,都裝在邢海明的心里。有時怕忙忘記了,他就把要做的事記錄在小本子上,隨身攜帶著。我翻開那巴掌大的本子,一頁頁,一條條,略顯潦草的字跡記錄著一個平凡人不平凡的日常。

萬家燈火,一心相牽。

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山崖,浮現(xiàn)出靜謐的村莊,浮現(xiàn)出小院落,浮現(xiàn)出淳樸的鄉(xiāng)親,更浮現(xiàn)出一盞別樣明亮的燈。這燈照耀著、溫暖著樸實渾厚的大山,匯聚起更多的光亮,匯成愛和光的海洋。